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交谈声传来。
“庆生,你就不怕陶可钦出卖陈家吗?”
“她不敢。她要敢的话,能被咱们欺了九年吗?”
“我总觉得不安。”
“行了,没事都被你说出事来了。”
“那个酒,你戒了吧。”
“嘿嘿,只要是陈家的男人,都戒不掉。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我们陈家传下来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你会有三个兄弟?”
“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
话说到这里时,从前院进来的陈袅袅看到顾远在爹娘窗户下,便开口招呼道:“顾叔叔。”
一句话,里面气息凝固了一般。
顾远不再藏身,他走到门口跨步进入。里面,陈大少慌慌忙忙地把酒坛子盖好,然后死死地抱在怀里,似在害怕顾远抢走似的。
柳如烟站起,脸色不太好地质问:“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眼神锐利地看着两人:“查案。”
柳如烟脸拉了下来:“两天了,不知顾探长查到了什么?”
顾远冷着脸:“查到了该查到的。”
看他不愿多说,柳如烟警告道:“顾探长,陈家有陈家的规矩。还希望顾探长未得到允许,不要乱走的好。”
“陈家要是清白,何惧我走动调查。”说完,顾远伸出手,想要拿陈大少怀中的酒坛子。陈大少退了一步,把酒坛抱得死紧。
柳如烟拦住他道:“顾探长请。”
看了看眼前的两人,顾远冷笑一声,退出这座院子。
他走后,柳如烟额头渗出了汗水,她不安地说道:“不知道顾远听到了多少?”
陈大少迷醉地抱着酒坛子,说道:“咱们又没说不该说的话,怕他听什么。”
“就怕万一。”
“你多虑了。”
“陶可钦突然答应重新调查爹的死亡案,咱们不得不防。”
“有老二在,那个女人掀不起风浪。”
“庆生,你可听过法租界中央捕房有个神探?”
“神探?你哪儿听来的消息?”
“坊间流传的。前一阵子,上海滩第一美人戚人楚身上的案子,就是这个人破的。”
“你想告诉我,顾远就是那个神探?”
“是的。所以,我才会担心。”
“放心吧,他没证据,奈何不了咱们。”
“但愿如此吧。”
离开陈大少的院子,顾远去了陈四少的偏院,他踏入院子时,便听到了里面砸东西的声音和叫骂声。房间里,四少奶奶吕荷头发蓬乱,眼圈乌黑,眼球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顾远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孕妇,知道自己怀孕,不仅不高兴,反而恐惧得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进门时,吕荷停了下来。她用手指扒了一下头发,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陈四少面颊阴沉,冷着声音问:“顾探长有事吗?”
看着地上的碎瓷,顾远建议说:“四少奶奶需要医生。这么下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保。”
“谢谢顾探长,小荷没事。”
“四少,今天我把四少奶奶怀孕的消息告诉陶可钦。奇怪的是,她却让我救四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
顾远的话让陈四少和吕荷一愣。
顾远继续说:“你们一同包庇杀了陈老爷的真凶,这和孩子以及陈家的生意有关,对吗?”
陈四少死死地盯着顾远,吕荷手指紧了起来。
“刚刚,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兄弟多了,媳妇多,媳妇多了,孩子自然多’。可奇怪的是,下一代的孩子,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那么,其他孩子都去哪儿了?”
陈四少瞳孔一缩。
“我猜,那些孩子都死了。所以,你们才会害怕怀孕,而陶可钦才会开口让我救你们肚子里的孩子。这或许就是她要我撕开的陈家真正的秘密。”
吕荷抖着嘴巴,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看来,他猜对了。
“那么,陈家人为何要杀了你们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哪里去了?”
陈四少脚下踉跄,手扶着桌子。
看着这对夫妻,顾远继续娓娓说来:“事到如今,依旧不开口,是不敢,还是不能?陈四少,在这陈家,你一无所有。家中的生意,再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以后的日子,依靠的还是大哥和二哥。这样一来,最大真相,便在陈大少和陈二少身上。”
陈四少面色苍白如纸,他指着门口道:“你,出去。”
顾远哼笑:“不管是陈老爷之死,还是你们陈家的秘密,我会一并挖出来。”不再多说,他离开陈四少的院子。
顾远三人在陈家大门外碰头。
顾远问起他们查到的事情。康一臣说:“陈二少房里,有些婴儿用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积压在箱底,看起来很久了。”
顾远问:“还有吗?”
“还有一种奇怪的酒味,这酒味和昨天远哥从陈老爷的床底下抱出来的那坛子怪酒的味道一样,但我不知道他把酒藏在哪里。”
和康一臣一样,车素薇也在三少爷那里闻到了那古怪的酒味。
脑海深处,缠成团的线散开后,又一根根地缠在一起。为何唯独在陈四少的房中没闻到酒味?想起陈老爷死时,陈四少嘴角闪过的笑容,再看看当他知道妻子怀孕之后的表情。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缓缓连成了一条线。
“一臣,你去调查陈家上三代人口。问问邻居,陈家孕妇的事情。而素薇,你跟我回去,等一臣调查回来,替我做一件事。”
两人应和。
第四章
翌日,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车素薇坐在康一臣的办公桌旁看书,右手中的解剖刀灵活地玩转着。顾远桌子上,小二哥趴在上面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顾远背靠椅子,闭着眼睛。他在想,陈家为何不要孩子。
“咚咚咚——”有巡捕敲门进来:“顾探长,楼下有车夫,说找你的。”
顾远睁开眼,站起道:“好。”
小二哥从办公桌上站起跳下,跟着顾远下楼。楼下,前天拉顾远的车夫到来。他走上前道:“不好意思啊,先生,昨天早上我想来的,但家里的娘儿们有点事,所以拖到现在才过来。”
顾远回笑说:“没事。”
车夫道:“那天,一共有三个车夫拉过陈二少。第一次是,凌晨四点从他家门口拉他去霞飞路的米铺;第二次,晚上九点的时候,从霞飞路的米铺拉他回陈家;第三次在晚上十点左右,也是他家附近,把人拉到了福煦路米铺。”
“那当天,陈二少穿着什么衣服?”
“黑色的长袍。”
顾远拿出五块大洋:“谢谢伙计,这些钱拿去和兄弟们喝口酒。”说完,还问清了他家地址,如果陈二少不认罪,他需要上门找人来做证。对方千恩万谢,道别离开。
现在,人证物证齐全。
陈二少的罪名,也已坐实。
第一个真相,他已揭开。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真相。
下午,康一臣调查回来。他把手中的本子递给顾远,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顾远一面看,他一面说:“陈家人口很奇怪。据调查,上三代,人口只有五个。到了上二代,家中人口多达十五人。可到了上一代,就只有陈老爷一个男丁,他娶妻数人,那些媳妇都是怀孕生下陈少爷四人后相继去世的。如今,到了陈少爷他们这一代的后人,就只有陈袅袅和陈晓晓两个。还有,我听说,陈家受到了诅咒。说是,很多女人怀孕七八个月快生产的时候都莫名其妙地流掉了。对此,我找到了一个疯子,那疯子是在陈家怀孕流产后发疯逃回娘家的。她以前是陈老爷的一名姨太,我问她陈家的事情,但她如同受到刺激似的,人发狂,口中喊着‘造孽’这两个字。并且奇怪的是,她碰不了酒,哪怕是酒的味道都能刺激她发疯。”
听完后,顾远对车素薇说:“素薇。”
车素薇放下手中的书,解剖刀收起。
“你带上小二哥把陈大少引开,我要拿他房中的那坛酒。”
“好。”
于是,三人重回陈家。
今天的陈家,总算多了一丝悲伤的气息。今日陈二少没有出门,他跪在陈老爷的灵堂前烧香。顾远琢磨,这人昨天出门,八成是去米铺问管事自己调查的事情,这位少爷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看到他们,陈家人当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柳如烟上前,表情难看地说道:“顾探长,已经三天了,凶手就是陶可钦,这没什么好查的,还请收手吧。”
“不如,再给我两天如何?若两天之内,我查不到任何证据,我便收手,不再调查。”
柳如烟警惕地看着他,然后恶狠狠地瞪人:“好,我最后给你两天时间。”
柳如烟在防备着他。这个聪明的女人在害怕,害怕他揭开陈家的秘密。只不过,别说两天,也许,今天就能彻底揭开陈家的真相。
顾远走进偏厅坐下,康一臣作势去别的院子调查。而车素薇,带着小二哥去了陈大少的院子里。不一会儿,后院传来小二哥的叫声,还有陈大少的惊叫声。这声音由远及近,车素薇顺利地把陈大少引了出来。顾远站起去了陈大少的院子,然后推门进入厢房。
里面,浓郁且奇怪的酒味飘在空气里,简直无处不在。顾远趴到地上,他伸手向床底摸去——果然,儿子随老子,都喜欢把酒藏在床底下,只是,他还摸到了其他罐子。
把那坛酒拿出来,他继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酒坛子。他打开第二个酒坛一看,里面,酒已经空了,但坛底下躺着一坨什么东西。
手伸进去,顾远拿起一看,在看清这坨东西的轮廓后,他瞳孔一缩。
接着,他陆续从床底下捞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酒坛子……这些,都是空掉的酒坛子,每个酒坛里面,都有一坨东西。
不再捞酒坛,他打开那罐从陈老爷房里抱出来的酒坛子。里面,还有酒。顾远把手伸进去,然后从酒中拿出了一坨——胎儿。
这时,有人走进来,对方恰好看到坐在地上拿出泡酒胎儿的顾远,她瞳孔一缩,脚下一软,嘴巴一张,尖锐的叫声从她口中传了出来:“啊——啊——庆生——庆生啊——”
柳如烟的尖叫声传遍了陈家的每个角落。
“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所有人聚到陈大少房门前。
车素薇看到顾远手中拿着死胎时,脸色瞬变。就连康一臣的脸色也变得发白。两人走到顾远身边与门前的陈家人对峙。小二哥想把脑袋伸进酒坛子里叼出死胎,好在车素薇拉住了它。
顾远手一松,死胎从他手上落下,掉进酒坛里沉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原来,这就是陶可钦案子背后的另一层真相。”
陈大少和陈二少瞠目欲裂。陈大少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表情阴狠疯狂。
顾远拿起那坛酒,说:“我想知道,这酒坛里泡着的胎儿,是谁肚子里的孩子?”
浑身发抖的三少奶奶当场晕了过去。陈晓晓着急道:“娘!娘!”陈三少脸色苍白地抱起妻子带着女儿离场。
陈大少怪笑道:“顾探长,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这是咱们家的家事。而且,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算人呢。”
车素薇脸色骤变,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藏在腰间的解剖刀,瞳孔泛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顾远不疾不徐地接口:“是吗?只要我把陈家的事情报道出去,让你们陈家名动上海滩,不知还会有谁敢上你们家米铺买米。呵呵,那些米,不知道沾了多少胎儿的血呢。”
陈大少笑不出来了,陈二少面无人色,陈四少唇边又翘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陈二少咬牙切齿:“顾探长,你是来查爹的死亡案,这些和你要查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真亏二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作为杀死陈老爷真正的凶手,让妻子顶罪入狱,二少就不怕陈老爷半夜爬起来找你吗?”顾远可悲地看着这个卑劣的男人。
陈二少语调生硬:“你说我杀了人?”
陈家所有人目光放在顾远身上——他是怎么知道的?
顾远皮笑肉不笑:“不管是亲自拉你回来的车夫,还是你扔在外面的瓷瓶碎片,这些都足以证明你是杀了陈老爷的凶手。”说完,拿出了遗留有血迹的瓷片。
陈二少脚下踉跄地退后一步:他到底是怎么查到的?他明明掩饰得完美无缺。
“陈二少,你再想狡辩,也洗不掉杀掉陈老爷的事实。可你为何会一怒之下杀了陈老爷?而知道你杀人的陈家所有人,又为何替你隐瞒?我来说吧,是因为你不甘心做培养陈家继承人的傀儡,是吗?”
车素薇冷冷地接口:“陈老爷有意把陈家所有的产业留给孙子,而你给陈家做牛做马打理生意,不仅入不了陈老爷的眼,他还没把你当回事。”
康一臣也道:“陈老爷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他娶的姨太生的。除了陈大少之外,你们其他三兄弟,都是姨太生的!”他早就把陈家的事情查个底朝天。
四少奶奶死死地抓着陈四少的手臂,自知道自己怀孕,她日渐憔悴,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现在,藏在陈四少身后的她,露出诡异而畅快的笑容来。
顾远轻蔑地看着他们:“所以,知道陈大少又从米铺拿了一大笔钱后,你才会从霞飞路米铺回家找陈老爷。因为,那笔钱是拿来进货的,不然也不会让你感到愤怒。回家以后,你和陈老爷争吵。当时,陶可钦可能在场。你与陈老爷为了陈大少拿钱的事情争吵,而忍受了三十年的你,终于怒火攻心,拿起花瓶砸向陈老爷。不想陈老爷避开,花瓶砸到了桌子边,留下凹下的痕迹,你于是拿起瓷片刺向陈老爷。而后,听到惨叫声的陈袅袅进来,看到爷爷死亡便大声尖叫把陈家所有兄弟招来,然后看到了你这个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