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去和那该死的律师辩论吧!”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拉起我的胳膊就走。
我害怕刺激到她,只好任由她把我拽到大门口。借着提车的功夫,我刚准备给你发条信息说明一下情况,又突然想起你已经拔掉了手机卡。
看来只能回来再解释了。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梵妮拉开车门坐进来,急促地喘,息着。
“我要去个地方。”她说。随即报出一个名字。是个私人会所。
我不禁皱了下眉。明天就要开庭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
“要见谁?”我问她。
“一个朋友。他欠我一笔钱。”
她说话的时候我透过后视镜观察她,以确认她没有撒谎。
梵妮确实没有骗我。我把车开进会所的大门停在后院,她下了车,从后门进入会所。约摸十分钟后,她从里面出来,有些吃力地提着一个箱子。
“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她说了一个地址,但我并不清楚那里有什么。
“一个私人银行。办事总归方便些。”
正因如此,我推测箱子里的钱的来源并不是那么合法,或者说她不想让这笔钱暴露在公众眼里。
无论心中如何揣测,我还是乖乖将梵妮载到她口中的私人银行。这回的时间有点漫长。我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她才重新出现,手中空无一物。
回去的路上,梵妮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我几次想挑起话题和她搭话都欲言又止。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面前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阻断了与人沟通的欲望。
到家后,梵妮主动和律师道了歉。算是了结了之前的不愉快。不过在我看来,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办事罢了。相比之下,我就难免有点倒霉了。你因为我私自带梵妮出门而跟我发脾气。我这才发觉,你潜意识里对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已经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你的本意是出于关心。
庄园里的现状便是如此。
然而不管大家各自心思如何,开庭的日子到了。
开庭当天。律师建议梵妮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再画一个凸显憔悴的妆。用他的话来说,楚楚可怜的模样可以激发人们的同情心。但梵妮偏不。她骨子里叛逆的一面此刻展现出来。
她换了件白色的西装,把头发绑成马尾束在脑后,显得干练又有活力。虽然看上去依旧漂漂亮亮的,但苍白的脸庞反而将她衬得更加忧伤。她还没到三十岁,不过已经有了衰老的趋势。这种衰老是从眼睛开始的。
出发之前,你摸摸口袋说是落了点东西。
“那就快去取。”我说,心思并不在你身上。
开庭时间定在九点。我载着你、梵妮和律师提前半个小时到达。
彼时法庭门口早已围满了人。令人惊讶的是,男人尤多。妇女和儿童几乎看不见。他们举着写有反对标语的纸板,闹哄哄地等待。
我不停按喇叭,人群纹丝不动。站在车道入口的门卫尽管想要驱散堵在那里的民众,可惜没什么效果。法庭对面的马路沿上也站着一排观望的群众。
“我没办法停车了。”我捶了一下方向盘,却又无可奈何。
我降下车窗和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搭话。
“老兄,让一下。我要进去。”
他转过身,我看到他手里的记者证立刻升起车窗,但他已抢先一步认出了我。
“嘿!韦恩和洛佩斯在这儿!”他喊。人们闻声涌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们把车窗拍的啪啪响。玻璃上映出他们扭曲的脸。
“这些男人在抗议什么?”你不解。如果说,梵妮把女孩接到学校让她们接受某种不符合世俗眼光的教育,那么最该愤怒的应该是那些有女儿的女性。而非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但眼下,这里全是男人。虚情假意地替女人发声。
“他们只是在愤怒自己再也无法只花二十美元就能操。到德纳街的姑娘。他们更愤怒为什么自己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真是恶劣的男人沙文主义*。”梵妮批判道。
(注:相当于汉语中的“大男子主义”“大男人主义”。现多用于性别歧视。)
她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一针见血。但身体状态已不足以支撑她强大的心智。嘈杂的声音和仇恨的目光令人压抑。车子不再安全,倒像是囚禁人的牢笼。不光是她,车内的所有人都倍感不适。
梵妮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她一遍又一遍地捋鬓角的碎发,将它别在耳根后。重复性的动作体现出内心的焦躁。
“我要下车。”她低声说。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是没办法下车的。
“再等等,他们很快就会散开。”
我看了眼身边的律师。话虽这么讲,但他攥着公文包的手指肚因为用力而泛白。
“会的,很快就会的。”梵妮喃喃自语道,颤抖着抓住你的手,尝试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你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
今天,他们在呐喊。却没有人呼唤理智。世界正在被一股盲目的力量牵着走。正是这股力量毁掉了他们,使得他们听不进任何建议。用言语说服一个人成了不可能的事。
8:45,离开庭只剩一刻钟。情况没有任何改变。人们只增不减。仿佛只要梵妮不出来,他们就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律师不停地看腕表。我已经萌生出一脚油门踩下去的念头。趴在车前不知好歹的家伙还在大声嚷嚷。噪音浸入耳朵,叫人恶心反胃。
梵妮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盒。表面的一层贴纸磨损严重。显然它陪伴她已有一些年头。
她取出两颗细长的椭圆形白色药片,在你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之前快速咽下。那药苦的她直皱眉。好在无论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片开始生效,梵妮的情绪貌似稳定了一些。
五分钟后,负责这片区域治安交通的骑警才慢悠悠赶来。疏散了部分激进的民众(主要是围在车四周的那些),勉强让出一条一人宽可行的路。
律师解开安全带率先下了车。他护着自己装有文件的公文包战战兢兢走在最前面。人们向他投以厌恶不屑的目光,但没有冲上前把他撕得粉碎的欲望。
一片喧嚣。人们嘴里吐出的热气和晃动的脑袋怎不叫人眩晕窒息?可是事到如今,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还能后退吗?
梵妮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她的露脸引起现场一阵骚动。人潮再次涌来,道路狭小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她,准备捕捉每一个她可能出洋相的瞬间。
“洛佩斯!说点什么吧!”
“你认为你会赢还是会输?”
“检方的指控你承认吗?”
梵妮避开递来的话筒,不吭一声不管不顾地朝法院的大门走。两侧相机的快门声响个不停。
“阿尔弗雷德,待会我去哪找你?”
我扭头看向你,“总会有停车的地方。我们直接法庭见吧。”
话音刚落,一声不真切的尖叫传入耳朵。我一怔,望向车窗外,心怦怦直跳。
只片刻的功夫,不知为何场面突然失控。梵妮身处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们要把她给淹没了。我清楚地看见一个,不,是几个男人将手伸向她,扯她的外套,还有人试图触碰她的脸。而在场的警察全都是副懒洋洋的模样。对他们而言,维持秩序仅仅是出于职业要求。他们睁着眼,看着她挣扎却无动于衷。
“梵妮!梵妮!”
你冲进人群,挤进这满是人的汹涌波涛中,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有人对你说了骂人的粗话,有人故意想将你推搡出去,但你仍在喊她。她听见了,艰难地转过脸。面色苍白,眼神惊恐而绝望,恰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
刹那间,惊涛骇浪在心中激荡。你花了很大力气才挤到她身边,将她拉进怀里。护着她走了余下的路。随着你们的前行,人群缓缓朝法院大门移动。腾出的空地足够车子离开。
是时候去停车了。
我这样想。回过神儿发现手已攥成了拳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纯粹的属于男人的狂欢。参与到其中的人无不异常愤慨。他们高声辱骂、比划下流的手势。看似义愤填膺,却又趁机揩油。我想象着人群中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上面的数字由10变为3、2、1然后——它炸裂开来,把整个场面染成鲜红色。然而并没有这种好事发生。那些令人作呕的男人仍活的好好的。可以想象,在他们虚伪丑陋的皮囊下是一颗颗肮脏的灵魂。他们可能因为刚才碰到了她的手或是闻到了她发间的芳香而窃喜。
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把车停在街角的路口(反正这条路也行不通),匆匆跑向法院。没人留意我。或者说,采访一个只负责开车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价值。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挤身到入口而无需应付任何人的提问和不怀好意。
开庭的几天前,消息已不胫而走。报纸和电视台都播报了这件事。无论是新闻媒体人还是普通民众都想亲眼见证判决的诞生。能进去旁听的想必都是有关系或者愿意掏钱的。也有些不愿意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的则费尽心思和门卫扯皮。
负责受理审判案子的法院一楼呈环形结构。我围着绕了一圈,在女卫生间外找到了你和律师。不用问也知道梵妮就在里面。
“她还好吗?”
你没有回答,只是用担忧的目光紧紧盯着卫生间的方向。律师自责地说,“我看到她的手抖的厉害。怪我急着走,没注意后面的情况。否则也不会让她受惊吓了。”
我瞥见他的腕表,时针已走过数字九。再联想到刚刚第七法庭外的走廊上没几个人。我顿时紧张起来。
“时间过了怎么还不进去?”
“检方那边临时有情况,申请延迟半小时开庭。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足。”律师说,“不过是什么事情会耽搁这么久?”他摩挲着下巴,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等了有一会,梵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布鲁斯,你在吗?”
“我在。”你慌忙应答。
“除了你和律师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我,”我接话道,“再就没有人了。如果你担心的是那些记者,他们现在估计都在抢位子呢。”
梵妮出来的时候仍保持着双手护胸的防御姿势。她的头发重新梳过,发丝依旧是乱的。好在身子不再发抖,神情也颇为平静。白色西服外套那么结实,领口也硬生生被扯开了一道口子。不难想象如果她穿了裙子将处于何种尴尬的境地。
看她状态似乎好转了些,律师问她要不要趁开庭前再简单对一遍词。梵妮点点头。她的语速很慢,甚至算得上迟钝。说几句就会卡壳。律师皱起的眉再也没舒展开。我这才发觉她脸上的不是平静而是麻木。
“你刚刚做了什么?”我把手伸到她眼前迅速晃动。梵妮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像是梦游一般。
“我的药吃完了。”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颇有种调皮的意味。接着把药盒举到面前轻轻晃了晃,像个偷吃糖果的孩子。
“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不能多吃!你吃了多少?”
她还在笑,而我简直快要急疯了。
“我不知道。我太紧张了。我只想尽快镇定下来,于是就——”她的笑凝固在脸上。紧接着干呕了一声。
“我的心跳加速了,好晕……”梵妮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你眼疾手快把她接住然后慢慢扶到一旁的长凳上。
“梵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梵妮!梵妮!”你焦急地呼唤她。
她半阖着眼,意识模糊,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说话断断续续。
“我、我想吐……”
我迅速跑去男卫生间撕下一个新的垃圾袋,把它撑开在梵妮面前。
“想吐就吐出来吧!没关系。”我用言语引导她。
梵妮伸手揪住喉咙。她的手颤抖不止。
“深呼吸、深呼吸!慢一点,很好,就这样——”
梵妮勉强吐出几口掺着白色粉末的口水。她早上没有吃东西,也正是因为药物对肠胃具有刺激性(医生通常不建议空腹服药)才被及时发现。庆幸的是,药片没有完全消化。否则保不准就要去医院洗胃了。毕竟以前也不乏过量服用致死的案例。
她抠着嗓子又干呕了一会,直到再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才停下。律师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瓶没有启封的矿泉水。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水。
“谢谢。”梵妮伸手去接,瓶子掉在地上。她没有力气握住它。你将水捡起来,拧开瓶盖递给她。
她只喝了一点点,垂下眼睑盯着瓶子看。
“我只是不想被看不起,如果我露怯的话。事实上,我的神经系统早就出了问题,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说到这儿,梵妮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有些波动。她深吸一口气,问律师现在几点了。
“还早着。你再缓缓也不迟。”律师悄悄把卷起的袖子放下遮住表盘。
梵妮暂时还站不起来,就又坐了一会。她的脚步虚浮,腿还在打颤。你搀扶着她。走廊上迎面走来两个陌生人,梵妮立刻推开你,自己迈开步子故作镇定地朝前走。
你郁闷地回头望向我。我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相处了这么久,想必你也清楚梵妮的性格便是如此:要强,对自己苛刻以及抗拒别人对她的好。
第七法庭的旁听席挤得满满的。我们进去的时候,有两个人正为了一个好位子吵的不可开交。你和我在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这里的视线并不好,一般的媒体人不会跟我们抢。
律师和梵妮去了被告席。刚坐下相机的喀嚓声就又响成一片。梵妮和律师说了句什么,两人换了座位。她坐在靠法官席的一侧,和律师再无交流。
庭审还没开始。你不安地扣着椅子的扶手,明显有心事。我决定开导开导你。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她。我连她平常服用的药物都不清楚。要不是你,阿尔弗雷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
“不要埋怨自己,”我打断道,“你才十八岁。如此年轻,自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你有了解她的意愿就已经很好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只想着怎么偷看成.人杂志而不被教官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