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这样吧,这件事姑且翻过去。
沈破说,“我回到建安后,主动提出要去王陵守孝,目的是查看父王母后的遗体,找出他们真正的死因。我听闻,父王母后过世后,老师将他们匆匆下葬,甚至来不及举行殡礼。当我打开棺盖后,发现他们的遗体保存完好,死因一看便明。如老师那般思虑缜密之人,想要脱罪,定不会留下丝毫破绽让人怀疑。但是这件事,老师做的,就像是故意留下线索,让我发现一般。”
随后,沈破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是杜平素日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
他将剑放在桌上,剑柄冲着杜平。
“这剑上佩戴的剑穗,上面沾染了血迹,应该是我父王母后的吧。”沈破将剑穗拆了下来,线绳缠绕剑身的地方,没有半分磨损,“剑穗,是老师新挂上去的。老师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吸引我的视线,让我误认为,一切都是老师所为。”
杜平脸色大变,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将手放在膝上,勉强控制住,抖得不那么厉害。
沈破将剑穗重新系到剑上,挂回墙上。
他坐到椅子上,直视着杜平的眼睛,“其实,我能活到现在,除了运气好一些,言行谨慎了一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师需要一个人,将这个替人担罪的计划,写上最后的一笔。除此之外,还需要在老师百年之后,能够好好照顾纤云。这颗执笔的棋子,只需要一个。老师最初选择的人是我,威逼利诱想要我就范,而我没有接受。后来,老师一直在我和陛下之间犹豫不决,以至于拖到现在,你眼中的棋子,就站在你的面前,反成为棋手,与你博弈生死。”
“一派胡言!”杜平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冷眉倒竖,“这些,不过是你的个人揣测,没有真凭实据,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胡言,我和老师心里都清楚。老师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但是老师知道,若是认罪太过痛快,反而容易令人生疑。老师将人心揣测得如此明白,殊不知,百密一疏,总有蛛丝马迹,是老师没有考虑周全的。比如,老师选择替人担责,而不是阻止事情发生,我猜,原因是,老师也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知情,来不及阻止。而那个让老师不惜舍命相护的人,一定跟老师的关系十分密切。那日,刺客挟持纤云,纤云的安危牵挂着所有人的心,唯有老师你,作为纤云唯一的亲人,偏偏镇定得不像话,好像你早就知道,刺客不会伤害纤云一般。老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杜平此时已是面如死灰,汗如雨下。
他万万想不到,曾经那个名如蝼蚁,生死尽在他股掌之间的大公子,一路忍气吞声,不是委曲求全,而是,在暗中磨好爪牙,只消时机成熟,一击毙命。
早知如此,他就该狠下心肠,将事情做绝。
九十六年前,杜家先人跟随□□四处征战,率领百万将士出生入死,血染疆场,累累白骨铸就大齐根基。那时,□□立下血誓,杜家不负大齐,沈氏便不负杜家。自此,杜家后人,不论男女,一律入朝为仕,报效朝廷。到了杜平,正是第三代。而杜家的势力,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三十七岁时,一直不见喜讯的妻子,终于怀上了孩子,临盆之日,妻子在诞下女儿杜胜蓝的同时,难产而亡。
抱着襁褓中尚未睁眼的女儿,杜平悲恸之余,也明白了一件事,杜家兴盛近百年,如今,怕是气数将尽。他已无宏图大志,只想平平安安带大胜蓝。
但如杜平这般位高权重,即便他不想谋反,手下也会帮他谋反。即便手下不帮他谋反,君主也会担心他谋反。君主的心中一旦生疑,真相就不再重要了。
起初,杜平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有□□的血誓傍身,不论何人的好心提醒,都未放在心上,继续我行我素,毫不收敛。
事与愿违,先王开始处处挑剔,借机当众驳他面子,甚至无缘无故斩首了他在朝堂任职的几名颇有才干的门生。
这般打压,莫说是在官场里打滚的官员,就算是宦官侍女,都看得出来,先王是何用意。
杜平是托孤大臣,耗尽半生辅佐先王,兼有教导两位公子的辛劳,最后换来的,竟是此番结果。
若是杜平只身一人也就罢了,他还有女儿女婿外甥女,就此不明不白九族尽灭,他不甘心。
暗中筹划了几个月,杜平想方设法,让先王御驾亲征陈国。为取得先王信任,杜平同意安排女儿胜蓝和女婿顾桥一并出征。只要去了战场,刀剑无情,先王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杜平甚至想好了如何收拾残局。外甥女纤云自小喜欢粘着大公子沈破,算得上青梅竹马。等到先王驾崩后,扶持沈破为新君,纤云为后,朝中再不会有异声。至于二公子沈乘,杀之,恐遭人诟病,可留在陈国为质。
令杜平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准备好万无一失的计划,最后竟然毁在了自己女儿和女婿的手里。
胜蓝和顾桥一直不知道杜平的目的,当真以为出征陈国是为了平定边境之乱。
纸里包不住火,当他们得知真相的时候,没有辱没杜家先人之名,义无反顾站到了杜平的对面,拼死保住了先王的性命,他们夫妻却再也没有回来。
而留在陈国为质的二公子沈乘,也因为沈破心疼弟弟年幼,以身相替。
本来打算保护家人的杜平,机关算尽,反而折进了女儿和女婿的性命。
正如老话所说,尽人事,方知天命不可违。
成了孤家寡人的杜平,不再是先王眼中的威胁。而杜平,也确实再没了不臣的心思。
如此,风平浪静度过了十年。
倘若先王和先王后没有突然遭人杀害,或许还会继续风平浪静下去。
杜平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颓然靠在桌边,老态尽显。
“大殿下话里藏刀,句句直刺老夫死穴。”杜平苦笑一声,望向沈破,“老夫认罪。齐陈之战,是我挑起。先王与先王后,是我所杀。刺客,是我指使。还有我一时半刻记不起来的,和所有你寻不到祸首的罪名,我索性一并担了。老夫年事已高,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只是,纤云是老夫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不像她母亲胜蓝那般能文擅武。她除了娇惯出的一身毛病,没什么大能耐,更掀不起风浪,望大殿下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沈破虽是迟疑了片刻,心中有些犹豫,最后仍是点了下头,“只要纤云安分守己,不再惹是生非,她可以继续做她的王后,被陛下捧在手心里宠着。但是,她若敢再有半点歪心思,我定会新仇旧账一起与她清算。”
“谢大殿下成全。”杜平起身,躬身向沈破作了一揖,“不知大殿下打算如何发落老夫?”
·
沈破走出杜平的房间,守卫们将房门关好。
苏横怀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早已候在外面多时。
他上前,来到沈破面前,“殿下,东西,我取来了。”
沈破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面放着的,是在他镇江遇刺时的那支箭。
他合上盒盖,对苏横说,“送进去吧。不必多说什么,杜平明白我的意思。”
沈破站在那里,一直等到苏横出来,一起结道回去。
往前走了几丈远,沈破突然感觉喉咙里痒痒的。他扶住路边的树干,弯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过一阵,呼吸稍稍平稳些,就听到远处飘来一句女子的话语。
“殿下,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沈破望向声音来源处,只见玉萤提着一篮刚采下来的花,迎面走来。
玉萤左右看看,没见到叶恭的人,问道,“怎么不见那位姑娘?”
沈破面上维持这微笑,语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快要做新娘子的人,要做的事情太多,自然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
他们要成亲了。想到这里的玉萤,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敢置信地问,“她要嫁的人,是殿下吗?”
苏横闻言,不悦地撇了撇嘴。
不嫁给殿下,还能嫁给谁?
如果对方不是女的,他可能已经替沈破骂回去了。
沈破彬彬有礼地回道,“记得到时来喝杯喜酒。”
玉萤垂目,低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当年明明是她亲手……几万年的痛和恨,就这么忘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许久,她蓦地抬起头,笃定道,“殿下,你娶谁都可以,独独不能娶她!”
第32章 〇三二
往回走的路上,沈破的精神不太好,眼底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他侧头,望向苏横,缓缓道,“你与我同日出生,年龄一般大,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不知道,你可有了中意的姑娘?”
苏横不知沈破为何突然提起这茬儿,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还没有。亲友曾经给介绍了几个姑娘,见过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可能,我天生不讨姑娘喜欢吧。”
“不是你天生不讨姑娘喜欢,是她们不适合你。”沈破的步子慢了下来,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道,“你觉得,白芷怎么样?”
“啊?!”苏横吓了一跳,忙摆摆手,“她在我眼里,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当个妹妹还好,哪能娶回家做媳妇。殿下,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沈破闻言,忍不住笑了。
白芷只比苏横小了两岁,她是小屁孩,他又大到哪里去。
不过,从年龄上论,白芷和沈乘,倒是相当合适。可惜,沈乘心里早已有了人。
既然苏横觉得白芷太小,不适合,沈破就没有继续说和,而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替你留意着。”
苏横认真地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我希望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子。与我爱好相同,有自己的想法,不依附任何人。最好会点功夫,这样,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没人能欺负她。”
沈破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你不是在找媳妇,你是在找兄弟。”
苏横嘴角抽搐了一下。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找不到合适的姑娘成家?
可是,难道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姑娘吗?
苏横脱口而出,“有这样的姑娘啊,比如说,阿恭姑娘就是。”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互相注视的眼神里,透出各自不同的心情。
苏横自知失言,心里发虚,脑子里打了几百遍草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无心之言。
沈破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差了。他瞪一眼苏横,撇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说,“你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吧。”
苏横傻愣在那里,表情接连变了几变,最后快步跟了上去,“殿下,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开玩笑的。好吧,好吧,我不应该拿她打比方。我错了,我嘴瓢了,殿下,你等等我。”
·
此时的叶恭,正在膳房里。
沈破一早就离开房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叶恭忽然想起,沈破一直惦记着的三样吃食。整天说是想吃,也不知道对他来说,这三样吃食是不是有特殊意义。正好今天闲来无事,满足一下他的愿望。
虽然不会做,但是可以试试嘛。鹿苑的膳房里,食材不全,其中两样是做不成了,百合莲子羹简单,先煮这个看看。
叶恭在膳房里找全了食材,一通倒进锅里,放在灶上,用扇子慢慢扇着风。
扇风是十分单调的活儿,扇的时间久了,叶恭打起了盹儿。
眯了一会儿眼睛,隐隐约约从余光里,看到有个人影走了进来。本想睁开眼睛,看看来人是谁,但是困意太浓,没有睁开眼睛,索性偏开头,继续打着瞌睡,手里的扇子,也掉了下去。
等了片刻,没有听见扇子落地的声音。
随后,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人抱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声说,“别怕,是我。”
叶恭蓦地睁开眼睛,待到看清对方是沈破,又将眼睛闭上了,往他怀里靠了靠。睡意渐渐消散,贴近他,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感觉很有安全感,很温暖。
沈破将她抱回房间,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以后,轻轻道,“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今晚好好休息。”
他正要离开,叶恭扯住了他的袖子,坐起身来,“这么快回去?”
见她醒了,沈破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替她理顺额前凌乱的发丝,动作一丝不苟,认真起来的样子,让人心动。
他说,“嗯。杜平遇刺身亡,大家明天都要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杜平不会无缘无故遇刺,其中原委,叶恭稍稍寻思,就明白过来,心里替沈破松了口气。
“十年前,为齐陈之战而战死的将士,终于可以瞑目了。对杜平来说,保全了杜家三代忠良的名声,也是个好结局。”
“对我来说呢?”
这是在介意叶恭不在意他吗?
叶恭笑笑,揪了揪他的鼻子,“对你来说,天下唾手可得。”
沈破的眸色深了几许,表情渐渐淡了,“天下?”
叶恭错开他的目光,平静道,“那是你一直想要的,我记得。”
她仰起头,轻笑一声,似是无奈,似是遗憾,“这天下,我得到过,说实话,没什么意思。”
“我想要这天下,是因为……”一抹红晕,染红了沈破的耳朵。
后半句话,他说不出口。
可惜,他的细微变化,叶恭并未看到。
沈破趁机转移了话题,“我再替你把把脉,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拾起叶恭的手,掀开衣袖,将手指搭在她修长白净的腕子上。
脉象平缓,已经趋于正常,无甚大碍。
他将手收了回来,“按照我上次开的方子,再喝几服。用不了多久,你的失眠之症就能去根了。不过,这段时间里,切忌大喜大悲。”
最近,没什么大悲的,倒是有件大喜的事儿。
照他这么说,不如,“咱们成亲的日子,再往后拖拖?”
叶恭又忍不住逗他了。
“不行!”沈破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他话说得太快,以至于引起了喉咙的不适,当着叶恭的面,咳嗽起来。
这一咳,咳了好久,原本只是耳朵红了,现在,连脸颊都咳到变了颜色。
叶恭见他脸色不对,蹙了眉头,对他道,“把手给我。”
“我咳嗽,是因为刚刚呛到了,你无需担心。”沈破边说,边往回缩手。
叶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硬是拉到面前,将袖子捋了上去,摸了摸他的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