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让他寻到了报仇的机会,我心里憋气,但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最后爬起来的时候顶着一头鸡窝。赵思念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林南柯,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
我瞪他一眼,去一边梳头发了。
出来的时候,赵思念正在帮奶奶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赵思念,从头到脚都是温柔的,提着小喷壶,挽起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花丛中,她的温柔挂在眼角、眉梢、嘴角,还有接收雨露恩泽的片片花瓣上。
她不用我帮她,我便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
赵思念很快就浇完了,陪我坐到门口,说:“每天给这些花啊草啊的浇水,是我最快乐的事了。”
“我觉得你刚刚也挺快乐的。”
她低头,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即使天沉下去了,也能看到云朵在飘动,一会儿遮住星星,一会儿遮住月亮。
我问:“赵思念,你为什么要叫赵思念啊?”
她轻轻笑了笑,目光随着天空一起暗淡下去。
“赵思念这个名字是我爸给取的,奶奶说这个名字不好,一辈子都在思念。我爸我妈生下我一年多,就因为家里没钱,出去打工了,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年,除了过年回来一趟,我几乎没见过他们。”
她眼里有东西在流动。
“我其实比你们都大一岁,我降过级。初三刚毕业那年,我爬架子去房顶晒土豆干,掉下来了,摔断了右胳膊,休学了一年。不过还好,摔下来的不是我奶奶,我还挺庆幸的,这点苦吃也就吃了。可我爸妈知道我摔下来,不闻不问,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他们。我也习惯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想同她讲几句安慰的话,可脑子一时间仿佛突然被抽干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道:“我挺羡慕你的加加,虽然是重组家庭,但是你父母他们给你的温暖,是我这辈子都在幻想得到的。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狠心的爹娘,可为什么,狠心的爹娘偏偏落到了我身上,我是无辜的。你知道吗?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弥补也难,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这么大的世界,我一个人孤零零光着脚行走,就在这个角落里,看着最亲的人丢下自己。”
我试着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泪水滴在手背上,灼热。
她很快就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说自己这么多年练会了憋眼泪。
这事我没法劝她,也没办法安慰她。
人与人之间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命运常常被人比作河流,而上帝就是折纸船的人,不知道会把你放在哪个起点,也不知道河水会带你漂向何方。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郑繁星他们带过来吗?”
“为什么?”
“笨啊,因为我想多和他玩一会儿呗。”
“色迷心窍。”
我以网吧事件要挟林南柯,周末和我一起去搞定艺术节道具的事儿,这件事他原本就是始作俑者,必须为自己不要脸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林南柯:“那我要是接着不要脸就是不去呢?”
“那你就等着老孙强制传唤吧。”
“行,那我必须去!”
我还以为这人多厉害。
周末一大早,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约定,我还特意起了个大早。我妈看我收拾东西还觉得挺惊讶的,问我:“这个周末怎么出息了?早上知道来客厅旅旅游了?”
“我待会儿要出门,学校艺术节,准备道具。”
“你参加了?”
“我不配。”
“果然是我女儿,有自知之明。”
我看着我妈扬长而去的背影,狠狠咬了口苹果。
在楼下碰面,林南柯还戴了一个口罩,甚至把帽子也戴上了。
“知道的人知道咱俩是高中生,一会儿去租道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劫匪,一会儿去抢银行。”
“我姑就住你家附近。”
原来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递过去,让他捂严实点。
还没等我做什么,林南柯先发制人,说自己今早吐了,肠胃不舒服,死活要去医院。
我可不是一个没人性的人,再怎么样也是身体要紧,尤其是大高个儿,晕倒了抬不动。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他只是消化不良,开了几盒健胃消食片,让他回去慢慢嚼。
偏偏林南柯紧张得跟下了病危通知书似的,问医生:“我需不需要拍个片子什么的?我觉得也可能是胃癌,吃这个药万一影响我的病情怎么办?”
我:哈?
医生却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解释:“放心吧,你不是胃癌,别浪费国家资源了,先拿点助消化的药回去吃。再说,你如果真是胃癌,那注定要死,吃了总比不吃强。”
这医生句句真理,出口成章,一看就是学富五车,身经百战。
林南柯还是不肯就此罢休,又问:“医生,那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啊?”
医生抬眼看了看他:“没事儿,就是命不好。”
不愧是医生,字字珠玑,空前绝后。
Cut 2
林南柯看病这事儿,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且不说那医生觉得他烦,就连我一个外人最后都看不下去,强行带他离开了。
林南柯不愿意,说我草菅人命,置他生死于不顾。
我没直接把他摁死在医院里已经是良心上给他最后的仁慈,不想去租道具就不想去租道具,借口倒是不少。
我这人不喜欢砍价,所以一般情况下,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林南柯也是这毛病,在店里三挑两挑,就准备好了演出所需要的道路,我按照事先列好的表格一个个清点,最后只差他的那件演出服。
店长是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叹气道:“小伙子,你这身高也不好找啊。”
我看了看记录,林南柯居然演的是周朴园,不知道盛雅媛是怎么安排的,要是周朴园这么高,恐怕第一个被雷劈死的就是他。
店长估计看我俩说话痛快,不压价,所以非常热心肠,前前后后来回跑,就为了找那件巨人的衣服。
最后实在没办法,东拼西凑找了两件衣服凑了起来,也算是好歹有了着落。我俩抬着东西出门的时候,我问他:“你妈平时给你买衣服都去哪儿买?”
“我也不知道。”
“长得高也有不好地方,穿衣服都费劲。”
他突然松手,袋子的重量全在我胳膊上,我重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这男生也太小心眼了,我使劲瞪他。
林南柯一脸得意,接过袋子。
“我自己来吧,你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一点重量都分不掉,还有点麻烦。”
要不是在大马路上,我早就动手了。
“林南柯,改天我请你去吃鱼吧。”
他茫然地看我:“嗯?”
“我看你挺会挑刺的。”
周末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周一上课的时候,我问了几个参演的同学,说没有异议是不可能的,还有人嫌弃我选的衣服土。林南柯在一旁不乐意了,怼了那女生一句:“你演的是《雷雨》,不是七仙女,还想美上天?不切实际,你见过乞丐穿高跟鞋要饭吗?”
那女生被怼得说不出话。
终于看到林南柯怼别人了,痛快。
孙老师还特意问了我这事,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孙老师出奇地夸了夸我的办事效率。
林南柯表示我总算是办了点人事。
我宁愿不做个人,也不想让他把这种事安排在我身上。
反正,说来说去,林南柯就没盼我好过,我干脆也不心慈手软,既然有了管理道具这个权利,就等着艺术节的时候看好戏吧。
不过我胆量也有限,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只能使点小动作。
《雷雨》自然少不了闪电和雷鸣,为了节目效果,孙老师安排我去负责灯光和音效,手中有了实权,我还怕什么。
在闪电的时候,我“啪”的一声推开灯光开关,调整灯光方向,正好落在林南柯那张脸上。
我就不信,我这么努力闪不瞎他。
不过也实在是演员不给力,我还没对这部剧进行大规模的破坏,结尾时,当事人自己就忘词了,盛雅媛扮演侍萍,剧情推到这里,她已经死了,躺在地上,睁开眼睛望着林南柯,估计急得快诈尸了。
救急要紧,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拿起麦克风,悠悠道:“咳咳……那个周朴园、侍萍你们几个众凡人听命,为了一己私欲,做了有违天理的事,就……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
场上一片哗然,林南柯往后探头看我,咬着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跪下,仰天长啸:“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请原谅我们这群罪人,指条明路吧——”
我愣了愣。
这戏接得也太快了吧?
盛雅媛爬起来,看着台下,有人号了一句“诈尸了”,周围人又跟着起哄。
我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因果轮回,既然你们诚心悔改,那我就指条明路,你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等到修成正果之时,也就是你们得以救赎之时,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关掉话筒,刚刚还攥着的东西仿佛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心脏跳个不停,人生第一次如此惨烈地帮助别人,没什么经验,就到此为止,应该能蒙混过关。
我听台上演员们齐声喊:“我们知错了!”
然后谢幕,下场。
趁着这个机会,我还给他们加了点雷声。
这件事做得如此轰轰烈烈,孙老师肯定会找背后的始作俑者,我知道自己跑不掉,事先写好了检讨,自己去办公室负荆请罪。
林南柯也在那里,见我进来,一直冲我眨眼。
我心说这孩子眼睛不会真的被我闪出什么毛病来了吧,担心之余,还踮起脚凑近瞅了瞅。
孙老师咳嗽两声,我赶紧把检讨呈上去。
林南柯也开始咳嗽,我没理他这突然的迷惑行为,自顾自地低头认错:“孙老师,对不起,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也是因为林南柯忘词了才想出来的办法,本意是想要为我们班的节目挽回面子,也是为了班级荣誉考虑。千错万错都是林南柯的错,你要罚就罚他吧,我过来就是意思意思,这事跟我没关系,您要是罚我的话,就只能说明您黑白不分。”
孙老师接检讨的手微微一滞。
“你认真的吗?”
我疯狂摇头:“认真的。”
林南柯站在一旁很安静,我觉得两人肩并肩僵在办公室里也不好,便腾出空给他打了个招呼。
“咦?你怎么在这儿?”
“你才看见我?”
“我只是找句合适的话打个招呼而已。”
“那你怎么……”
“好了好了!”孙老师敲了敲桌子,让我们安静点,然后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林南柯来干吗来了吗?”
我摇头。
“他来承认错误了!”孙老师尽量说得很大声。
什么?
我没听错吧?
那一瞬间,我羞愧难当,看着林南柯,赶紧把头往下低,脸上火辣辣的。
他主动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而我却往他身上推,这样看来,怎么理亏的都是我,是我太小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一会儿一定好好和他道歉。
我心中正暗骂自己,孙老师又说:“你说错误是他的,他说错误在你身上,我看你们两个都有错!”
“对对对……”
等等……
他说我的错?
果然,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黄鼠狼哪能给鸡拜年啊。
从办公室出来,林南柯含着笑,那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说:“要不咱俩再聊聊?”
聊?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巴掌拍过去。
好事轮不到我,数起坏事来一箩筐。赵思念后来回忆过,她说:“其实那次艺术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现在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全是你导演的那场《雷雨》版《西游记》。”
意外的是,因为节目表演,整个高一6班名声大噪,除了学校校友都认识我们之外,更可怕的在于,这几个人谁都不敢再违反校纪校规,包括迟到。
因为辨识度太高,跑都跑不掉。
赵思念因为这事不止一次地指责我,影响了她的贪睡计划。
我的锅?不都是林南柯的错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思念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居然准备了一个本子,每天在上面认真地写着什么,我问她写的什么,她说那叫少女的心事,我不懂。
我为什么不懂?难道我不是少女吗?
“那就悄悄给你看一眼?”
我疯狂点头。
本子上面摘抄了很多的句子,有的来源于课本,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过,什么夏天的风秋天的雨喜欢的你啦,带着股酸劲。
她冲我乐:“怎么样?挺文艺的吧?”
我说你有那时间,不如抄一下牛顿定律,还能加深一下记忆。
赵思念差点没拿起课本来削我,她把本子当宝贝一样收起来,说我没有浪漫细胞。
我指着自己,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你说我不懂浪漫?”
“不然呢?”
“那你也不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什么‘我才不会逐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奔你而来的,那不叫月亮,叫陨石,砸得你六亲不认,来取你狗命的。”
赵思念什么都没说,坐在对面看了我好久,看得我直发毛。她缓缓道:“年加加,我知道为什么林南柯总是不肯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