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闭上眼,开始想象这样一副场景:在鲜花的簇拥下,梵妮孤零零地仰躺着。她穿着华美的长裙,面色红润,截然还是生前的模样。柔顺茂密的秀发披散下来,双手合在胸前,在淡淡的阴影中显得皮肤愈发白皙。朦胧又温暖的光边将她环绕。她的脚边是一条时间的河。河水缓缓流淌,冲刷掉一切岁月的痕迹。而她的美将永远停留,永远不会衰败。
我出神地望着她。看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安静、温柔。她身边的一切事物——天空大地和流水都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我对自己说,她只是需要休息了。不过是累了,病了,倦了,便睡了。
来往的人啊,请放轻脚步。
嘘,请别打扰到她。
因为她正在做一个香甜的梦。
“阿尔弗雷德。”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不情愿地睁开眼。入目是黑漆漆的棺材,昭告着梵妮的死亡。
是戈登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束花。
“我很遗憾是这样的结局。”
“不,”我摇摇头,“人来这世上都不是自己求着来的,走的时候也不需要谁的允许。我这是替她高兴。她终于有幸不用再忍受痛苦的折磨了。”
戈登惊讶地半张着嘴。过了好一会,他试着想说点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到肚子里。只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保重身体,我去找布鲁斯了。”
隐约有抽泣声传入耳畔,我回头,几个年轻的女孩(应该是梵妮的学生)擦着眼泪,互相安慰。
不同于这些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你对情绪的把控超出我的预料。从得知噩耗的那天到现在,你一滴眼泪也没掉过。也许正因为你的眼泪在心里流光了枯竭了才会哭不出来吧?
不过就葬礼本身而言,它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尽情地哭,没人会笑话你。哭什么,怎么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感受眼泪在面颊肆意流淌的快.感。
可我不能留下来参加梵妮的葬礼。我得去哈莉.奎茵那儿。我得把杰森接过来。他是梵妮仅剩的亲人了。
与事先说好的那般,我和你打了声招呼走出墓园。余光瞥见一个女人站在街角。起初我并不在意,只顾着朝停车场走。身后却传来那女人的呼喊声。我认得那个声音,于是加快脚步。然而女人还是追了上来,把我堵在入口。
“我们可以谈谈吗?”
“离我远一点,”我压抑着郁愤,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韩露夫。”
“给我一点时间,我有话要说。”她恳求道。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我强硬地撞开她,走向自己的车。
韩露夫又匆匆跟过来,抢先一步用身体横亘在我和车门之间。
“如果你不肯听我说,那我就一直站在这儿。”
“你在威胁我?”我被她幼稚的举动气笑了,“你以为我只有开自己的车才能离开?”
“那我就一直跟着你。”她抓住我的衣袖不放。
韩露夫个子不高(足足矮我一个头)。我低下头,首先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这让我改变了主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更多是出于一种被纠缠的无奈。
“我只是想……”她迟疑了一会,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不断重复着“求你,和我说说话”。
“十分钟。”我瞥了眼手表,“希望你不要浪费。”
我打开车门示意韩露夫先坐进去。虽然我讨厌她,唾弃她的人品和行为,但看在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的份上,我是不会让一个孕妇在寒风中站上一段时间的。
“说吧。你要说什么?”
韩露夫咬了咬嘴唇,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开始说一些道歉的话。这在我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我不是梵妮也不是神父,”我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想忏悔请去墓园或教堂。”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韩露夫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慌忙伸出手去擦,但这对她毫无效果。只会让泪水越流越多。
我讨厌她这套把戏。即便我猜这其中有她对梵妮的愧疚。然而她对着我哭的行为说是作秀也不为过。
“你想让我说什么?‘对不起’——‘噢,没关系,我替逝者原谅你。’”
我毫不留情地挖苦道,“是的,人们都像你这样,留一点眼泪,说点忏悔的话。管它对谁讲,反正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就好。这样你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谋,这样你就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我说的对不对?”
韩露夫被我的一番话吓到了。她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哭泣。
我再次看了眼表,“还有六分钟。比起这些毫无营养的玩意,如果你愿意讲讲事情的始末,我很乐意听。”
韩露夫垂下头,声音发涩。
“我给洛佩斯当助理的时候认识了布劳德。是他主动追的我。在此之前我从未被人追求过也没有谈过恋爱。他对我很好,会说情话,会给我买早餐。我想这应该就是爱情吧。于是我接受了他的告白。他想要同居,我几番推脱最后还是心软答应下来。”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韩露夫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继续说。
“我们甜蜜了整整三个月。不知怎么着洛佩斯知道了这件事。就如你看到的那样,我和她在宴会上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想起自己推迟有些日子了便鬼使神差买了验孕棒。然后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怀孕了。我又兴奋又害怕,焦急地等待布劳德回家。我等到了他,然而他是回来拿行李与我告别的。”
“我当时快要崩溃了。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向我坦白他只是在执行某个任务而已。现在事情结束他就要离开了。而他当初选择我也是因为洛佩斯拒绝了他的示好。”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嫉妒她的?”
“嫉妒?怎么可能?”韩露夫摇摇头,“她那么漂亮、聪慧,身材又好。追求者众多。这样的女人已经没办法令我嫉妒了。我羡慕她,崇拜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变得像她一样。可是后来我对她的印象全变了。”
“她跟不同的男人调.情,给前任市长做情.妇。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还开始从zheng。这哪里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
我沉默地听着。在此之前,我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所以并没有急于反驳她。
“布劳德要走了。我竭力挽留。但没有什么用。他把我推倒在地上。他说他从没有爱过我。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是的,这个男人善于伪装,但他眼里闪烁的爱意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一个人竟会爱上一个欺骗自己的男人!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徒然拔高了音调,“你爱上他了?”
“为什么不爱呢?”韩露夫开始轻轻抚摸腹部,“我想我早就爱上他了。我放不下他。况且我们又有了孩子。他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哭昏了过去几次。不敢给父母打电话,因为未婚先孕实在是太丢人了。但好在幸运眷顾了我,深夜十分他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只要他回来就好。任务没有结束,他问我有没有洛佩斯的把柄。我一心想留住他便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太多私事。幸运再次降临在我头上,第二天洛佩斯派我去校长室取钥匙。我猜测那是她的秘密之一,但对具体内容一概不知。事到如今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在教室里藏了备用摄像机。记录下来的画面让我大吃一惊。”
“我把视频拿给布劳德看,他兴奋的不得了,说这样任务就可以结束了。可是任务结束他就要走了。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拒绝交出录像。布劳德生气了。他打了我又把我搂在怀里。他说他只是因为家里欠了债才不得已赚点黑钱。利用我也迫于无奈。我吻了他,要他发誓以后不能再干这行了。还要他娶我,他都一一答应。”
没错。你看,这又是一个女人常犯的错误。总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存在,一厢情愿地付出甚至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妄图感动对方使其改过自新。结果却只感动了自己。到头来做了蠢事还不自知。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两天后我们结婚了。见了家长,筹备婚礼,因为布劳德的上司急于需要那段视频。用一个人的前途和名声换取自己的幸福,这让我感到不安。纵使我看不惯她如今的做派,但毋庸置疑她对我一直都很好。背叛她,只会让我觉得自己越发丑陋。布劳德看出我的煎熬,他告诉我洛佩斯以前在华盛顿做皮.肉生意。叫我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对于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任何惩罚都是应该的。妓.女多脏啊。她说要让那些女孩过上好日子的嘴脸又是多么虚伪。就像一面本以为完美无瑕的镜子。现在它碎了。我觉得自己终于有理由可以恨她了。”
“但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我的良心仍在挣扎,如果我还有那玩意的话。”韩露夫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有意不请她参加婚礼,只为了不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想起不愉快的事。然而她托你带来了新婚贺礼。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卑鄙。我快崩溃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为了我和布劳德的孩子,我别无选择。婚礼结束后我把视频给了布劳德。这之后的事儿便是你看到的那样。”
这些事就像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忏悔,只有在尘埃落定后才能恰当地讲述。然而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别扭、恶心。即使我知道她也是被人利用,韩露夫的描述依然让我感到不适。
我感到愤怒且悲哀。愤怒是因为她在思想上如此顺从,被虚伪的道德所规训。还试图绑架不像她一般遵守的其他女性。悲哀的是她身处的环境塑造了她下意识的顺从,并学会通过自我割离和真正的受害者划清界线。于是,半是受害者,半是同谋,像所有人一样。
韩露夫又说话了。
“我的婚后生活一点也不幸福。在奉献出一切后我还得忍受他长期的暴力行为。知道开庭时间为什么会延后?因为我。我根本不想去法庭作证。那会让我看上去像个小丑。布劳德又疯了似的打我,硬生生把我拽上了车,全然不顾我肚子里的孩子。”
说到动情处,她撩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上的淤青和伤痕。我不为所动。
“这是你自己选的丈夫,怨不得人。”
韩露夫伤心地哭了。
“你在哭什么啊?”我嘲讽她,“你的泪水里有几分是为了梵妮?你哭是因为你恐惧。你知道,以后没人会站在你这边保护你给你出主意了。即便你的丈夫打死你也不会。”
韩露夫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感到一阵报复性的快,感。然而它短暂的停留过后,我感到乏味。
有多少女人像韩露夫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模型。她所说的爱上某人不过是自以为地把某个男人套进这个模型里面罢了。
而且仔细想想,韩露夫对梵妮的恨也来的奇怪。难道仅仅因为听说梵妮私生活混乱,她就应该恨她吗?
这看上去很不合理,但恰是韩露夫极度自卑的体现以及对偶像高度理想化的灾难。一旦后者做出不符合她预期的举动,她便会感到愤怒和不值。这种人往往活在强烈道德约束带来的优越感里,特别在意外界尤其是男人的看法。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女人的希望和出路从不在男人身上,也不在于孩子的性别和外界的目光。
当她选择爱一个利用她的男人时,她就已经偏离了正轨。未来的路也只会越走越狭窄。天真到愚蠢即是坏。那不光会害了她自己,更会伤害她身边的人。而成年人的生命是经不起消耗的。
当然,作为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我透过她的话语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驱使她做出此举的还有难以跨越、犹如鸿沟的阶级意识。
韩露夫出生于一个中产家庭,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贫穷什么是饥饿什么是绝望。更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一口饭一口水全然不顾自尊去偷去抢去贱卖.身体。所以她不理解梵妮的所做。可那是出身卑微的姑娘为数不多的出路了。对于那些孩子来说,如果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恐怕小偷的孩子只能是小偷,妓.女的孩子仍是妓.女。德纳街意味着毒.品,性.交易和一切人性最黑暗的一面。留在那里,谁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梵妮的行为好似拼尽全力往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抛掷石块,然而只激起几朵微弱的浪花。一段时间后一切又恢复如初。依旧是一潭无人能搅动的死水。
我感到惘然。连中产阶级都不能共情底层的穷人。穷人还能指望谁可怜呢?除了自相残杀争得头筹来换取上流社会的入场券,他们又有什么选择呢?
阿尔弗雷德。你不能再想这些了。
我对自己说。
待会你就要见到杰森了。他还不知道梵妮去世的消息。
我想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被九岁大的孩子接受的说法。可惜等到我把车停在哈莉.奎茵诊所的门前时,我仍想不出一套像样的说辞。
不过这件事总是要面对的。
我叹了口气,伸手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哈莉出现在我面前。
“什么事?”她面色冷淡。
“梵妮、梵妮她,呃……我来接杰森。”
“让梵妮自己来接。”哈莉说着就要关门,我赶忙用脚挡了一下。
“她没办法来了。因为,因为她……她已经……已经不在了。”我非常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死亡、去世、自杀。这些单词像一个个魔咒,萦绕着我,不断地提醒我一个残酷的事实——梵妮死了。
哈莉并没有露出我预想中震惊的表情。她只是点点头,用很随意的语气问我她是不是自杀。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作回答。
“你就不感到意外吗?”我不禁追问。
“如果你知道她之前经历的事儿,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跟我说过她在华盛顿那几年的遭遇。”
哈莉摇摇头,“那一定不是全部。她讲的那些和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相比连百分之一都不到。我给她做心理治疗,我比你更清楚。”
既然她主动谈到心理治疗,我难免对她的专业程度产生怀疑:为何梵妮在接受了她的心理治疗后还会走自杀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