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你这……”
她咬牙半天,还是说不出来,长叹一声,道:
“你可再休要这般以身涉险了!我……我怕……”
玄凌心下欢喜,一把握住朱宜修的手,“能听你这么说,朕真是死了都甘心。”
“呸呸呸,怎么这么口无遮拦的,半点忌讳也无!”朱宜修急得用帕子捂住了玄凌的嘴,被玄凌捉住了手,“下次记得别用帕子,用这儿……”说着,玄凌衔着一缕促狭的笑容,手指轻轻点了点朱宜修的嘴唇。
紫陌阁背后的靠山压根儿不用揪,京里谁不知道紫陌阁的老板申敬宾是汝南王奶兄弟的小舅子。素日里申敬宾借着汝南王的威风,在京里根本就是横着走的,也没见谁敢跟他作对。玄凌亲自上门一闹,还光荣受了点伤。御史谏官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纷纷上书弹劾汝南王纵容门人,伤及天子龙体,群臣也纷纷上本附议。
玄凌心里是乐坏了,面上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表示对自家二哥的忠诚和手足之情无比信任。下旨令宗正院、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介入此事也完全是因为这事儿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不秉公办理怎么还二哥一个清白呢?
玄济自乾元四年中了玄凌的道儿呕血之后,心肝宝贝贺氏是病好得七七八八,他自己反倒落下了个气虚畏寒之症。刑部和宗正院的人到了汝南王府,本以为那个隆庆年间就立下赫赫战功、有万夫难敌之勇的汝南王爷抓捕起来会很棘手,心里也是惴惴不安,有几个人甚至做好了断胳膊少腿儿的思想准备。
面前憔悴消瘦的男子,面色因长久宅在屋内不见阳光而泛出病态的苍白,他身后站着两个长相秀美衣着华丽的女子,哭肿了眼睛还在止不住地抽噎的是玄济的正妃甘紫岚,眼圈儿也红了却咬着唇拼命忍着泪的是玄济的侧妃贺绮云。
宗人令广陵郡王玄潼有点看不下去,他对着刑部尚书严致华拱了拱手,“这几日天气燥热,小王似乎着了些暑气,先出去透透气,有劳严大人宣旨了。”
严致华点了点头,玄潼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堂。他是大周太宗皇帝庶长子的正派玄孙,大周的宗人令多半出自他这一支。说是和玄洵玄济平辈,论年龄玄潼当他们叔叔都差不多了,玄凌玄清玄汾年幼,跟玄潼相处的少。玄洵是乐在酒肉堆里混的,也就玄济素爱弓马骑射,跟玄潼能说得到一起。想想当年那个拉不开六力的弓,眼睛便瞪得如铜铃大的虎头虎脑的孩子,玄潼一拳砸在了正堂廊下的柱子上。混小子,你都成这样了,还起得什么谋反之心啊!!
严致华宣了旨,对着玄济一躬身,“汝南王爷,对不住了,请您上车吧。”
玄济目光晦暗,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六若是干脆,直接给本王一个痛快便是,何苦这么假惺惺!”
这话一出,甘紫岚又急又气,直接嚎哭起来。严致华低头拱手道,“王爷误会了,皇上一直对王爷信任有加,此次圣驾遇刺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儿。如今廷议纷纷,皇上也是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才更加要谨慎办理此事。”
“传召本王,用得上真刀实枪地包围汝南王府么!”
“这些都是为了保护王爷及府上贵人的安全,王爷见谅。”
“你!”玄济听出了严致秀话语中的威胁,颇有顾念地看看了身边的贺绮云,转头咬牙对严致华道:“好,本王跟你走!但是你最好约束住你的人,不许动汝南王府后院一草一木!”
严致华抬眼迎上玄济充满戾气的目光,“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您就还是大周的亲王,下官当然不敢妄自唐突王府贵眷。只是既然为了证明王爷的清白,自然是要好好抄检一番,只要不是违禁之物,事后定然完璧归赵。王爷行事历来光明磊落,想来也不怕抄检吧。”
“你!”玄济上前一步,揪住了严致华的衣领,咬牙切齿道:“钱财物事本王不在乎!但有一点,如果本王回来,发现爱妃身上少了一根头发,本王发誓,一定把你千刀万剐!”
严致华冷冷甩开玄济,这个被病痛折磨了几年的万年实在看不出当年的骁勇善战来,“下官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然会秉公处理,绝不会惊扰到王府家眷。只是王爷恕下官多嘴,下官以为,与其在事后逞强施威,不如从一开始就乐天知命、谨小慎微。下官不知旁人如何,但下官自己,是绝不会带累家人子女,让他们沦落危险境地的。”
他一拱手,“得罪了!”
说罢严致华一挥手,便有四个壮汉上前半推半扶,架着玄济就往庭中的马车上走。眼看就要上车,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纤弱的女声,“且慢!”
严致华和玄济回头一看,正是玄济的侧妃贺绮云,她手捧着一个豆青色缎面盒子,快步走过来,对着严致华屈了屈膝,“这位大人,我家王爷这几年身子骨一直不好,这些都是他平时惯吃的药丸……”
见严致华面有难色,她急切道:
“妾身也不敢为难大人,只是大人也说了,皇上并非抓王爷下狱,而是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想必皇上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亲兄弟被怠慢了的。王爷的病,皇上是一直知道的,这些药也都是太后身边的葛太医亲手配制的,大人若还有顾虑,大可以打开验看。”
严致华忙垂首道:“娘娘言重了,验看就免了,这药暂且先由下官保管,下官也会及时向皇上上报,保证王爷不会受到任何慢待。”
贺绮云颔首道:“如此,多谢大人。妾身还有几句体己话儿想跟王爷说,万望大人通融通融。”
严致华退后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贺绮云上前握住了玄济的手,帮他理了理衣领,
“王爷此去,妾身和姐姐不在身边,没人催您吃药,您又要嫌苦砸药碗了吧,妾身可真是担心。”
她语带微笑,仿佛玄济是要去旅行或者办公一样,玄济回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本王会按时吃药。”
“王爷常说,好男儿当顶天立地,不屈不挠。可是妾身以为,英雄上阵杀敌报国家的时候是好男儿,回到家里平淡度日叙天伦也是好男儿。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您说是不是?”
玄济眼神一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善自珍重,你也照顾好自己,府里的一切,有劳你和王妃了。”
他摸摸贺绮云的头发,转身快步走向马车,忽然被贺绮云追上从背后抱住,“……我……有了咱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说完这句话,贺绮云便转身快步走回了正堂。强烈的震动从玄济心底涌出,一时间他竟不知是喜是悲,只听一旁响起严致华的声音,“妻贤若此,夫复何求。王爷已经有了万千人难求的好福气,下官实在不明白您还有什么不满的。”
第28章
玄济被请进宗正院喝了几天茶,玄凌这边厢也在前朝把事情捋得差不多了。如同前世一样,玄凌自然是不愿意背上屠杀手足的污名,等刑部把案子细节都落实了,玄凌直接带着大理寺的人跑到了宗正院。
因为玄济已经不复当年的威武雄壮,加上玄凌只是下旨彻查,并没有削去玄济的王位,玄济现在尚有爵在身,宗□□的人本也不敢为难他。加上宗人令玄潼也有意无意地多关照他一些,玄济倒是没受什么罪,被传召到玄凌面前时,也只是被去除了亲王服制,并没有戴枷锁穿囚服。
玄凌也不废话,直接把刑部交上来的折子副本丢到了玄济面前。玄济一开始还愤怒地把折子丢到地下,说是有人构陷于他。
玄凌抿了口茶淡淡道:“汝南王何必这么心急,是诬陷还是事实,总得看过再说,不是么?”
“你想除掉本王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证据不过是编造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有何可看?!”
“朕还是那句话,有没有罪总得看过才知道,汝南王又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还是说……”
玄凌拖长了音调,“汝南王自己也觉得做贼心虚,不敢看?”
玄济一肚子火,跳起来上前就把那折子捡了起来,
“看便看,本王一向顶天立地,光明正大,做过的便是做过的,绝不矢口否认!”
玄凌冷冷一笑,继续喝着茶,看玄济的额头上慢慢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接下来,玄济每提出一项质疑,玄凌都能拿出物证认证来佐证,把玄济的嘴堵得死死的。
一个多时辰之后,玄济满腹怒气,鼻孔微微翕张。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行刺皇上,折子上罗列的自己的罪名,有三分之二都是申敬宾那个贱仆打着汝南王府的旗号,在外头狐假虎威,欺男霸女。而关于自己的部分,则多半是目无君上、逾制僭越的这样的罪名。
玄凌修长的指节在案上轻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逾制僭越这一条,方才也已经呈上在汝南王府抄检出来的龙袍了,想来汝南王也没有异议了吧。至于这目无君上么……”
玄凌笑笑,“这点汝南王不妨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存了不敬朕躬的意思。”
玄济咬牙低声,“本王并无谋反之心!”
“是,还是不是!汝南王只须回答这一点即可!”
“你不过是琳妃那个庶女所出,骑射诗书都不是上佳,凭什么……”
“是还是不是!”
玄凌起身一掌击在案上,突然又笑了,
“玄济,朕今儿才发现原来你不过如此。什么骁勇善战,什么赫赫战功,你连自己做过的事儿都不敢认,真不知道玉厄夫人在天之灵瞧见她引以为豪的儿子这幅样子会是什么感受!”
一听到母亲名号,玄济猛地一抬头,对上的是玄凌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和锐利。玄济突然意识到,活了二十多年,自己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厌恶和轻视,似乎都是来自于已经过世的母亲,而眼前人真正是个怎样的资质,自己从来都没有思考过。
几日后,经过深思熟虑的玄济还是俯首认了罪。刑部也照着玄凌的指示,尽可能地把性质恶劣的罪名都揉在了申敬宾身上,剩给玄济的罪名也没几样了。很快,大理寺也拟了判决出来,申敬宾凌迟,汝南王府主要的爪牙和紫陌阁的人一律腰斩,剩余的或杀或流放不一,汝南王玄济革爵除宗籍赐死。
汝南王妃甘紫岚的父亲,已经告老还乡的原御史大夫甘游更是心急如焚,急死急活的找了门路让夫人递牌子给朱宜修,哭着说女儿所嫁非人,恳求允许甘紫岚和玄济和离。玄凌也二话没说,准了。满朝文武都以为汝南王一党这次是在劫难逃了,玄凌朱笔一挥,改了申敬宾和几个主犯弃市,其余汝南王同党依照罪行程度,分别改判了流放和杖责。紫陌阁的生产的禁药全部销毁,财务充公,里面的人从上到下一个都没逃过,一律判了秋后问斩。唯独汝南王玄济被轻拿轻放地革了王爵,罚银十万了事。汝南王府暂不收回,稍改仪制之后,仍许玄济一家住着。
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满朝文武看清当下的风向了。玄凌更是在朝上表达了对兄长为奸人蒙蔽、触犯国法的痛心疾首。一时间,文武百官又纷纷上书称颂玄凌宅心仁厚,实乃大周明君。
出人意料的是,汾阳王玄清也搅进了这场风波,他的乳母井氏的儿子井恪腊在紫陌阁入了不少份子,玄凌遇刺当日,他好死不活地居然也在紫陌阁楼上,因此也被判了腰斩。如今紫陌阁案本该尘埃落定,但都察院有人发现了玄清跟此事的关联,便又上书弹劾玄清。
事实上,那个井恪腊入份子用的钱还真是玄清给的,不过玄清确实并不知道钱都投进了紫陌阁,事实上如果他知道,也是打死都不会把钱投进他二哥门人的铺子里的。玄清这个人虽说闲情逸致不少,但于管家庶务上一窍不通,会把本钱交给井恪腊完全是汤氏吕氏两个侧妃的意思。汤氏和吕氏入府之后才发现玄清根本不是什么富贵闲人,过去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喝足,且人在宫里,衣食用度皆从内务府出。等两个侧妃指了婚开了府才发现,照玄清那个败家玩意儿的花钱法,这王府迟早要砸锅卖铁才能维持生计。加上指婚后不久,玄清就出继汾阳王福滢,成了郡王,俸禄又比亲王减了一半,且府里老王妃苏氏尚对玄清的财产虎视眈眈。两个侧妃一合计傻了眼了,把从前那些争宠的心暂且都按了下去,一起跑去求玄清,哭哭啼啼闹了几日,玄清才答应把玄凌赏赐的汾阳王的旧产拿出一部分变卖了交给井恪腊私下偷偷营生。不巧井恪腊也是个不通经济的,想着汝南王权大势大,跟着他混准没错儿,就把钱都投进了紫陌阁。这下好,不但银子打了水漂儿,自己个儿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这些牵扯,在查案的阶段就被发现并上报玄凌,彼时玄凌满心都在玄济身上,根本没多想。结果现在有被人揪了出来,玄凌索性顺势撸了玄清的爵位,降为平原郡侯。这下老王妃苏氏便在家里哭天抢地闹了个没完,井恪腊刚被腰斩那会儿她就起了疑心,一个乳母之子哪里来万儿八千的银子营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玄清给的。如今因为井恪腊的牵扯,玄清的爵位被活生生撸成了郡侯,王府仪制自然是用不得了,一夜之间便有人敲开了府门,拆的拆搬的搬,这下苏氏整个人都炸毛了,大清早儿的跳起来就冲进了玄清的卧房,扯着玄清耳朵就拖到了府里供着福滢玄泯牌位的祠堂。
玄清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掀了被子扯了耳朵,莫名其妙就踹进了祠堂,接下来就是苏氏的狂风暴雨。苏氏请了家法来,照着玄清身上就抽,一边抽一边骂,“下流种子!”
“成日的遛鸟走马,就不知上进!”
“好好儿的王爵给你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老王爷在地下的阴魂也不饶了你!”
苏氏现在是玄清名义上的嗣母,玄清还不能反抗,左右他身上有点儿功夫护体,也只好咬牙忍了。谁知汤氏吕氏两个听说了老王妃一大早就扯了玄清往祠堂里责罚,也顾不上妆饰,急急跑进了祠堂来劝。汤氏性子懦弱,进来只知道跪下抽抽搭搭地哭。吕氏性子急,冲了过去就用身子护住玄清,“母妃有什么尽管说,何必大清早的就家伙事儿往爷身上招架!敢情不是亲生的您就不心疼么!”
苏氏一生并无所出,最恨的就是别人拿生孩子说事,一听吕氏这么说,怒向胆边生,鞭子更是雨点一般落到吕氏身上,“贱婢!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我是老王爷的正妃,你男人的嗣母!你一个妾侍还敢跟我犟嘴,你反了天了!”
吕氏娘家不显,父兄官位不高,但也是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何曾挨过这样刑罚?现在又是七月里,天气热衣裳薄,她今晨来的急,寝衣外头只披了件长衣,苏氏鞭子挥下去便是皮开肉绽,吕氏本能地就哭着躲避。玄清也是个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的情种,他跟吕氏情分不过尔尔,但也是服侍自己最早的女人,一见吕氏因为护着自己挨了打,便上去又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吕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