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饮尽杯中物,站起身,再次斟满,接着道,“酒品如人品,信怀由衷佩服,斗胆敬殿下一杯。”
沈破跟着起身,回敬一杯。
安信怀说,“良禽择木而栖,信怀虽不敢自称良臣,但也有追随明主之心。他日,殿下若有攘外之意,开疆拓土、先锋布阵,信怀愿鞠躬尽瘁,非死不止。”
叶恭了悟。
原来,安信怀当年中举之后,不肯继续参加殿试,是因为庙堂之上,没有值得他效力之人。
叶恭还以为,他身上有什么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感情纠葛,导致他无心立业,竟是她想多了。
散席之后,叶恭和沈破一路无话。
沈破送叶恭回到她的房间,临离开时,叶恭喊住了他,“我知道,你今晚喝那么多酒,是想替我挣回面子。谢谢你,沈破。”
沈破停住脚步,转过身,冲她笑笑,“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得到你的一句谢谢。我要什么,你知道。”
叶恭自然是知道的。
上次,他醉酒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他要这天下。
若是有安信怀愿为他驱使,这天下,兴许有一天,真的会被他征服。
可是,他何必非要与她撇清关系,就让她认为,他是为了她,不好吗?
莫非他还记着当初那个,各走各路、不要有任何牵绊,互不影响、互不相救的约定?
叶恭心里有些失落,但是,当初的约定,是她提出来的,要她如何自毁其言。
她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笑着对他说,“好,今晚早点休息。”
沈破的眼睛里,仿佛也有些黯然神伤。
他点点头,慢慢走出房间,回手带上门。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叶恭来到梳妆台前,解开发尾,用梳子将发辫梳开。
就在这时,房门蓦地开了,沈破闪进房间里,掩好房门,迈开长腿,几步来到叶恭面前,大力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如此之紧,以至于,叶恭觉得说话都有些吃力。
叶恭审视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沈破的脸颊泛着红晕,一直红到耳根,鼻息中呼出的气体里,带着浓烈的酒气。
“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饮酒过量的男人,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的时候,是没有一点自控力的。”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乱了节奏,哑着声音说,“阿恭,你不该喊住我。”
叶恭愣愣的,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我不知……”
最后一个字,沈破没有给她机会说出口。
突然而来的吻,放肆蛮横,让叶恭疲于应付,无暇顾及其他。
甚至,连平衡都控制不得,整个人向后摔了下去,连带着沈破也倒在一处。
叶恭手里的梳子和两人头上的发簪,相继滑落,长发流泻而下,互相纠缠。
墨发如瀑,寸寸相思。
第30章 〇三〇
叶恭睡了几万年来,第一个安稳觉。
没有血腥的画面,没有到刀光剑影,也没有那人。
治愈伤口的,从来就不是时间,而是良药。
沈破就是她的良药。
第二天,叶恭一大早就醒了,是酸麻的手臂唤醒她的。
她睡眼惺忪地动了下胳膊,却没有移动半分,好像是被什么缚住了。侧头一瞧,手臂被一人抱在怀里。随着她手臂的动作,身边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叶恭看清对方容貌的一刹那,头皮顿时炸了下,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环顾四下,房间是她的,没错。但是,沈破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恭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多少有些忐忑。看沈破的样子,也不比她好多少。
昨夜,他们好像喝了很多酒,沈破送她回来,之后,沈破去而复返。莫不是……
叶恭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四字成语。
可是,她没喝醉,那种事,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得了的。
叶恭蹙起眉头,仔细回忆着昨夜发生的事。
他们好像一起摔倒了,沈破倒在她的身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叶恭不忍吵醒他,本想等他睡熟了,再送他回房间,谁曾想,她随后也睡着了。
问题是,他们当时是睡在地上,现在怎么会一起躺在床上?
沈破的脸,已经涨红了一大片。他按了按因为宿醉而头痛的额,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半夜醒来,把你抱上来的。”
说完,又忙不迭解释,“你放心,我没有趁人之危。”
听过他的话,叶恭才发现,两人昨夜都是和衣而卧,确实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看着他涨红的脸,叶恭心中暗笑,喝了酒之后,胆子挺大的,怎么一醒了酒,就怂成这样。
他越是怂,叶恭越想逗他。
叶恭探过身子,与他几乎面对着面,手指勾住他额角垂下的一缕青丝,眼角流露出几分妩媚,“如果我说,我趁人之危了呢。”
沈破显然没有料到叶恭会这么说,整个人呆住了,愣愣地盯着叶恭,许久没说出话来。
戏要做足全套。叶恭强忍着笑,偷偷用法力解开了他衣领处的两颗布纽。他一直处于呆愣中,浑然不觉。
沈破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双目恢复平素那般明亮有神。
他眉眼含笑,说道,“我本想着,三年孝期未满,不适合成婚。不过,既然木已成舟,就算全天下人骂我不孝,我也不会负了你。待我今日处理完杜平的事,就回去操办喜事,娶你过门。”
现在轮到叶恭懵了。
按照他的脾性,此时不应该是耳红脸烫,吓到话不成句吗?他这哪里是木已成舟,分明是顺水推舟。
难不成,又被他看穿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不出那种事?”叶恭目带挑衅,示意他看看自己衣领。
沈破不是觉得,是笃定。她到现在不肯说一句喜欢,怎么可能跳过前面的流程,直接一步到位。
他低头去看的时候,心里十拿九稳,完全没把叶恭的挑衅放在眼里。而当他发现自己衣领敞开的时候,是真的吓到了,脸色连着变了几变。
他慌忙将垂下的衣领按回去,又气又急,“你、你、你这个女、女、女、人、人,怎、怎、怎么这种、种、种事都、都、都干得出、出、出来,羞、羞不羞、羞、羞的?”
两只手是抖的,布纽系了好半天,都没有系好。
这才是他的正常反应,实在是太好玩了。
叶恭直接笑翻在床,眼泪都笑出来了。
沈破明白了,叶恭是在吓唬他。她活了那么久,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在叶恭身旁侧躺下,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抚上她的脸颊,语气分外温柔,没有半分的恼意,“阿恭,我想和你成亲,我是说真的。三年太长,我等不及。”
叶恭渐渐止住了笑,眼睛直视着沈破,认真道,“你知道我的全名了吗?”
沈破点点头,“前几日,我派人去凉州,找当地的老者打听过。以善战名扬天下,三个月内金像塑满九州,夏国的第七代君主,在人间是个传奇。她的大名,历史怎能遗忘。你的名字是……”
叶恭仰起头,轻轻吻了他一下,“现在不要说。等我们定了成亲的日子,你将我们的名字写在喜帖上,我会让喜鹊,将喜帖送到三界各处。以后,只要是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就一定有人见证过我们的幸福。”
沈破笑了笑,“依你。”
“我要八抬大轿。”
“依你。”
“我要迎亲的十里长街上,铺满红色的百合花瓣。”
“依你。”
“我要你的生生世世。”
“全都依你。”
……
这个时间,饶是别人不会来的。
沈破大大方方推开房门,一边向外走,一边系着颈间的布纽。
刚走了两步,苏横迎了上来。
苏横正要禀报,看到沈破正在系扣子,脸上的表情僵了下,脑袋慢慢转向沈破走出来的房间,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快要瞪出来了。
人算不如天算,他每次总是选一个不早不晚,正好撞见沈破好事的时候出现。
要是有一天,沈破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他自己都不觉得冤枉。
沈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昨夜,我在夫人的房间里歇息的,怎么,很奇怪吗?”
就算是沈破说,他在纤云房里歇息,苏横都不觉得奇怪。但是,那房间里的人是谁?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吗?莫说是在她房里歇息,进门不被踹出来,苏横就觉得见了鬼了。
苏横上前,前前后后查看了沈破一遍。
沈破面带疑惑,“你在干嘛?”
“殿下,伤到哪里,你尽管直说,不要觉得是女人打的,就觉得不好意思。我也不是头一回给你煎药敷药了,熟门熟路得很。”
沈破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值得她动心?”
苏横转回沈破面前,回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应该没那么快。”
沈破无语地摇了摇头,“我们的喜酒,你就不要喝了。”
苏横傻傻立在那里,像块被雷劈了的石头。
一个看起来跟思凡俩字毫不沾边的神仙,一个见了女人就说不溜话的公子,苏横努力撮合都没见成效,只是几天不在,他们就成了一对?
搞半天,他费老大劲儿,还不如不撮合呗。
这世界太可怕了。
几声咳嗽,唤回了苏横的思绪。
他急忙上前,关心道,“殿下,怎么突然又咳起来了?”
沈破将掩口的手攥起,移到身后,“无事。昨日偶遇安信怀,相谈甚欢,一时兴起,小饮了几杯,我一会儿回去喝碗药就好。对了,你刚刚见到我的时候,好像有话要对我讲?”
苏横虽然还是担心沈破,但是,沈破故意引开话题,就是不想继续谈下去。做属下的,最重要的就是替公子办好差事。
现在公子有夫人了,这些事,不该再由他这个外人多言多语。再说,沈破做什么,心里一直有数,过多的关注,反而令他束手束脚,打乱他的计划。
苏横言归正传,说回正事,“殿下,前几日,我跟着刺客,一路跟到那所宅子。我在宅子外面守了两天,怕他从别的门逃走,忍不住换了夜行衣,也进了宅子。你猜我在宅子里看见了谁?”
不是禀报吗,怎么还带提问的。
沈破提步往前走,一句话轻轻飘了过来,“你到底要不要说?”
苏横立即跟上,“楚王程烈的儿子,程野。”
程野与程烈的关系,在地处中原地区的齐陈两国看来,不太能接受。
楚国以草原游牧民族为主,风俗是兄终弟及。
先王过世后,他的弟弟程烈继承了他的王位和女人。后来,程烈和自己的嫂子有了孩子,也就是程野。
起初,大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十年前,楚王程烈新娶了一位名字叫青词的王后。青词是中原人,入楚以后,将儒家的思想带到了草原,楚国人在潜移默化中,开始慢慢接受新的文化。
作为旧风俗背景下出生的最后一代,本该拥有一切的程野,成了众人眼中的孽种,地位一落千丈。
程野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挽回自己被踩烂的尊严。
如果说,程野是那座宅子的主人,倒是合情合理。
既然刺客与程野有关,那么,杜平与程野又是什么关系?
沈破道,“苏横,你现在马上回府,帮我取一样东西,我急着要用。”
他在苏横耳边低语一句,不放心地说,“记着,送去禁足杜平的房间,我在那里等着。”
苏横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但是沈破交代下来的,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办妥。
“陛下驾驭不了杜平。我这个做哥哥的,必须要替他解决后顾之忧。要快,一定要尽快。”沈破像是在回答他的疑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横听得云里雾里,想问又怕祸从口出。
他领了命,准备立即去办。
正要离开时,他回了身,问沈破道,“殿下,你真的要大婚了吗?”
沈破郑重地点头。
“大婚的礼数繁多,颇为耗神。殿下现在的身体不宜操劳,我觉得,是不是适当……”
“苏横,你有没有过遗憾?”
“大概……没有。”
沈破整了整衣领的布纽,眉眼弯弯,连唇角都挂了一抹柔情,“等你有了,就明白我了。”
第31章 〇三一
杜平房间门外,有禁卫军把守。
沈破询问了杜平的近况后,推门进了房间里。
经过几日的软禁,使原本风光无限的相国大人,变得萎靡颓废了不少。或许是没有睡好的原因,两个眼睛下面乌青一片。
见沈破来了,杜平面色冷了下来,转身便要回卧房。
沈破自他背后,突然喊了一声,“老师。”
杜平身形一滞,不自觉地回过了头,表情仍是极为冷淡,“大殿下,如果你今日来,还是想像昨天一样,聊一些往事,就请回吧。老夫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老夫没有做过的事,绝不会承认。你不必在老夫身上浪费时间。”
沈破本以为,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或许会事半功倍。
没想到,杜平昨晚一宿没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却是不打算坦诚相待。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沈破既然能够猜透他的想法,自然是有备而来,怎会对他毫无办法。
当务之急,是让杜平先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听沈破讲话说完。
沈破权思之后,选了一句连杜平都没有想到的话,开了口,“老师,我知道你和刺客的事情无关。”
这出人意料的话,确实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杜平没有接话,注意力却早已被他吸引过来。
沈破随后接着说,“我还知道,在镇江刺杀我的事,老师也全然不知情。”
杜平转过身子,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沈破解释,“最迫不及待知道我伤势的人,就是幕后指使。在李太医前去查看我的伤势的时候,我差点就相信老师是罪魁祸首。李太医做得太过仔细,以至于,主动要求查看射伤我的箭。如果真的是老师所为,自然早就知道是什么箭,何必多此一举。李太医的画蛇添足,让我明白,老师也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杜平走过来,坐在沈破对面,冷静道,“你想多了。我派李太医过去,是因为听说你遇刺,怕边境缺医少药,耽误医治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