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像个正常人。她刚来我这儿的时候PTSD非常严重。连和宴会上的陌生男人打招呼都做不到。后来应酬起来不也如鱼得水了吗?”
哈莉说的其实没错。我心里清楚梵妮的死和她所接受的治疗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于后者可能还延长过她的生命长度。但我想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毕竟梵妮离开我们才两天时间。
“你需要心理治疗吗?”哈莉问。她看了看我的表情,耸耸肩,“不需要就算了。”
“我们说回正题吧。杰森在哪?”
“他在楼上写作业。不过你确定要带他去参加梵妮的葬礼吗?连你自己都没从阴影里面走出来,你凭什么认为他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你真心为杰森考虑过吗?”
面对她气势汹汹的追问,我哑口无言。
“我不确定。”
“那就不要带他去。”哈莉的态度非常强硬。
不得不说,她的话确实有一点道理。或许杰森确实不应该去墓园。就算葬礼和他毫无干系,那里的氛围也足以令人心生苦闷郁结。
我妥协了,“那就让他直接跟我回家吧。”
但哈莉并不领情。她尖锐地指出,她不认为我能照顾好杰森。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是个专业的管家!我能把布鲁斯拉扯大而且感情还那么深厚,你凭什么认为我照顾不好杰森?”
“正因为你和你的小主人感情深我才会担心。我不否认你的能力,但每个人能给予他人的情感都是有限的。你的那些都给了韦恩,杰森的情感需求自然就会被忽视。”
我敏锐地捕捉到哈莉话里的含义,顿时变了脸色。
“你是要他永远留在你这儿?”
“‘永远’这个词太重了。”哈莉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开始询问你的近况。
本来我是不愿意将你的事情讲给陌生人听的,但谁让这个陌生人是位心理医生呢?
我的心里有一个为你设立的模型。根据过往多年的相处经验,我一度以为在经历重大情感创伤后你会用哭来宣泄痛苦,就像你父母刚离开的时候一样。但这一次你没有那样做。而是正常地吃饭睡觉做事,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梵妮的葬礼。看着你沉默、任由平淡的痛苦在身上流淌的模样,我试着分析你的内心状态,却发现我读不懂你。
或许是因为适当的悲伤会激发人的斗志。而过度的悲伤则只会导致麻木。当然,往好了想,也或许是因为你比当年更加的成熟稳重。毕竟眼泪不能使逝者复生。把自己哭成石头,那不过是神话而已。
我把想法说给哈莉听,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还有点挖苦和嘲弄的味道。
“你以为他那是成熟吗?他很快就会发疯的。像条脱缰的野马,把家里搅得一团糟。”哈莉说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套出一张名片塞给我,“如果他发起疯来不受控制可以考虑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接受治疗。”随后又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噢,这样的韦恩先生光是想想就很可怕,我可不放心你把杰森领回家。”
出于想把杰森牢牢绑在身边的私心,哈莉对你的行为的预测难免会有夸大的成分。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着实不太平,过几天媒体得知梵妮去世的消息肯定会跑来对你围追堵截。如此看来,杰森更适合待在这里直至事件平息。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提心吊胆(好吧,只有一点点)地给你打去电话讲明了目前的情况和顾虑。
“一切由你决定,阿尔弗雷德。”
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倦,“记得给杰森的寄养人一笔费用,只要她能对杰森好就行。过一阵再把他接回庄园。”
我得到指示,立刻掏出一张支票递向哈莉。她没有接。
“不要拿钱侮辱人好不好?杰森是个可爱的男孩,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那就好好对他。今天我不会接他走了,但你总得让我见见他吧?”
“可以。不过梵妮的事得由我跟他说。”哈莉很直白地表示她不信任我,害怕我的不当表达对杰森造成二次伤害。
面对如此一位强势但又真心为杰森找想的心理医生,我无可奈何又觉得有点好笑,“行行行,都听你的。”
哈莉这才允许我进门。一楼是诊室,二楼是私人区域。将工作场地和居所结.合在一起,可见她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
我刚走到楼梯口便被哈莉拦下。她让我在一楼等,自己上了楼。我在下面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她牵着杰森走下来。
“阿尔弗雷德!”杰森兴奋地朝我跑过来。我连忙蹲下身将他一把抱住。
“杰森,你又长高了。”我摸着他的头竭力不去想那些让我压抑的事。但很快我发现他的情绪也不怎么高。
我问他,“你在苦恼什么呀?”
“数学题太难了。”杰森的小脸皱成一团。
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边笑边哄劝他要好好学习。当然啦,劝人学习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说多了会给他压力。
杰森显然也不爱听“学习是为了你好”这类老掉牙的话,他转而向我询问梵妮的情况。
“妈妈身体还好吗?我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瞥了哈莉一眼。她扭过头去,显然不打算帮我说话。我不知道杰森对最近的新闻了解多少,只好含糊其词。
“她……挺好的。她那边忙,走不开,让我来看你。”
杰森又问我那8000万有着落了没有。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你知道的怎么这么多?”
杰森骄傲地挺起胸脯,“我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只要有妈妈的消息我都知道。”
我突然有点慌张。媒体得知梵妮死亡的消息只是时间问题。那杰森岂不是很快就会知道?
可能是刚刚一瞬间忘了伪装,杰森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闷闷的。
“还没有筹全吗?”
“不过那确实是一大笔钱。”他又主动安慰我。
我告诉他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
“可是阿尔弗雷德,你看上去很悲伤。”
“我只是有点累了。”
“你确定没有事情瞒着我?”
“我确定。”
“永远不要骗我。”
我沉默片刻,“我不会。”
唉。对一个孩子撒谎真是太难了。如果眼前的是成年人,只需心里想着这人做过的坏事,谎言便可脱口而出。孩子则不然。无论是否出于善意而说谎,面对他们天真无邪的脸庞时心里都会产生负罪感。
多亏了以前和杰森培养出的感情,他相信了我的谎言。杰森的思维跳跃性比较大,很快又聊起别的事。他说芭芭拉的女子兵团里有好多好多厉害的姐姐。
“她们的一招一式都酷毙了。不像我,只会又咬又踢,打起架来丝毫没有章法。”
“阿尔弗雷德,”杰森看向我,满怀憧憬,“你帮我问问妈妈,可不可以让我学巴西柔术?我一定好好学习。”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学那些东西呀?训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苦又累,还容易落下伤。
“如果再遇到那种事(赞助商派人绑架他的那次),我就有能力保护自己了。妈妈的身边有那么多坏人,我想保护她。”
看他说的那么认真,我感到鼻子发酸。
“我可以教你泰拳和巴西柔术,只要你能永远这么开心。”
“我会的。”杰森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冲我伸出小拇指。我和他拉了勾,又陪他待了一会。
直到杰森被哈莉勒令上楼写作业,他才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哈莉面无表情地把我送到门口。巴不得我赶紧走人。
“不要觑觎不属于你的东西。过段时间我会来接他走。”我扔下句狠话,开车离开了诊所。
返回墓园的路上我接到你的电话。预想之中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有几个记者听到风声来到现场,通过贿赂门卫混进葬礼。他们企图用微型摄像机拍摄的时候被抓到。下葬仪式只能草草结束。
“我在卢修斯车上,我们庄园见。”你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家。你比我到的要早,将葬礼上的混乱讲给我听,既疲惫又愤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只能沉默地倾听。
我们都知道,八卦流言是传播最快的东西。不出一天时间,梵妮的死讯便会满城皆知。这对普通民众来说不失为喜事一件。可以想象他们局时会走上街头,嘴里嚷嚷着“感谢上帝”之类的鬼话。而对我们这些与她息息相关的人来说,这样的光景是痛苦和令人恐惧的。更为痛苦的是,我们知道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却又无力改变。
午饭过后,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屏幕上就已经出现了今早下葬仪式的现场图。
“骗子!说谎——”你狠狠地瞪了那个宣布梵妮死亡消息的男主持人一眼,忿然关掉电视。
“胡说八道!她明明还活着!”
你的话引得我侧目,“布鲁斯,你有点不对劲。”
“连你也要质疑我吗?”你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无论接受与否,她说过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一定还活着!”
“这……布鲁斯,这太荒谬了。”我不住地摇头,“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不在了呀。”
“你怎么就敢肯定下葬的一定是她!尸体的面部特征完全无法辨认!那儿躺着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为什么必须是她!”
“难道你还要把她挖出来,看到她背后的纹身才肯死心?”
我的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其实我也不想刺激你,但说真的,过度耽于幻想只会招致更多的痛苦)。你不再嘶吼,怒意尚未平息,不停地喘粗气。
“冷静,布鲁斯。”我轻拍你的后背,安抚道,“你需要做的是尽快从这件事里走出来而不是始终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你甩开我的手,一声不吭上了楼,把楼梯踩的咚咚响。
脚步声渐远,我叹了口气。
或许认清现实对你来说还早,但现实就是现实。梵妮已经离开我们了。她也在那封致布鲁斯.韦恩的信里给出了明确的回复。只是我害怕你知道那个答案。
整个下午你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几度犹豫,差点就要把信拿给你看。可我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发现,你这几日的冷静不过是假象。事实是,你在自欺欺人,甚至没有勇气接受现实。当然了,我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你指手画脚说你是个懦夫之类的话,但至少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仍需要等待。
夜幕降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叩响了庄园的门。由于他准确地说出梵妮和杰森的事情(想必他就是梵妮口中的侦探),我们决定放他进来。
几分钟后侦探走进客厅。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驼背,金发,一脸络腮胡。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他说自己是来悼念梵妮的。你大为震惊,搞不懂为什么一个远在华盛顿的人会这么快得知消息。
“小兄弟,你这是被困在笼子里太久了。”侦探轻笑了一声,“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人却可以透过笼子的缝隙窥探你们的生活。对我们这些外人来说,哥谭毫无隐私可言。”
“你们聊,我去拿点喝的。”我很识趣地暂时离开,去厨房取了两杯果茶又折返。回来的时候听到侦探在说话。
“你嫉妒我什么啊?我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却根本不住在一起。她只主动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她说她要领养杰森。第二次她说要和我离婚。”
“离婚?”你不自主地拔高了音调。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一丝窃喜。
侦探笑了,“难道她没和你说过吗?当年我满怀期待地对她告白遭到拒绝,然后便再也没见过她。我仍像个傻子似的痴痴地关注她的动向,知道她从一个疯子手里救出了很多人,知道她参zheng要竞选市长。我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她的电话。就如我说的那般,她解除了和我的婚姻关系,将杰森的抚养权过渡到我名下。”
他停顿片刻,再开口,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有危险,所以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有预感,她会做出一番大事。她的思想要么成就她,要么毁了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她才令我们着迷,是不是?”他望向你。
你沉默了好一会,问他想不想去看她。
“你不介意吗?”侦探半开玩笑地问。
你摇摇头,“我不会。只是今天太晚了,而且媒体可能会蹲守在那儿。如果你不想被他们发现……”
“这么麻烦?那就不去了。”
听侦探这么说,你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说,“何况墓地嘛,抱歉,我有战友牺牲在伊拉克战场上。我一直很抗拒去那种地方。”
“不如喝点果汁放松一下吧。”我适时地从拐角处走出来,将两个杯子放在你们面前。
“谢谢,”侦探拿起一杯喝了一大口,“介意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吗?”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你抿了下嘴唇,表现出抗拒。侦探自知说错了话,但话已出口很难收回。最后还是我帮忙打了圆场。
“是自杀。□□抵住下颚,一瞬间的事。”我尽可能把事情说的轻松些。然而根本起不到效果。因为任何触及到死亡的事情都是沉重的。
侦探嚅动着嘴唇半晌才吐出一句,“还好,不算太痛苦。”
我解释说,事发突然来不及做准备。碍于梵妮的公众身份,我们匆忙派人将她以某个记录在档案中的失踪少女的身份接出来,然后拉去入殓师那儿。今晨举办了葬礼。一切简直是太过匆忙。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要是再晚一步,恐怕梵妮的遗容照片就要满天飞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对逝者的不尊重。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