“雨夜杀人,老天爷都会帮忙,现场所有的痕迹,将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曹记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尸体未检,竟然猜测谋杀案,你这要是登上报纸,怕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曹青萝表情有些尴尬:“我只是在假设罢了,阿嚏——”话未说完,人便打了个喷嚏。
顾远拿起放在一边的雨伞撑在她头上,说:“拿着吧。”
曹青萝接过:“谢谢。”
“曹记者还是回去吧。如果有消息,我再给《申报》打电话。”说完,顾远对奔跑过来的巡捕挥手,“这里!把尸体送去停尸房。”
法租界中央捕房。
后楼停尸房入口处的桌子前,车素薇左手拿着《东西各国刑事民事检验鉴定最新讲义》,右手极有技巧地把玩着锋利的解剖刀。她似乎闻到尸体的味道,右手一停,左手放下书。浑身湿透的顾远看到她,讶异道:“车小姐没回家?”
“被雨困住了,打算在停尸房过夜。”
她的话让正抬尸进门的巡捕浑身汗毛竖起: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正好,车小姐,替我验验这具尸体。”顾远指向被车轮碾烂脑袋的尸体。
“抬进那个房间。”
“素薇!”把雨伞立在门外墙边,跟上来的曹青萝急忙招呼。
“青萝?你怎么来了?”车素薇惊讶。
“恰好路过,所以跟了上来。”曹青萝略显狼狈。一头长发滴着水,有些还粘在脸上。被打湿的衣裙贴在身上,显出她曼妙的身材。
“天色这么晚,你先回去,有疑问,事后我再告诉你。不然,曹老爷会担心。”
“我——”
车素薇抓住她的手搓了搓:“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听话,先回去。”
曹青萝犹豫了一下,她看看车素薇,再看看顾远。顾远指着门口:“把伞带上。”
浑身湿透的男人,有一种潮湿又特殊的气息,再看看他那张气宇轩昂的面孔,看久了,令人莫名……
“青萝?”车素薇手在曹青萝面前晃了晃。曹青萝回过神,脸色微红,急忙把停在顾远脸上的目光移开:“那好,我明天再来。”
曹青萝走后,车素薇进入解剖室开始尸体的解剖工作。
解剖室外,顾远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对这位披着入殓师之皮,实际做着医士工作的女人,他有些佩服。放眼整个上海滩,有哪个女人敢面不改色地拿起刀子对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解剖尸体,需要时间,车素薇没有副手帮忙。就她一个人的情况下,直到午夜,才把尸体解剖完。车素薇收拾好出来,她坐到入口处的桌椅上,拿出自制检验单开始写,写完后递给顾远。
死者是名男性,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短布衣,这种衣服在下九流的帮会管理人之间很常见。其双手布有枪茧,由此可看出对方擅长用枪。他死于晚上十点左右。年纪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从高处落下,导致他浑身粉碎性骨折,五脏六腑全部震伤。但真正让他死亡的原因是肚子上的大切口,他大量失血,大肠被切断,大肠里的污秽流到五脏六腑,其他器官受到了感染。并且,被切开的肚子被人用针缝上。车素薇在死者肚子里,找到了一只还在转动的银色怀表。
车素薇继续说,死者未有中毒迹象,从胃里能找到鱼虾这些未消化完的食物,从糜烂的程度看,他死之前,在哪里吃过大量食物。至于头部,碎得太厉害,无法得知脑袋上的情况。
总之,此人是被人故意谋杀的。
听完车素薇的话,顾远拿起装在袋子里沾着血迹的银色怀表看了看。
顿了一下,车素薇继续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复原死者的头颅。”
顾远微讶:“你能复原头颅?”
“不能全部复原,但能恢复到七八成。”
“要多长时间?”
“快的话,明天晚上八点前能复原完成。”
没有副手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那好,辛苦车小姐复原死者头颅。”
第二章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烈阳当头。
顾远前往停尸房,里面,车素薇还在做头颅的复原工作。顾远没打搅她,拿起银色怀表和死者的衣物离开找宋修借狗去。
捕房二楼右边走廊尽头文牍科,宋修和小二哥下西洋棋。坐在椅子上的小二哥“汪”的一声,他便替它移动棋子。
刚上来的顾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有些啼笑皆非,想到此行目的,开口道:“宋修——”
手指放在嘴唇边,宋修“嘘”了一声,顾远闭嘴等他和小二哥下完棋。
半小时后,宋修笑着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真是厉害,这一局你又赢了。”目光转向顾远,“说吧,什么事?”
“小二哥借我一用。”
男人不悦地“啧”了一声,他面露嘲讽:“顾远,你把我家小二哥当什么了?”
顾远慢条斯理地回:“狗。”
“我家小二哥,可不是外面那些野狗,任由你们差遣吆喝。”
小二哥配合似的“汪汪”叫了两声。顾远露出笑意,可宋修发现,他眼睛深处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个男人,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我有个案子,请小二哥帮忙,报酬的话,一定会付。”
宋修与他对视。
“去不去还是小二哥说了算。”宋修吆喝道,“小二哥,这个男人说要你帮忙,你去还是不去?”
“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前腿踏上桌子,舔了宋修一口。宋修嫌弃地推开狗头:“去去去!别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然我亲手剁了你下面那两颗球。”
“多谢了。”顾远笑道。
“汪汪汪!”小二哥扑向顾远,顾远一把搂住小二哥:“又辛苦你了,小二哥。”说完,牵着它回探长室。
看着顾远的背影,宋修摸摸下巴自语:“顾远……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带小二哥上探长室,里面,康一臣指着沾着血迹的衣服和怀表问:“远哥,这是什么?”
“昨晚发生了一起命案。等下,你跟我去调查。”
“命案?好。”
小二哥敏锐地闻到桌子上沾染着血腥味的怀表和衣服,它撑起前脚想咬住袋子,顾远快手一步拿起:“这东西,可不能乱动。”
“汪汪汪!”小二哥伸着舌头,显得有些兴奋。
“远哥,你跟宋修借狗啊?”
“让它来帮帮忙。”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围着康一臣转,康一臣揉揉它的脑袋,他好奇:“宋修有没有说,小二哥要是掉了一根狗毛,就宰了你做祭奠?”
“没有。”坐到椅子上,顾远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手套戴上,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银色怀表。怀表没有表盖,连盖耳都没有,再翻过来看后盖,没有公司名字。这足以证明,怀表是私人制造之物。
凶手为何把怀表缝进受害人的肚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可这个理由又是什么?
脑海里,无数的丝线纠缠成团。顾远不自觉露出趣味至极的笑容,这笑让康一臣莫名惊悚。把死者衣物、怀表装进袋子,他说:“走吧,我们去查现场。”
昨天晚上,尸体从天而降,那么,第一案发现场应当在华界和法租界交界的周边高楼里。只是,昨天晚上狂风暴雨,不管是味道还是痕迹,恐怕都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顾远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康一臣,康一臣听后,不禁好奇:“远哥,会不会是江湖恩怨?”
“也许吧。”
死者的衣服和手上的枪茧告诉他,此人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如果是江湖仇杀的话,呃,恐怕是件麻烦事。”
“怎么,麻烦事就退缩了?”
“哪会,跟着远哥,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帮会又有什么可怕的。”
顾远不由失笑。
两人牵着狗来到坠尸现场,那里,还留着一点痕迹。顾远蹲下揉揉小二哥的脑袋:“小二哥,今日全看你的了。”说完,解开狗绳,拿出死者衣物给小二哥嗅。小二哥嗅后,便低下头开始在现场打转转。可雨夜似乎把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它不断地在原地转圈子。想了想,顾远站到昨天尸体的落地之处,然后躺下,大路上的人们看到忽然躺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康一臣急忙问:“远哥,你干什么呢?”
顾远“嘘”了一声闭上眼睛:“别说话。”
康一臣闭嘴,小二哥走到顾远身边,它朝着他的脸舔了一下,然后趴下枕在顾远肚子上。康一臣守在大路上,只要有车开来,立即让车子绕开。有司机探出脑袋大骂:“神经病啊!”
康一臣任由别人骂去,该拦下的还是要拦,不然远哥非得被他们压成肉饼。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不对,这个姿势不对。他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小二哥也跟着挪动。
好了,就是这个姿势。
顾远缓缓睁开眼睛。
这里,是法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处。他的左手边,是错综复杂、暗流涌动的华界南市。右手边,是繁花似锦的法租界。躺在交界马路中央,顾远看着天空上方,目光所及处有三家楼:法租界一家五层商户洋楼,华界两家租用楼。
尸体便是从这三家的其中一家扔下来的。第一案发现场,就在其中一家楼顶。顾远忽然一笑,他拍拍小二哥的脑袋:“起来。”
小二哥站起“汪汪”叫了两声。康一臣问:“远哥,去哪儿?”
顾远指着一家面包房:“先去那里。”
康一臣不解:“去买面包?”那家面包房是白俄人开的,里面有两个洋人看着店铺。
顾远答:“不,咱们去楼顶看看。”那栋楼有外楼道,可顺着上去。
康一臣反应过来:“尸体从那里抛下来的?”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一狗走到面包房后顺着外楼道上去。到达楼顶时,阵阵暖风吹来,顾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公共租界的方向望去,广阔湛蓝的天幕下,起伏的楼宇连成一片,看不到尽头。
小二哥在楼顶上蹿来蹿去,顾远、康一臣走到栏杆边往下看。
“有点远了,除非凶手力大如牛,或是能飞。不然,这样的距离,抛不到死者落地的方位。”顾远说。他看向小二哥,在顶楼上蹿了一圈的小二哥什么都没找到。
“那应该是对面两座楼的其中一座。”康一臣指向对面。
“走吧。”
他们下楼朝对面租住楼走去。到了对面,小二哥忽然兴奋地向其中一栋跑去。顾远心道,小二哥怕是要找到案发现场了,于是,两人快步追上它。顾远和康一臣追上来后,小二哥口中叼着一只被雨水冲成粉红色的白色手套给顾远,顾远接过。
“远哥,这里也有只手套。”康一臣大声道。
顾远上前接过:“杀人凶手的作案手套,继续找线索。”
可昨天晚上暴雨冲刷,现场血迹几近无踪,只残留溅在围栏墙上的点点血迹。顾远脑袋探出围栏往下看:“尸体从这里被扔下去的。”
康一臣走到他的身边往下看,从这个角度,恰好对上死者坠落的地方。遗憾的是,虽找到了凶杀现场,但经过一个晚上的雨水冲刷,除了一双在杂货店里随便能买到的手套外,什么都没找到。
把手套放入袋子递给康一臣,顾远说:“拿着,回捕房。”
康一臣接过,两人下楼往捕房走去。路上,顾远脑海之中的线条缓缓地纠缠在一起。
“汪汪汪!”顾远陷入思考中,一个不注意,被小二哥挣脱,它蹿入人群中跑开。顾远回过神:“小二哥!一臣你先回巡捕房。”说完,追狗去了。
“远哥,唉——”看着一人一狗消失的背影,康一臣只得一个人回捕房。
小二哥挣脱顾远的手后,直接冲去了霞飞路。顾远追着它大声道:“小二哥回来!”
“汪汪汪!”小二哥一路狂奔到酒楼里,然后趴到人家桌子上想吃烧鸡。桌子上的客人惊叫:“哪儿来的狗啊!”酒楼招待看见,急忙上来:“去去去去!”顾远赶紧拉着它离开酒楼。
酒楼外,顾远哭笑不得地训斥道:“小二哥,来霞飞路,敢情你是为了吃大肥鸡啊。”小二哥咧开嘴“汪汪汪”叫了好几声,继续挣扎想进酒楼。顾远说:“现在买了,晚上可就没的吃了。”真不知宋修是怎么养狗的,这么馋。天天买烧鸡吃,一个月下来,还不得把人给吃穷啊?
顾远在酒楼打包了一只肥美的烧鸡出来给小二哥,它叼住,在路边吃了起来,花了近半小时的工夫才吃完。顾远牵住它:“去走走。”
“汪汪汪!”小二哥回应,随即“遛”着顾远往前走。一人一狗经过东洋钟表店时,小二哥便拉着他往里面走。钟表店里,榊切人正招待一位客人。小二哥嗅了嗅年轻的客人,叫了几声后,张口咬住对方的裤腿不放。顾远拉住小二哥:“抱歉。小二哥,回来。”可小二哥就是不动,顾远真是被它给折腾得没脾气了。
榊切人招呼他:“顾探长请坐。”
这时,被小二哥咬着裤腿不放的年轻人从手中的纸袋中拿出一根香肠递给它,他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想要的是这个吧?给。”小二哥立马松嘴,它闻了闻香肠,然后吃了起来。
顾远有些震惊:竟然这么能吃!他道谢:“多谢,我是顾远,中央捕房的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