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模糊不清。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从我身体里拖拽出来。
他是谁?
是我的灵魂吗?
梵妮开始与他跳舞了。她穿着白色的修身长裙,裙摆的流苏随着曼妙躯体的扭动而轻轻摇曳。两人配合默契。即便没有音乐,他们的舞步竟也出奇地一致。
我打量着男人,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陌生感。他比我年轻,身材更为健硕,舞技比我高超。他绝不是我,但却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与梵妮共舞的男人一丝不苟地跳着,动作精准而古板。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而梵妮,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似邀请,似挑逗。我没缘由地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
[跳不同的舞的人,上帝会赐予他死亡。]
我努力不去想她。但又忍不住去看她。她那么漂亮,叫人浮想联翩。飞扬的裙摆撩拨了我的心,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于她。
梵妮注意到我在看她。她停住脚步,侧过脸冲我坏笑了一下。下一秒她拽过男人西装的领带吻了上去。这个吻只持续了不到五秒,但在我看来却如此漫长。一吻结束,她调笑着将他推开。
男人茂密的金发肉眼可见迅速变为银丝。他面部的紧致皮肤瞬间松弛下来,甚至长出了老年斑。高大的身躯被荒谬掠过的时间压弯了腰。整个人由内到外地苍老。但惊吓远远不止这些。他的皮肉开始脱落,夹杂着白色神经组织的暗红色的肌肉块一点点在我眼前掉落——男人变成了一副骨架。我愕然。不知所措。更令我惊讶的是,梵妮开始(已删)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愈发不真实。理智告诉我,现在我该跑掉。否则下场会和那个男人一样。然而她看上去那么迷人,一如既往。承载着我无法实现却又向往已久的的热望。就像突然掉进了陷阱,我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删掉)
我心中的坚冰转而沸腾起来。只剩下火焰。
然后——
“砰”的一声——
我睁开眼。颤抖着醒来,天刚蒙蒙亮。
房间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空气,它焦躁难耐。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肤,燃烧我的神经,使我头晕目眩,意幻神离。
我挣扎着爬起来打开窗户。夜色褪去,秋日清晨的冷风仍徘徊不肯离开。带着丝丝凉意攀上我的脸颊,呼啸着,说着具有训诫意味的话。
我在窗边站了一会,逐渐冷静下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妙而又可怕的梦。我的头盖骨好像被人给揭了下来,□□裸地袒露出它最阴暗最贪婪的一面。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在我看来却如同曾经有过一般清晰。我以警察审问犯人的冷静眼光审视自己的心灵。不由得一阵哆嗦,抖落出全部邪,淫。被龌龊思想污化了的爱,欲,在内心深处翻腾着,转化为可憎之物。
拥有灵魂是种负担。它承载着我的欲.念,驱使我不受控制地投入明知是错误的感情中。这使我打心底地唾弃自己。
懊悔之余,我也没有忘记身为管家的职责。八点一刻,我平复好心情,将做完的早餐打包好。拎着保温饭盒驱车前往国安大厦。
停好车走进大厅登记,保安对我的态度很是热情。当然了,他们对能进入大厦的所有人都表现的极为热情。我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份免费赠送的早报。头版头条毫不意外又是梵妮。媒体人纷纷把注意力聚焦在昨天的审判结果上。与之前设想的如出一辙,他们一致认为梵妮是靠钱靠关系才免受了牢狱之灾。不仅如此,他们还扒出法官是你的亲戚,连带着你俩都遭了殃。
由于昨晚进行的谈话,这些信息和批判之词尚在承受范围内。我卷起报纸坐上电梯,来到公寓门口摁响门铃。梵妮走来开门。室内打了暖风,她穿着单薄的睡裙,一直垂到脚腕。棕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早安。”我举起手里的饭盒。
“早安。”她说,抬手将耳后的一缕头发捋顺到胸前。遮住脖子靠后的部分。
然而我还是眼尖地看到她光洁皮肤上浅粉色的印记。心里隐约有了结论。
可能是我的眼神过于奇怪,表现的不像我自己。梵妮问我盯着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只好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发现了我手里的报纸,伸手要了过去。我只见她伸出的手,一失神,便把报纸递了过去。等我反应过来,梵妮已经边走边读进了客厅。
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神态从容地翻看报纸。而我拎着饭盒杵在一旁,不免感到窘迫。
“要不先吃饭吧?待会粥都凉了。”我试探性地询问她的意见。
“怎么又是粥啊?”梵妮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抱怨道,把报纸合上拿在手里朝我走来。准确点说,她是朝我身后的餐厅方向移动。
当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竟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胳膊。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
梵妮惊讶地挑起眉。她在等待我开口。而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了不被她发现异样,我主动挑起话题,问她对法官是你亲戚这件事的看法(我当时简直是蠢极了)。
“我并不意外。他们为了对付攻击我,什么人都可以拿来利用。”
她说话的时候,我望着她,努力寻找与我梦境中形象的不同之处。但没有成功。只是她脸上的神情,淡然中夹杂着无法遮掩的哀愁。比梦中的美人更加忧伤。
我不忍看她这副模样,于是搜肠刮肚拼命找出点什么振奋人的话来。然而话到嘴边变成了苍白干巴的一句“会好的”。
这是一种极具欺骗性的表达。因为当一个人走出这种“会好的”的状态踏上新旅程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又陷入到另一个“会好的”的状况里面。所有的安慰皆是徒劳。
“真的吗?”
梵妮的声音很轻。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期待。她看着我,笑了。她的笑里有一种疲惫,甚至带着强烈的悲伤。
“谢谢你,阿尔弗雷德。”
猝不及防地,温热柔软的躯体贴上我的胸膛——她抱住了我。我心中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烧。长久以来我所陷入的堕落思想使我骚动不安。那个诡异绝美的梦,还有虚幻但令人向往的胴.体更是让我想入非非。
可我拒绝向欲望屈服。拒绝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一个微笑。一个拥抱。
只需一刻的迟疑,我推开了她。
“你干什么?”
我厉声说,用愤怒掩盖自己颤抖的声音。
梵妮不解地瞪大了眼,“我没有恶意,这只是感谢的一种表达方式。”
“你不应该这样做。”
“不该感谢你吗?”
“是不该拥抱我。”
“抱歉,我不知道你讨厌身体接触。”
她诚恳地道了歉。然而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讨厌自己。我想我总算能理解你为什么一到梵妮眼前就会变得既幼稚又傻气了。不过一切在昨夜已成定论。现在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摆脱那个梦带给我的影响,然后安下心继续当一个好管家。
聊过法官的身份,话题已经所剩无几。我和梵妮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俩对坐在餐桌前,她低着头喝粥,我无事可做。好在要感谢她刚刚从沙发那儿带来的报纸。有了它的掩护,总不会显得太尴尬。
又过了一会,你光着上身从卧室里走出来。先是踱步到梵妮身边弯下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了句“早安,亲爱的”,再抬头跟我打招呼。
“早上好,阿尔弗雷德。等一下,这是今天的报纸吗?”你拿过报纸看了几眼就皱起眉。
“我不记得我妈妈有这样一位亲戚。”
“但事实上他真实存在。而且他昨晚来过庄园,嘱托我转告你一些事情。”
我把法官的话大部分重复了一遍。除了最后涉及到梵妮的部分。
“好吧,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否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转向梵妮为自己辩解。后者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你又凑过去问她待会儿要不要去商场添置几件新衣服。
“布鲁斯,恐怕你今天得回趟学校。教授说你已经缺了太多他的课。我本想等庭审结束再告诉你,让你和教授视频说一下情况。但昨晚……”我欲言又止。
“我所有科目的成绩一直都是前几名。”你有点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看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坚持己见,“那就今天找时间跟老师视频解释一下吧。”
这时一直专心喝粥的梵妮突然问你是不是快毕业了。在得到你肯定的答复后她柔声哄劝道,“去和老师见个面吧,这样更有诚意。”
她吻了你的脸颊,再捋一下你蓬乱的头发,你就乖乖听她的话了。
早饭后你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系扣子。梵妮帮你打领结的时候你曲着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确定在你眼里看到了深情(想必这回你应该是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临走前,你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须得到梵妮的一个吻才肯离开。我花了点时间才好不容易把你带到车上。
“收收你的笑吧。”我借着后视镜看向你。从今早见到你开始,你的脸上就一直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阿尔弗雷德,我这是高兴!你看到了吗?她终于肯接受我了!多少个日夜我偷偷祈祷让她成为我的爱人,如今愿望实现了。我是多么爱她呀!她也恰好爱我,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儿呀!”
你近乎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喜悦。
“这么说,你昨晚和她表白了?”
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过来问我是否还记得拍卖会那天你从梵妮手里抢下的戒指。我点了点头。
我当然记得。因为这件事,你们每次见面都火.药味十足。现在回望,很大程度上归结于你的嫉妒。
但当你追问起关于戒指的细节,我却答不上来。我只远远望见它作为拍品展出在拍卖台上。再后来你买下它就再没拿出来过。
我的沉默并没有令你扫兴。你兴奋地掰着手指头将戒指上镶嵌的宝石名称一一列举:紫水晶amethyst,钻石Diamond,猫眼石opal,红宝石ruby,翡翠emerald。这枚诞生于19世纪的古董戒指暗含了当时最具流行的密语。把所有宝石的首字母按照顺时针方向读出来就是a-d-o-r-e。adore意为爱慕。
“所以——”我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量,“你向她求婚了?”
“可以这样说吧。”你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我早就想把这枚戒指送给她了。”又急忙说,“但我绝对是认真的。订婚仪式上我会为她准备一枚更大更昂贵的钻戒。”
哦,布鲁斯。你到底还要让我重复多少次钱不是重点?
不过比起说教,我更想知道你昨晚到底是说了什么打动的她。
或许是我的问题让你想起昨晚的情景,你的耳根微微红了起来。
“我对她说了一大段蹩脚但发自肺腑的告白。这些语句不摘抄于任何一本书。我迫切地希望她能知道并理解我所袒露的感情。但她的表情却告诉我她有心事。于是我问她:我现在向你真诚地表达我的心意,你能真心诚意地回答它吗?”
“她说什么?”
“如果我答应你,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布鲁斯,无论你做过多少慈善,和其他资本家有多大不同,民众仍然会厌恶你。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你有钱。以及你和我绑定在一起。”
“大概是这个意思。”你补充道。
我点点头,“然后呢?”
“我告诉她这些跟她相比都无足重轻。一个我希望她成为我妻子的人,我十分看重她心中有丝毫隐讳。那些极微妙的秘密和顾虑,请不要害怕把它们说出来。”
“比如我没有能力偿还8000万。”梵妮苦笑了一下。
你心想这还不简单。8000万而已。别说是8000万,只要你们俩结了婚,你的财产全部给她都行。但这样说有道德绑架之嫌。你思忖片刻换了种委婉的说法,并确信她明白了你的意思。
“她说自己还要再考虑一下。然后主动吻了我。事情成了一半。那个吻让我飘飘然,我擅作主张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时整个人都在颤抖。幸好她没有拒绝。这是个好兆头。”
“她问我今晚还走吗。我说:如果我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就离开。然后她说——‘我希望你留在这儿。’刹那间,巨大的幸福砸向我,几乎让我晕厥。我握住她的手,恨不能吐露出心中所有炙热而缱倦不绝的爱意。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她。但我想她听懂了。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卧室。当一切结束后我躺在床上。那个没日没夜萦绕在我脑海中的女人此刻就睡在我身边,躺在我怀里。如此亲昵。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震惊,一种恍惚。这种突如其来梦幻般的幸福令我激动到落泪。”
“阿尔弗雷德,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委婉地表示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我需要点时间消化。然而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真的要结婚?布鲁斯,可你才刚过完18岁生日啊。”
“但我已经遇到她了。”你笃定梵妮就是那个你将会携手共度一生的女人。
我本想说你对待的爱情的态度太过幼稚和武断,根本不考虑现实的因素。可转念一想,我当年连说出这话的勇气都没有。在我接到任务后的第二年,我的未婚妻离开了我。我不会埋怨她,因为对她而言,一个行踪不定、甚至会带给她死亡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做一位丈夫的。
“等我毕了业,我们就去乡下,在那里住上一段。那里更轻松更自在。空气也好,适合养病。骑马、高尔夫或是游泳。再在花圃里栽种一些她喜欢的花儿。就算是寒冷的冬夜,两个人也可以在暖烘烘的壁炉前看一部爱情电影。”
你兴奋地用一切美好的词汇向我描绘有她的未来的模样,而梵妮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我想起竞选演讲前一天和她的聊天。她在某一刻真情流露,对我讲她将永远不会结婚。
我问她,你是认真的吗?
梵妮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地回答道,当然是认真的,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婚姻对男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让自己更受敬仰的工具罢了。而对女人来说,步入婚姻意味着她会永久性地失去自由。所以我永远都不会结婚。不过我将会有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