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胥,你以为你赢了吗?”
帝王突然再度出言,也成功让他的脚步停下。
“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而朕,绝不会输给你。”
梁仲胥按捺住心头的骚动,继续抬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踏出勤政殿的那一刻,惊慌、后怕、恐惧一齐涌上心头,他一个侧身,迅速朝后宫跑去。
还没走到瑶华宫门口,便遇上了鉴明和神色慌张的轻云、碧云。
他额角突然开始抽痛,急切地上前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出来?”
当时他计划离开帝都远赴南疆的时候,去了趟太傅府,就是为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顺便商议如何保护缇兰。
最终他们敲定好,就让她留在瑶华宫。
若是出宫,到处都是风险,可只要在瑶华宫按兵不动,禁军戍守加上有纪方诸的保护,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轻云哭着道:“都怪奴婢,今天早上奴婢多嘴将都中的传言告诉了公主,后来准驸马来了一趟,他们说了什么奴婢不甚清楚,但准驸马离开后,奴婢见公主的表现也没什么异常,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公主好好地在寝殿午睡,奴婢就出去取了个水的功夫,床榻上便没了人……”
梁仲胥沉声听完轻云的话,脸色彻底垮了下来。
前世他们分离的时候,就是如此,她被人掳走,而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救下她。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黑暗再次降临,那场困住他的无边炼狱,终究是没有轻易放过他。
鉴明上前扶住了他虚晃的身形,冷静分析道:“姝澜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卫庭安若是要带她出宫,一定是提议去她熟悉的地方,放眼都中,符合条件的怕是只有纪府和崇山慈恩寺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不要慌,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很快便会有消息。”
梁仲胥强撑着仅存的几缕清醒的神识努力辨别他话中的意思,随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亲自去找。”
说着便转过身,纪方诸赶忙拉住他急声道:“仲胥!你去纪府便无法去慈恩寺,去了慈恩寺便无法去纪府,你难道能把自己分成两半吗?”
梁仲胥一把甩开那人的拉扯,“我更不可能在这里干等着!”
就在这时,有一抹身影从黑暗中疾步而来,“少爷、侯爷,纪府和慈恩寺都查过了,没有找到公主。”
梁仲胥只觉得满身的气血都在滚滚上涌,他胸间一痛,旧疾似是要复发,可心底的失重感无疑比□□上的疼痛更加可怕。
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同她做,还有好多话没有同她讲,就在方才,就在勤政殿,他以为自己距离幸福只剩下一步之遥,只要他向她跨出那一步,她总会在原地等他牵起她的手。
“那你要答应我,下次一定会留下来,我还有好多好多想与你一道做的事。”
“没有下次。”
留下来……
梁仲胥猛地睁开眼。
是了,缇兰是为了自己而出宫,而在帝都,真正属于她和他的地方,只有一处,沁园。
***
纪姝澜再度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安然睡着,有什么人行至了她的榻前,那人坐在榻边,用温暖的大掌将自己的手轻轻包裹住,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没一会儿,那人却没了动作。
她疑惑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立在湖边,湖上开满了缬罗,身后正有人在靠近。
她回过头,却发现自己又身处愈安宫,面前是一身大红华服。
好鲜艳的红,甚至,瞧着瞧着就变成了血。
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熟悉的血腥味,眨眼间,她又浑身是血地被人抱在了怀里。她伸出手,抚上那人的脸,再度抬头。
这一次,她看清了头顶的人。
他身上穿着同样冰冷的铠甲,身上、手上和脸上同样沾了血迹,触感如此真实,这不是梦境。
而梦里的那些,也不是梦境。
梁仲胥满脸焦急地将她放在床榻上,确认她安然无恙之后,转过身便要冲出门去。
她猛地拉住他将要离去的手,铠甲上的血正在顺着雕刻纹路流入他的手心,她不由得攥得更近了些,她抬起头望向面前人的眼睛,不知何时开始,他再也不是那个纨绔公子,他的眼神里不再满是调笑,也没有了那丝无赖气,如今的他不像是梁仲胥,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瞧着瞧着,脸上不由得挂上了笑,苍白的唇一张一合,确认他的身份,“阿旭,是你吗?”
急切离去的身形被这声轻唤彻底定在了原地,他猛地转过身,只觉浑身的气血上涌,沾染着血腥气的一双眼瞬间落了泪。
只见床榻上的女子忽闪着晶亮的眸子,里面的东西似曾相识,盈盈若水。
她再度启口,声音深情,略带颤抖,“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毕竟两世以来,你一直都在护我周全。”
梁仲胥没有说话。
“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梁仲胥还是没有说话。
“抱歉,我醒得有些迟……”
梁仲胥一个跨步上前,双手捧住女子的头,微微向上一提,他利落地倾身,纪姝澜没有说完的话径直被他凑过来的唇堵回了腹中。
梁仲胥吻得用力,动作急切而又小心,他的舌微微一探便打开了她的牙关,毫无阻碍地攻入,与她的缠绕交叠在一起,内心的空洞一点一点地被她唇舌间萦绕的馨香包裹、填满、淹没……
他只觉得,再多的海誓山盟都抵不过此刻的以吻封缄来得真实鲜活。
他终于再次等到了他的月亮。
第二十八章
梁仲胥带兵赶到沁园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沁园正屋后燃起的泼天烈火。
猖狂的火苗吞吐着尘烟和晚霜,落入他的眼中,像是地狱深处喷射出的岩浆,无情地腐蚀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他下马的时候,腿脚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却仍是踉跄着冲进了园中,纪方诸紧随其后。
石子路上趴着一个身穿禁卫铁甲的人,梁仲胥快步上前将那人翻过来,一张清俊而瘦削的面庞映入眼帘。
纪方诸凑上前来,一眼便认出了躺着的人。
“这就是准驸马,卫庭安。”
他一边介绍,一边蹲下身去探卫庭安的鼻息,确认之后,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
梁仲胥利落地起身,偏过头没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泠泠道:“他最好死了。”
纪方诸抬头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梁仲胥迅速判断了一下周围的情势,四下看不到人影,屋中没有点灯,屋后是正在燃烧的竹林,空气中只留下了竹子燃烧时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样安静到令人发指的气氛处处透露着古怪。
他凭着直觉朝屋后奔去。
果不其然,熊熊的火光前,有一支装备森严的队伍正在等着他。
站在最首的人,模样十分面熟。
梁仲胥只花了一瞬便认出了他:“你是那日在合香楼袭击我的褐衣人。”
话一出口,他顿时觉得不对劲,“你此刻应该被关在天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是……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人。”
那人倒也大方承认:“淮安侯好眼力,我与弟弟一同为陛下卖命,却不想遇上了你,他现在被关在天牢生死未卜,我自然要为他报仇!”
梁仲胥眼神一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与对面的人展开对峙。
“这些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有什么都冲我来,放了辰阳,我会考虑留你一命。”
“现在不是我不放她,是要看老天会不会放过她。”
梁仲胥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他拔出冷剑直抵那人的眉心,厉声道:“她在哪儿?!”
“她就被架在这片火场上。”
那人可以停顿了一下,不慌不忙接着道:“有火舌包围,你看不到她的,等你从这个包围圈中杀过去,再想救她的事吧。不过竹台已经快要被烧光了,她马上就会坠入火海,烧成一片灰,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
梁仲胥痛苦地怒吼一声,用尽全部力气直接将手中的剑插入了那人的额间。两人身后等待多时的士兵瞬间涌上前去,厮杀成了一团。
这场搏杀简直比芜江之战还要激烈,此刻,梁仲胥只恨自己不会飞。
他面无表情地劈开面前不断出现的贼兵的身体,只觉得人越砍越多,缇兰离他越来越远,他面上的冷意愈来愈深,逐渐杀红了眼,干涸的唇角勾起,迅速迸出了几颗血珠子,他的心底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快感。
死吧,都死绝,缇兰若是不在了,便都给她陪葬。
他机械般地砍着,直到纪方诸横刀挡在了他的面前。
“阿胥!”
纪方诸这么一喊,总算是将面前人的理智喊回来了些。
纪方诸迅速凑近他低声道:“我方才从院墙外绕到了后面,辰阳被架在竹子堆起的高台上,隔着火,而且周围有人层层守着。我已经派外面的人从后面突袭,现在我掩护你杀出重围,前后夹击,很快就能将她救下。”
梁仲胥点点头,两人迅速背靠背形成两面进攻之势,攻伐速度立刻快了许多,不过片刻,他们已经于层层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梁仲胥隔着火光抬头一望,只见缇兰身穿铁甲被绑在高架台上,墨色青丝尽数散落,她垂着头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昏了过去。
他咬着牙将离得最近的几个贼兵一剑捅穿,而后直冲向燃烧的高架台,并迅速朝纪方诸使了一个颜色。纪方诸会意,与他一道用剑朝火台砍去,火台瞬间被劈开了一道豁口,火势顺势小了许多,但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原本摇摇欲坠的台面迅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梁仲胥腾空而起,将长剑劈向了被绑着的女子的身体。
剑起绳落,纪姝澜的身体没了桎梏,立刻顺着倾斜的台面朝前倒去,梁仲胥长臂一揽,将她扯进了怀里,而后他身形一转,拥紧了她从高台跌落,二人顺着坡度穿过烈火滚落到了地上。
他抱着她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梁仲胥便开始无比庆幸她身上穿的是铠甲,虽然抱着硌手,落地时胳膊被压得一阵钝痛,但这点痛苦着实令他甘之如饴。
纪方诸见势立刻带人冲上前来,掩护他抱着她再度冲出包围。
与此同时,沈时谦也带着数千禁军赶到。
“马车还没到,公主昏着没办法骑马,先进主屋,剩下这些残兵弩末,交给鉴明和我。”
梁仲胥思筹一瞬,点了头。
禁军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绕去后院清理残兵,一路守卫在主屋四周。
他抱着她进了屋,行进过程中,怀里的女子突然有了动静,她的手抬起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梁仲胥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低下头,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明眸。
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但同时也带着些炽热而熟悉的情愫。
他来不及多想,快步将她放在了榻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来回好几次,确认她毫发无伤之后,便打算冲出去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乱局。
可还没等他迈开步子,他的手便被身后的女子握上了。
“阿旭,是你么?”
听清楚这几个字的瞬间,男子的心旌猛地开始荡漾,一颗心顿时飞入了云霄,打着转跳跃起来。
虽然声音很小,可他听得很清楚。她唤的不是“阿胥”,而是“阿旭”。
不是梁仲胥的“胥”,而是帝旭的“旭”。
他怔怔回过头,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女子的唇齿仍在翕动,可是他已经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那声“阿旭”。
“阿旭,没有阿旭,缇兰绝不独活。”
“阿旭,这一生有你,足矣。”
尘封已久的情愫被这一声轻唤彻底唤醒,绵绵不尽的爱意和喜悦犹如破了冰的春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心间奔涌而出,冲垮了他的视线和仅存的理智。
虽然仍在孝期,但梁仲胥一刻也不想再等。
他干脆利落地倾身,含住她那张苍白却妩媚的唇。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去肆意感受她的唇瓣和体温。
熟悉的触感,久违的甘甜,是缇兰,是他的缇兰。
许久许久,他才意犹未尽地从她唇上离开。
再次睁开眼,面前的女子明眸善睐,朝他笑得灿然。
他忍不住喟叹一声,伸开双臂,揽过她的头,将其贴于自己的胸口。
窗外的厮杀声被尽数隔绝,纪姝澜的耳畔是男人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劲而有节奏的律动着,向她展示着他满腔赤诚而无畏的爱意。
这份感情,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突破了世俗的禁锢,独属于她一人。
他抱她抱得用力,似是要把她完全揉进自己的身体,甚至连置于她双肩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
纪姝澜抬起手,缓慢而坚定地环抱住男人的腰,柔声安慰道:“阿旭,我在,我会好好活着,陪你一起。”
女子轻柔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涤净了他的百转柔肠。
滚烫的热泪扑簌落进女子的云鬓,俨然替他做了回答。
重活一世,他再也不要她生死相随,他只想同她一起,长命百岁。
两个人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梁仲胥被窗外的声音逼着不得不先清醒了过来。
他稍稍松开怀中的人,低下头询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还穿成这样。”
纪姝澜应声从他的怀中起身,陷入了回忆:“我今早听到了你要谋反的消息,心急如焚,而瑶华宫外居然比平日的戍守多了好几倍,轻云碧云支支吾吾说了好半晌也没说明白到底为何。恰好驸马求见,他告诉我那些兵是父皇派人来保护我的。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会这么做,除非另有隐情。所以……”
“所以你便同那个姓卫的串通好,装成禁军混出了瑶华宫,来了这里?”
纪姝澜垂首,轻轻点了点头,“我想在你回宫之前帮你想办法,想告诉你先不要回宫,可我不知道你何时会回来,也不能贸然回国公府,思来想去,只能暂时来了这里。”
面前的女子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带着些后怕,她接着说道:“我没想到,我刚同驸马到沁园,便被人打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仲胥微微吸气,闷声回她:“想让我告诉你真相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看着面前女子一脸认真无邪的模样,梁仲胥只觉得醋火几欲掀翻他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