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胥眼神闪烁着轻咳一声,搂紧她道:“无事,只是昨日婚宴之上,只见到了沈时谦,却并没见到沈少夫人,我还没问,沈时谦就先开了口,说自家夫人怀了身孕,略坐了坐就走了。”
纪姝澜顺着他的话点头解释道:“姝雅是第一胎,从小不注意防风保暖,贪凉怕热,所以这一胎怀象不太好,前段日子行动幅度大了些便动了胎气,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太医,沈公子自然格外上心,母亲也一日一次地派人打听着,生怕有什么闪失,我亦是揪心,便提前知会她大婚那日不要来了,免得又出什么差池。”
梁仲胥眼神微眯,暗暗腹诽她错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
“嗯,不过你一味地担心她也没什么用,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我为何要担心自己?”
梁仲胥置于她肚腹上方的手开始缓缓下移,逐渐挪到了她的小腹上,“臣不想同上辈子一样,等到将近不惑之年才做父亲,所以……公主您真的得好好关照自己的身子。”
提到上辈子,纪姝澜神色一暗,她产下孩子之后,甚至连抱都没来的抱一下,她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看向孩子的那一眼,是她短暂二十年人生的最后记忆。
梁仲胥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异样神情,眉睫亦是一沉,他张了张口,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个问题:“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皇儿是男是女?”
“是个男孩。”
“男孩也好,我还担心,若是个女孩,没有父皇母后为她撑腰,她一个女儿家独自被困在天启城,会活得很艰难。”
纪姝澜不想再回忆,她颤抖着闭上双眼,瑟瑟开口:“阿旭,我们这一世,一定不会再经历那样的事情了对么?”
身侧的男人吻上她的耳珠,承诺道:“对。”
梁仲胥松开了怀中的女子,起身净了净手,而后将她重新按坐在了妆台前,他迎着日光看向镜中人,提议道:“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我便来为阿澜画眉罢。”
纪姝澜微怔,下意识地推拒道:“还没梳洗,如何描眉?”
梁仲胥颇有自知之明地道:“臣手艺可能没有那么好,公主梳洗完了再画怕是很容易便会辜负了这张花容玉貌。”
纪姝澜噙着笑点头,梁仲胥轻快地搬来另一方矮凳坐在她的身侧,将她肩膀轻轻掰过促使她面朝他,而后拿起妆奁内的铜黛,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朝她的柳眉靠近。
窗外春色撩人,窗内春光旖旎,男子的动作生涩而紧张,他神情专注,她秋波盈盈,端的是郎情妾意,举案齐眉。
纪姝澜很少见他有过此种神情,面前的男子面色严肃而谨慎,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执笔的手倒是很稳,他动作轻柔,像是在描摹一幅传世美图。
不一会儿,他画好了一侧,坐直身子拉远视线认真端详,不出所料地面露赧然之色,纪姝澜趁势含笑安慰他:“夫君只管画就好。”
他苦笑着摇头,再次凑近她的脸,接着画另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彻底从她的眉骨上离开,眼神流转在女子的眉目之间,讪讪找补道:“我以后一定勤加练习。”
纪姝澜应声转过头看向妆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
只见镜中人顶着一对七上八下、歪歪扭扭的粗眉,活像两条盘踞在上的毛毛虫,美是不美,但倒也憨态可掬,带着几分可爱与俏皮。
纪姝澜佯装嗔怪道:“上一世,你便没学好。”
梁仲胥认真思筹了一番,替自己剖白:“上一世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短,这一世我有一生的时间来认真学,一定能学会。”
面前的女子顶着滑稽的眉毛将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凑近他的唇瓣盯着他的凤眸浅笑道:“那缇兰便拭目以待。”
梁仲胥点头应声,顺势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第三十三章
这样安适的好天良夜总是过得飞快,成婚不久,梁仲胥便被召入左领军卫担任大将军一职,主要负责京畿禁军和皇城戍守,刚刚上任的梁帅为了整肃风气,也为了尽快熟悉事务,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经常是早上披星戴月就走了,晚上更深露重了才归,甚至比他做皇帝的时候还要累。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知不觉间,大邕帝都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梁仲胥早上依然是趁纪姝澜还没醒就出了门,不料,将近正午时分他居然又回了府。
纪姝澜一边任由他为自己披上披风,一边疑惑道:“阿旭遇上了棘手的事?”
梁仲胥笑道:“并未,今日左领卫无事,我想好好陪陪你。”
说着拉着她就往府外走,纪姝澜接着追问:“咱们要去哪里?”
“沁园。”
马车从东市直穿而过驶向西市,雪情也渐渐停滞。
到达沁园门前,日头正好,人来人往的地面早已变得湿滑泥泞,梁仲胥索性将她横抱在怀里下了马车。
德庆候在门口,见主子到了,赶忙迎上前回话:“侯爷,园中一切备妥。”
“好,你回公主府罢,今晚我们就宿在沁园不回去了。”
德庆点头称是退下。
纪姝澜动了动男人的衣襟,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来沁园?”
“两年前我奉命离开帝都前往西疆的时候,并没有带德庆,你猜猜是为何?”
纪姝澜侧头看着他那意味不明的神色,探问道:“难不成不是因为他受伤了?”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当时沁园几乎被烧成一片废墟,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所以我便命德庆留在都中,一是方便他养伤,二是为了让他好好修葺沁园。”
纪姝澜了然点头,她也想起当初第一次来沁园的时候,他就打算同她一起做些什么事来着,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阿旭到底有何计划?”
梁仲胥暂时没有回答她,只是拉起她的手绕过正堂,当初被焚毁的竹林早已经拔地而起,郁郁葱葱,新雪覆盖在竹叶上,青白交错掩映,别有一番风情。
一方石桌被竹林环抱着,桌子上放着些被冻住的鲜肉,还煮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一旁的地上拢着一盆炭火。
纪姝澜望着眼前陌生却又自带熟悉感的一切,恍然明白了他口中的“计划”到底指的是什么。
梁仲胥习惯性地从背后拥住她,声音真切:“还记不记得上一世在金城宫的偏殿咱们曾约定要一起到竹林里观雪?”
身前的女子点点头,“记得。”
“今日我们便是来践约的。这场雪,我等了三年。”
纪姝澜从他怀中转过身,环抱住他的腰安慰他:“好事多磨,谢谢阿旭还记得。”
梁仲胥挑眉,承接住自家夫人夸奖:“答应过阿澜的事情,永志不忘。”
一对璧人相拥着腻歪了一会儿,就听见纪姝澜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几声。
二人皆是一笑,梁仲胥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
“我们家的小兔子饿了?”
“嗯。”
梁仲胥松开她,解下披风放到石凳上,一边撸起袖子拿起桌上的冻肉一边问道:“自从你我成婚,怎么从未见过小乖?”
“当初我进宫的时候,也想着将小乖带走,但待了几日大约是换了环境不适应,总是不思饮食,精神看着也不是很好,所以我便命人将它送回了国公府,现在是母亲在养着,每日换着花样地被母亲投食,前段日子我回府,还见它足足胖了两圈。”
梁仲胥笑着点了点头,纪姝澜跟过去,在他身旁落座,眼神也不自觉地放在了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
洁白修长的臂膊附着一道道浅白的疤痕,同周围的皮肤颜色泾渭分明,刺激着她的瞳孔,那是他当着她的面、捏着她的手一刀一刀划上去的。
这疤痕其实在成婚当日她就已经看见了,但他们肌肤相亲的时候基本都是在晚上,她每次想要仔细看的时候,都被男人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有意不想让她看到。
可看不到便不疼了吗?
当然不是。
思及此,纪姝澜凑近他的擎臂,吻上了他的伤痕。
梁仲胥被她冷不丁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抽手堪堪一笑:“我手上都是油腻子,可没法抱你。”
纪姝澜起身从背后环住他的劲硕的腰,脸贴上他的背脊柔声道:“那便由我来抱你。”
男人身形一僵止住了接下来的动作,纪姝澜接着轻声问了一句:“阿旭,一定很疼吧?”
梁仲胥转过身,用手肘代替双手将她往怀里箍了箍,闷声道:“比起失去你时的锥心刺骨,比起我当初对你做下的那些混账事,这点痛楚对我来说,根本不足为提。”
怀中的女子抬起头,泪眼婆娑,殷切感叹道:“阿旭,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缇兰有你,已然不枉此生。”
“阿旭能重新找回缇兰,更是三生有幸。”
梁仲胥顺势用鼻头蹭了蹭她的鼻尖,接着抱怨道:“你我是夫妻,毋须言谢,臣随时听候公主差遣。”
纪姝澜的眼泪成功被他这句话哄了回去,她忽闪着漂亮的瑞凤眼,恬恬笑道:“那就请驸马尽快将鹿脯烤上,本宫饿了。”
“臣遵命,不过也得劳烦公主把茶煮上,这天寒地冻的,臣胳膊冷。”
纪姝澜听了这话,笑得更加开怀。
“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
“我在想咱们上辈子怎么就没意识到,雪景虽美,可也是真的冻人。古人云‘赌书消得泼茶香’,咱们是‘烤肉消得泼茶香’。”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梁仲胥笑着回身继续开始手上的动作,没有答女子的话。他只是暗暗地想,从前自己所求颇多,到最后一样都没得到,像如今这样平静而安适的烟火日子对他来说更是奢望。
俗世寻常,恰恰最无常,他何其幸运,能掬住一捧细水流年滋润心田。
就这样,他们一人烤肉,一人煮茶,来往交替彼此喂食,方寸之内,只余他们二人相依畅谈,欢声笑语回荡在空灵的竹林之间。
茶足饭饱后,梁仲胥拥着她坐在石凳上,问道:“还冷么?”
“不冷。”
“困么?”
“也不困。”
“那我们做点别的事吧?”
梁仲胥一边说着,手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朝她的披风里探去。男子眼中的欲念毫不掩饰,纪姝澜一个激灵,赶忙转移话题:“趁没下雪,不如堆个雪人?”
梁仲胥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廓,倒也没再坚持:“那也成,反正今晚咱们不回去。”
男人让了一步,纪姝澜暗舒一口气从他怀中挣脱,作势就要去攒雪,却被他按回了凳子上。
“我来就好,雪太凉,你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受得住。”
纪姝澜点点头应了下来,“那阿旭在这里堆雪人,我进屋寻松墨和毛笔。”
不知不觉,薄暮冥冥,地面的积雪不多,梁仲胥只能堆了一个小雪人。
纪姝澜捧着手中的东西从屋里出来,看着夕阳余晖下卓然静立在竹林里的男子,他的身旁立着一个将将到他小腿肚的雪人,虽然栩栩如生,但也忒小了些。
她笑着走了过去,梁仲胥察觉到动静回过头。
“地上的积雪不够堆个大的,所以就只能勉强给这个小的画眼睛、鼻子和嘴巴了。”
纪姝澜笑眯眯地将笔墨放到石桌上,浅浅的梨涡盛满了晚霞,她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取下了头上的栖凤玉步摇,高高挽起的云发顷刻披垂在她的肩头,风一吹,撩乱了女子那美似远山芙蓉的朱颜。
“不就是没有雪么?这有什么难的,阿旭可知,这世间不止有将缬罗花和冰晶混合这一种造雪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
她走过他的身旁,朝竹林深处而去,在竹林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站定,而后拿起手中的玉簪,叩在中空的竹身上,随着清脆醒耳的声音一同落下的,是竹叶上积攒的新雪,飘飘漾漾,落在身上并不觉得冷,甚至恰如三月湖畔的柳絮微风。
梁仲胥入神地看着面前被玉飞花簇拥着的女子,她的鬓发、眉眼、鼻唇、香肩……总之通身上下所有吸引着他的地方都覆上了雪。
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她,抬起手指绕上了她垂在肩头的青丝。而后倾身俯首,从她的鬓发开始,每一处落上雪的地方,都被他用唇吻上。
似乎觉得这样还是不够,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扔进了雪地里,女子的墨发尽数散落,他将手指插入她的鬓发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的便都是她那熟悉的馨香,他闭上眼揽过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脸,而后再度精准地覆上了女子的唇。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蛊,因为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仅仅站在那里,都足以迷惑他的心窍,蒙蔽他的脏腑。
可那又如何?他这一世不想做枭雄,也不要成帝王,只想醉倒在她的温柔乡,彻底缴械投降。
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这一夜,再次下了一场雪,沁园正堂内亦是云雨不歇,檀郎细语,娉婷吟哦,还未来及的被点上五官的雪人也羞红了脸,趁着天还未亮乘风掩面隐遁而去。
一夜过后,新竹破土,暖阳吐雾,纪姝澜被梁仲胥带着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她半阖着睡眼按住男子想要继续煽风点火的手问道:“什么时候沁园也多了一间净房?”
梁仲胥薄唇斜勾,将脸迈进女子的颈侧,嘟哝道:“这也是我交给德庆的任务之一。”
纪姝澜忍笑打趣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阿旭的志向是做梓人?要不要我跟皇兄说说,再给夫君在工部大匠监府谋个一官半职?”
梁仲胥手臂一紧,严肃道:“千万别,左领卫我都不想管,夫人还是饶过我吧。”
纪姝澜领会到他话里的不情愿,偏过身将他的头推开,打量着他的神色反道:“阿旭不想待在左领卫么?”
梁仲胥的心绪放空了一瞬,仍是点了点头。
“大邕有志之才、有识之士不在少数,我心不在此。”
“那你的心在哪里?”
“自然是在夫人这里。”
纪姝澜神色一哧,“我在说正事。”
“我也是认真在回答你说的正事。我想过了,还有两个多月就是年节,年节一过,我便向陛下请求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