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笑回:“我是榊切人先生的朋友,和他一样是日本人,叫野原真川。”
顾远打量着他:“你的汉文和榊切人先生一样好,经常留居上海?”
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长相清秀。白衬衣塞进了背带裤里,戴着一顶帽子,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母亲是中国人,我跟她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难怪汉文这么好。这么说来,你和榊切人先生是老朋友了。”
“是的,榊切人先生很照顾我,也是我最为钦慕的人。”
听着他们的话,戴着单片眼镜的钟表匠人笑说:“真川最近刚回上海,有些事情,我理当照顾他。”
点点头,顾远“哦”了一声。野原真川对榊切人有礼地说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好。”
把挂钟挂上墙,榊切人问:“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顾探长吹进了我的店中?”
顾远看柜台里的怀表:“找犯人。”
挂好钟,榊切人坐回桌边,他好奇道:“哦?找犯人却进了我的店,不会是想告诉我,我是你要找的那个犯人吧?”
顾远拿起一只银色怀表打开看了看,说:“如果是,终有一天,你逃不出我的手心。若不是,你继续安安稳稳地开你的钟表店。”
“我很欣赏顾探长,若真有这么一天,必定是我的荣幸。”
把怀表放下,顾远看了榊切人一眼,然后拉起吃完香肠不愿再动的小二哥回中央捕房。
回到捕房,把狗还给宋修。看到小二哥圆滚滚的肚子,宋修骂了一句恶心,随即指责道:“你想把它当成猪来养吗?”随后把人赶走教训起狗来。
回探长室,顾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昨天晚上的女记者曹青萝。康一臣说:“远哥,这位曹记者找你。”
和昨天晚上相比,今日,曹青萝精神不少,她把手中的伞递过去:“谢谢顾探长昨天晚上借的伞。”
顾远接过,然后坐到办公桌旁:“不客气。”
曹青萝面露微笑:“我想采访顾探长昨天晚上的案子。”
顾远面露遗憾:“死者他杀。只是非常抱歉,目前我们也没有线索。”
康一臣欲开口说出死者肚子里有怀表的事情,但看到顾远如刀子般的眼神时,立即闭紧了嘴巴。
对顾远的话,曹青萝感到讶异:“毫无线索?素薇解剖完尸体,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顾远把话题岔开:“曹记者和车小姐很熟?”
“在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
“原来是发小。”
说起车素薇,曹青萝话匣子打了开来,她笑着说:“是啊,素薇从小就争强好胜,跟在车检察长屁股后面天天看死人,把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看得阴郁起来。唉,若不是车检察长去世,她也不会留在巡捕房里做入殓师吧。”
顾远和康一臣从曹青萝口中了解到车素薇不为人知的一面。
最后,曹青萝感叹:“要是素薇别这么逞强就好了。和尸体打交道,一点也不适合她。”
逞强?看来这位青梅,还不足够了解车素薇对这份工作的态度啊。那个人,面对死人面不改色,解剖死尸时,举手之间的严谨,还有眼睛深处的认真,无不出于对这份工作热爱。他甚至敢打赌,在车素薇工作的时候,谁敢上前打扰,她一定会飞出自己的解剖刀,警告对方,让对方不敢踏入解剖室一步。
对曹青萝的话,康一臣是这么回的:“我倒觉得,薇姐很适合留在这里。我娘说了,一份工作,男人能做的,女人同样能做。而且,女人心细如丝,能做得更好。”
顾远心道:你娘真有意思,真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能教出一个不鄙夷女人的儿子来。
曹青萝惊讶说道:“可毕竟男女有别不是吗?”
康一臣抓抓头:“话虽如此,可事实上,薇姐做得比巡捕房医士要好不是吗?”
曹青萝一下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说:“我觉得,她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
顾远接口:“适不适合,也要看车小姐的意思。”
曹青萝抿了抿嘴巴,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对了,这份——”她从挎包里拿出今日的报纸递给顾远,“昨天晚上的事情,我登了。”
顾远接过报纸,报纸角落刊登着寥寥数语的事件报道,还配了有他背影的那张照片。
曹青萝的语气坚定:“这起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顾远点头一笑:“这是身为记者的责任,我相信曹记者。只不过,这起案子真的没有线索,不如曹记者先回去,等案子有眉目了,我再联系你?”
对方的笑容,让曹青萝觉得有点假,这种感觉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说:“我相信顾探长,不过,我会随时来巡捕房追查这条新闻。”
“欢迎你随时到来。”
曹青萝站起:“那我先走了。”
“曹记者请。”顾远起身把人送出门口。
人走后,康一臣猜道:“远哥不想把线索告诉曹记者,是不是怕打草惊蛇?”
顾远敲了他脑袋一下:“是不想被缠住。像曹记者这样的人,对新闻事件,不追求个一清二楚是不会罢休的。”他可不想被缠住。于是,他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不规则的线条。
这是一起什么样的凶杀案?死者是江湖人无疑。如一臣所说,这案子背后,有可能牵涉帮会的恩怨。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只是个人恩怨的仇杀呢?这样的话,杀人者又为何要把怀表缝入死者的肚子里?
笔下的线条,越发凌乱。
晚上八点。
花了一天一夜复原死者头颅的车素薇从解剖室里走出来。
由于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的那一刻,车素薇满是疲态,眼睛布满了血丝。坐上椅子,她一脸倦意地对顾远说:“尸体头颅我已还原到七成。”
“我送你回去休息。”顾远没有去看尸体。
“不用,我自己回家。”说完,她站起,可眼前忽然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小心!”
“薇姐!”
顾远及时把人揽住站好,被男人扶着,而且靠得这么近,车素薇一个激灵,人瞬间清醒不少,她连忙甩掉顾远的手:“我没事。”
顾远脸上一僵,他有种被车素薇当成脏东西而甩开的错觉。
“薇姐,你让远哥送你回去吧。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让人担心了。”康一臣担心不已。
“我一人就行。”车素薇坚持,她实在是不习惯和男人有着这么近的接触。
“我相信,车小姐的确能一个人回家。可为了案子的事情,你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要是出什么事,哪怕是一点,我和一臣恐怕都会后悔让你复原那颗头颅。”顾远直视车素薇,眼睛里的认真让人感到害怕。
“是啊,薇姐。这样的话,我们宁愿一步步去调查,哪怕是一个月、一年,甚至是五年才能把案子查出来。”
车素薇可不愿自己的心血就这么毁了。两人的坚持,让她内心涌起复杂的心绪。这么多年里,在这个只有男人的巡捕房里,没有资格成为医士的她只能钻入停尸房里用无人认领的尸体学习义父的知识。就算她的检验鉴定再厉害,仍旧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与认可。人人嫌弃她晦气,说她身上带着尸臭味,哪一个不在嘲笑羞辱她?!
可眼前的两人,是不一样的。
康一臣入巡捕房两年,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车素薇能看得出他有着尊敬女性的教养。中央捕房里,除陆连魁之外,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护自己的男人。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出面维护自己的人。和前一任探长不一样,对方不仅有着缜密的心思,还不拒绝她参与案件。这样的人,让人摸不清。
对方的话不容拒绝,车素薇只得答应:“那好,谢谢顾探长。”
“一臣,守着尸体,别让人进去。车小姐,我们走。”
交代完,顾远送车素薇回家,留下康一臣守着尸体。
黄包车上,疲惫不堪的车素薇在颠簸中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人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有人叫自己。本不想理会,可本能地,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防备心促使她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
“车小姐!”顾远抓住挥过来的手臂,与脖子一指之离的刀子停下。
车素薇瞬间清醒,她慌忙道歉:“顾探长,对不起。”
顾远含笑:“没事。”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对男人的防备心竟然这么重。
“到蒲石路了。”顾远让开。车素薇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从黄包车上下来,两人一起往前走,气氛宁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到达与迈尔西爱路交界的一座小洋房前,车素薇停下脚步:“到了,谢谢顾探长一路相送。”
“应当的,好好歇息。”
“谢谢。”车素薇点头,开门走了进去。顾远招来一辆黄包车回中央捕房。浮光灯火,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看到混在人群里行走的野原真川,也不知他往何处去。
回到捕房,顾远去停尸房解剖室。钢床上,一具裸尸躺在上面。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车素薇不仅把死尸头颅还原到七成,还把解剖出来的内脏全部塞了回去,并缝好化妆,掩盖伤口。要不是亲眼见到车素薇切开了这具尸体,顾远都要怀疑这具尸体是否被人动过刀子了。
顾远惊叹车素薇的技艺,若她是个男人,早就出人头地了。可她是个女人,在做的事情,又是违背所谓的道德的。她私下解剖的事情若传出去,恐怕会遭受和她义父一样的抨击。
不过,有意思的是,巡捕房的人都知道她在做的事情,却没一个人传出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捕房的某位长官庇护着她。他猜那位长官是陆连魁。当年车云庆是地方检察厅检察长,陆连魁是中央捕房的督察长。处在上九流的他们,一定是认识的。不然,陆连魁也不会让车素薇留下解剖无人认领的尸体。
尸体头颅复原到七成,但这七成足够了。因为,这个人顾远认识。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也是青帮大佬杜镛的门徒之一。这样的身份,还真是件麻烦事。
“他是法租界菜霸徐路涛,杜镛的门徒之一。”
“什么?”康一臣一惊。
“你给陆督察打电话,就说徐路涛被人杀死了。”之后,该怎么做,陆连魁会安排。
“好,我这就去。”康一臣离开。
顾远陷入沉思:徐路涛是因为江湖恩怨被杀掉的吗?如果是,他始终想不通,凶手为什么把怀表缝入他的肚子里?
离开停尸房走到捕房大厅,康一臣指着电话机大声说:“远哥,陆督察的电话。”
顾远上前拿起电话,里面传来陆连魁的声音:“待会儿青帮的人过去收尸。还有,昨天晚上,徐路涛与他的拜把兄弟左永祥喝酒吃饭。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徐路涛的两个手下。那两个手下说他失踪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左永祥住在南市棉花里,现在,你立即去拿人,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楚。”
“是。”
“再有,这个案子如果牵扯到帮派的恩怨刺杀,该收手的时候收手,明白了吗?”江湖人,江湖事。上个探长卷入了江湖恩怨,人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而顾远,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探长,真要卷入,哪天被分尸了也不知道。
“我明白。”顾远回道。此刻,他还不知道陆连魁在家中宴请青帮大佬。
“好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挂掉电话,顾远招呼康一臣:“去棉花里。”
第三章
华界巷子,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晚上九点,南市棉花里传来跑步声与叫喊声。
“左永祥别跑!”
“一臣,拦下他!”
康一臣得令,腰身微微一弯,两手抬起,摆出擒拿的姿势。前有康一臣,后有顾远,左永祥拔枪:“让开,不然我开枪了!”他的话音一落,康一臣往前一冲,扑倒左永祥,锁住他的四肢。左永祥发出惨叫,顾远上前卸下他手里的枪。
康一臣放开左永祥,顾远踢了踢人:“起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想到这两个人有可能是仇家派来杀自己的,左永祥不禁有些害怕。
“想知道的话,跟我们走一趟法租界中央捕房。”
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他们抓自己干什么?
“走吧。”顾远推了他一把,左永祥口中骂骂咧咧。
捕房审讯室。
左永祥说,出了捕房的门一定弄死顾远。顾远由他说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二、我打电话给青帮大佬,说徐路涛是你杀的。这之后会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
左永祥被他的话震住:“你说什么?徐路涛死了?”
顾远细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继续说:“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请徐路涛吃饭喝酒。之后,徐路涛被人杀死,从楼上扔了下去。”
左永祥额头渗出汗水:“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徐路涛和他吃饭后死亡,青帮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那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不然,我只能把你移交青帮处置。”
“我、我答!”他要是洗不脱自己和徐路涛的死之间的关系,青帮的人一定会狠狠收拾他!
“那好。”顾远抽出笔,开始在本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你和徐路涛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八年的拜把兄弟,他成为青帮大佬的门徒后,我便一直跟着他混。”
“这么说来,你们兄弟关系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