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天记者贿赂门卫这样的失误以后不会再有了。”我郑重地承诺道。
出于多方面考量,我们选择将梵妮葬在你父母所在的墓园。这样你可以一次性悼念目前为止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况且那里安葬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记者媒体再这么闹下去,向来收取昂贵费用的墓园管理方也不会允许他们打自己的脸。
侦探点点头,“我理解,你们做的已经很好了。”
可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杀的方式有那么多种。为何梵妮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一种?她将枪口抵在下颚扣动扳机的那一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呀?
我能想到的符合逻辑的解释只有两个:一,她主动消除自己的面部特征以拖延被发现身份的时间。二,她痛恨自己的容貌。因为从她的人生境遇来看,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美貌只会带来不幸。
可惜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那个真正的答案,恐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侦探的情绪有点低落。
“介意我抽根烟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在得到许可后他点燃了手中的烟,又抽出一根递向你。
“抱歉,他不抽烟。”我立刻说,然后看着你悻悻地垂下手臂。
布鲁斯,请允许我再次重复我的观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酗酒和抽烟都是极不可取的做法。浑浑噩噩,自甘堕落。用麻痹神经、剥夺理智换取的短暂安稳是不值得的。正是由于我有过相似的经历,我才能体悟到理智的珍贵。倘若某人失去它,这个人很快就会疯掉。
侦探连抽了两根烟,逐渐变成了个健谈的人。他表示,虽然他人不在哥谭,但是梵妮做的每件事他都知道,他都支持。这其中难免有描述夸大的成分,然而不得不承认,他知道的可真不少。
“唉。我是真心为她感到惋惜。她那么善良,愿意贷款帮助妓.女的孩子逃离她们母辈们的命运。可那些孩子不知好歹,还去当了证人。她们怎么能够……”
侦探有点哽咽,他说不下去了。你也颇有感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侦探回握了你的手。两个大男人看上去倒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某种巧合使你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追忆共同的爱人。不知是气氛感染还是情绪使然,你主动打开话匣子,说了一些关于梵妮的事。她的名字对你而言不再是禁忌,我感到欣慰。
晚上九点,侦探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对你发出邀请。希望你可以走出哥谭去华盛顿看看。
“如果华盛顿真如你描述的那么糟糕,你为什么还要我去那里?”
侦探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他今晚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所有的国家都糟糕透了。小兄弟,只要存在zheng府统治,哪里都一样,遍地是谎。”
你问他,“那我走出去的意义又在于什么?”
“认识你自己。”侦探说。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们想要认识世界进而认识我们自己可得费好大功夫呢。”
同时他是这么形容哥谭的:一个关了门的笼子,但没有上锁。有钱人可以推开笼子的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对穷人来说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天真而愚蠢地死去,或是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毫无疑问,你是令人艳羡的前者。笼子正在紧缩,趁它还没彻底封闭起来,快跑出去吧。”他如是说。
深秋的夜晚郊区基本打不到出租车。出于一种礼貌,我开车送侦探回市里他下榻的旅店。在回去的路上,侦探突然问我德纳街怎么走。我先是一愣,随即感到莫名的不舒服。明明刚才这个男人还在伤感地怀念梵妮。而现在,他就要到另外的女人身上去寻找温存了。当然,也可能是我的思想过于狭隘,把别人想的太龌龊了。
因为我的沉默,侦探的语气里染上了一丝不快,“你没去过德纳街吗?”
我尚未搞清楚他的目的,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听坐在后座的侦探又说,“也是。像你家少爷这个身份,只需勾勾手指,不定有多少女人扑上来呢。德纳街那种低层次消费的红.灯区你不知道怎么走也正常。”
我正苦于不知如何应对,他反倒替我想了个好借口。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我没去过那里。
“您还要去别的地方吗?”我问。
“不了,回旅店吧。”侦探再度点上一根烟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但愿那里有□□的姑娘可以跟我来一.炮。”
我哑言。脑海里还残留着侦探说过的支持梵妮做法的话语。
呵。多么讽刺。
剩余的时间我们都不再说话。侦探一直在抽闷烟。我把车停在旅店门口,他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劣质烟草味仍弥漫在车内。我打开窗户,寒冷的夜风被吸入肺部,划的人生疼。
我调转车头朝庄园驶去。一路上只有呼啸的风声与我相伴。这让我感到乏味。又带来淡淡的苦闷。
我想听点什么,于是打开车载电台。眼下正是深夜电台的谈心环节,主播在和听众进行互动。那个人的声音很耳熟。我思忖片刻,记起他就是和女搭档因不同观点而争吵的男主播。
那女主播呢?他们不是搭档吗?
我心想。
就像是有人读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男主播接下来的话解答了我的困惑。
“她呀,被停职了。”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这个幸灾乐祸的男人令我再次意识到现实生活的荒谬。明明胡搅蛮缠摔门而去的人是他,倒头来遭到停职的却是努力保持职业素养的她。
刹那间,今夜我听到的侦探和男主播的话让我对女性是否能得到尊重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有人用假以高尚的面具伪装自己,有人甚至不加遮掩,□□裸地表露出对女性的蔑视。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对我说:尊重?平等?别想了,这里是男权社会。只要你长着那象征身份和地位的生.殖器官,你想对她们怎么乱来都没关系。反正没人会责怪你。人人宽容待你,只因你是男人。但内心却有另一种呼声:你得为她们做点什么。哪怕一丁点的善意也好。不要悲观,毕竟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单凭自己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最终的结果恐怕只会被外物环境所毁灭。或者说,在做出改变之前就已经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悄然溜走了。
世事一无可知,人们一成不变。我愈发为梵妮感到悲哀和不值——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不会实现。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世界完结了,其结局是种绝对的终止。
一颗子弹能同时杀死两个人。在梵妮下葬的那天,你的灵魂也随她离开了。
葬礼后的第二天,你起的很晚。依旧很疲惫。然而并没有留给你足够的时间去疗愈伤痛,公司的事务已经堆叠如山。内有员工手脚不干净、高层虎视眈眈,外有股票一路下跌、部分商业伙伴取消合作。这些,你不得不去公司着手处理。会议一开就是半天。这种繁忙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你回家后。有时候连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饭菜你都没工夫吃。转身一头扎进书房和人开视频会议去了。
为了挽回公司声誉,你还得讨好媒体。他们的问题你须得一一回答。不能拒绝,言语不能太尖锐,要温和,要满足大众的八卦欲。这样他们才会答应帮你树立一个好的企业家形象。
数不清的采访,记者们一遍遍地重复询问你和梵妮的故事,想要挖掘更多不为人知的秘闻。他们提到她,修饰词永远是“死去的”、“自杀的”。似乎死亡和梵妮的名字已融成一体。种种重压和打击之下,你逐渐接受了现实。不再坚持梵妮还活着的观点。
不过事情发展也有好的一面。逐渐有人开始相信她是被冤枉的那一个。部分人追念她的美貌,称她是陨落的一颗星辰。也有传言说她死于谋杀。某知情人士表示,案发前梵妮刚刚和你分手。暗指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不管他人如何揣测,梵妮离开所带来的悲伤情绪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每当我想起她时,心脏就会紧缩起来。从前那些没有她的日子,我们还能承受得住。如今她的消失仿佛从我们身上撕下了一块肉。生活在这座保留着她生前痕迹的庄园里,怎么可能在夜晚安眠呢?
死是件小事。死人从未从生活中离席,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活着。他们存在于梦中,与活人交谈,苛责活人的良知。我时常梦见一个女人。她没有名字,面容模糊。被殴打、被辱骂、被驱逐、被追赶、被抹杀。我想救她,带她逃离,把她藏起来,可无论怎么她最后总会被找到。这个总在梦中等待我的女人,尘落在世界角落里的女人,没有走出我身体以外的女人,随着初升的新月再度踏入我的梦中。
你曾梦到过梵妮,在某个疲惫的深夜。你闭上眼,片刻,她出现在你的房间。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却可以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温柔和悲悯。你说她是来拯救你的。她俯身正要亲吻你时,你醒了。天亮了,人空了,欢喜转为失落,白天带来了漫漫长夜。
正因如此,你既不能做梦,也不能回忆。因为回忆没有雅趣可言。你首先想起的不会是她的明眸微笑,而是她憔悴的模样。你不会想起她说过的情话,也不会想起你们交.股叠.臀的那个晚上,你只会记得她冰冷的手和毫无生气的面庞。
紧接着你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那时我紧紧地跟着她寸步不离,说不定还能挽救她的生命。
就这样,你脑子里塞满了如果、如果。一遍遍地徒然折磨你自己。虽然你们前前后后只交往了不足一个星期。但是由此而引起的痛苦却没有在几个星期内消释。
真如哈莉所言,你开始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从你的房间里搜出了通灵板。当然,这还算不上什么。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初冬的下午。你难得休息。我在厨房忙乎的时候你推门进来问我杂物间的钥匙在哪。
“我房间的第二个抽屉里。”我专心盯着烘烤中的蛋挞,随口说道。
你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等待蛋挞出炉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近些日子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觉得不对劲,赶忙摘下围裙朝楼上跑去。然而房间里没有你的身影。钥匙已不在抽屉,杂物间里的东西被人动过。我却一时想不起少了点什么。
我跑遍偌大的庄园,最后总算在后花园里找到了你。彼时,你正在用铁锹拼命地挖啊挖,面前的土堆成了座小山。多亏现在没有下雪,天气也没有冷到土冻成疙瘩块。
我边呼喊你的名字边走近了些。
“布鲁斯,你在做什么啊?”
你充耳不闻,只是用力地挖着。
“回答我,布鲁斯。”
仿佛我是片静默的空气,你不理不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无奈之下,我伸手抢过铁锹。你盯着空了的双手怔愣片刻,突然发狠朝我扑来。灰尘和沙粒在争夺中飞撒在我们的裤子上。
你有段时间没有练习了。力度虽大,打斗的速度却下滑了不少。你那毫无章法的乱拳被我轻易攻破。
一记扫腿将你绊倒后我冲你大吼,“你发什么疯!布鲁斯!”
你被我吼住了,无力地垂下头颅,
颓然坐在地上。嘴里呢喃着,“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她……”
一直以来,每当有什么亲近的人离世,我就在心上筑一堵冰冷的高墙。现在那面名为“梵妮”的墙崩塌了。巨大的忧伤喷涌而出,冲溃了我聊以自.慰的可笑说辞:是的,梵妮已经不在了。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烟消云散,什么都没了。她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不过是生命重归死寂罢了。
如今我开始相信亡者的世界本无天堂与地狱之分。高尚者不会上天堂,作恶者也不会下地狱。但天堂和地狱却又真实存在。对富人来说,这里便是天堂,穷人眼中的世界则是地狱。
我隐约知道了你这不符常规的举动背后的含义,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铁锹,走到两英尺外的地方默不作声地挖起来。约一刻钟后,密密麻麻的信封:白的、牛皮纸的,纷纷映入眼帘。
“你在找这个对吧?”我轻声问。
你迫不及待地跌跌撞撞爬过去,胡乱抓起一封信撕开信封阅读起来。
片刻,你将那写有恶毒话语的信纸撕的粉碎,放声大哭。我蹲下身拥抱你颤抖的身躯,竭力安慰。你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空话毕竟是空话,有谁的心儿受了伤,却靠耳朵疗愈它?
“我恨他们!他们毁了她!还有他们和他们……”
你哭的如此伤心,如此绝望。口中呼喊着的指向不明的话语我却都懂了。
猫头鹰法庭、无良媒体和放弃思考的普通民众——人人都是促成如今局面的凶手。换言之,无辜者并不存在。
然而这仇恨让人窒息,更糟糕的是,这仇恨毫无意义。
你今天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和蔼的老人,不会把他和猥.亵儿童的强.奸.犯联想在一块。一个柔声哼摇篮曲的母亲也不会让你想到杀人狂。毫无疑问,外表具有欺骗性。人们西装革履,笑容可掬,看似怀揣苦闷努力生活的老好人,实则不然。奴隶看起来温顺,但不代表他善良。奴性越重的人对同类越是凶残。因为他们从奴隶主那里失去的自尊需要从同类中得到补偿。*人们保持了干净的双手,却丧失了良知。
饱受压迫之苦和备受谎言欺骗的人是谁?
含冤受屈却投诉无门的人是谁?
在无限的希望中失望的人是谁?
看到同伴被压迫、屈服于权威而感到愤怒的人是谁?
那些对自己不得以以同样方式屈服感到厌恶的人又是谁?
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日渐麻木的人是谁?
踩着同伴尸体骨拾级而上的人是谁?
在杀人中高.潮的人是谁?
很抱歉,他们是同一类人。昔日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加害者,当了资本家的帮凶还不自知。人把人视为猪狗,人把人当作异类。自相残杀,毫无人性可言。
那天后你发了一个礼拜高烧,之后也很虚弱。好在你那个法官舅舅早有准备,有他的人帮衬着,勉强能□□公司。我一直在照顾你。你没有胃口吃东西,我变着花样做饭。你身体无力需要晒太阳,我扶着你去花园散步。
在此期间,没了猫头鹰法庭在暗中操控,zheng府里那些一直处于边缘化的议员开始大展拳脚。结果事实证明,法庭没有让他们加入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