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再怎么忍耐,也无法阻止汹涌的情绪。
叶恭咬紧牙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殿门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在叶恭听来,却是宛如天籁。
他说,“阿恭,是你回来了吗?”
沈破没有走!
叶恭立时站起身,飞一般往声音来源处寻去。
北海之滨,沈破裹着毯子,坐在水边,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烁着数以万计的璀璨星辰。他就在那万千光芒之中,美如天人。
叶恭来到沈破面前,一字未说,直接抱住了他。
失而复得,令叶恭激动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外面有些冷。”沈破说着,将毯子掀开一角,把叶恭也裹了进去。
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沈破问道,“你哭过了?”
叶恭被说中了心事,垂下眼帘,轻轻点了下头。
沈破笑了笑,搂紧她的肩,“我的傻姑娘,想要我离开你,除非我……”
最后一个字,只做了个口型,没等发出声音,就被叶恭用吻堵住了。
沈破眼底的柔情,慢慢化开,晕到双颊,染成一片红霞。
叶恭说,“那些晦气的话,不要说。”
“好,那我说些别的。”沈破苍白的唇动了动,“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梦里看到什么而脸红吗?”
“我看见,你赤足走在岸上,影子倒映在水面,斑斓的星辰闪烁在四周,簇拥着你。”他从毯子里伸出手臂,指着深不可测的北海,“梦里的我,就在那片水底。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那般美好的画面。我忍不住浮到水面,趁你不备,偷偷亲吻了你的影子。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轻浮的浪子,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我满心都是亵渎的悔意,所以,在你问我的时候,我一直不敢说。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看你洗澡。”
叶恭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破涕为笑,“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就算看到,也不打紧。”
到现在还记着这些小事,真是个较真的人。
“想不到,我居然有幸能娶到你,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沈破用衣袖为叶恭拭干眼角,“我们这一趟出来,有多久了?”
“两天。”
沈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天,距离成亲的日子,还有一个月,来得及筹备。”
叶恭犹豫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你们人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换句话说,成亲的日子,已经过了。沈破的三年孝期,也已经过了。
沈破的脸色不大好。
许久,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你们神仙的日子,过得好生无趣。”
云阙宫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不知道人间会发生什么。
叶恭想办法搞了一身男子的外衣,给沈破换上,准备立即回去。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意外惊喜。
来时骑的那匹白马是母的,在他们顾不上它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溜达,回来时,身后跟了一匹看起来半岁左右的小马驹。
果然,仙界一天,人间一年,古话诚不欺我。
回到鲁国公府的时候,是夜里子时,月明星稀,月光照在院子里,可以看清整座府邸的情况。
原本还在修建的地方,已经全部竣工,工匠们全都撤走,整座府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
叶恭和沈破走进院子,隔着老远,就看到沈破的房间里亮着灯。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疑惑,这么晚了,谁会在那里?
推开房门一看,房间正中摆着长案,上面放着几盘瓜果,还有正在燃烧的三炷香。
苏横跪在案前,一边烧纸,一边揉眼睛擦鼻涕,不知道一个人在嘟囔啥。
沈破走近了,往苏横的肩膀上一拍,“你哭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横身子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去。在看清对方是沈破的一刻,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扔下手里的纸,狂跑出院子,抱紧了外面的桃树。
苏横从树后面探出头,抖着声音说,“殿下,我们好歹曾经是一起长大的,情同兄弟。我给你烧了那么多钱,日子应该过得去,你不好好在那边待着,出来吓唬兄弟我干啥。”
敢情,苏横以为沈破死了。
说的也是,沈破搬出苏府头一天,就消失没影了,连续两年毫无踪迹。难怪苏横会这么想,搁在谁那儿,都一样。
沈破说,“不用害怕,我还活着。”
“你休想骗我!”苏横折了一根桃枝,攥在手里防身,“要是大活人,谁会挑个中元节晚上子时回来。要是大活人,怎么会隔了两年,未改丝毫容颜。你就是想拉我做你替身,好投胎转世,我不会上你的当。”
沈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
苏横的语气软了下来,“殿下,我对你不错了。我给你烧了好几座宅子,车马家具,一样不少。就连阿恭姑娘,我都扎了个纸人,烧给你了。冲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很快,苏横就看到了旁边站着的叶恭。他打量着她,啧啧称赞,“这扎纸匠的手艺真不错,竟然扎得栩栩如生,完全看不出是个纸人。”
沈破已经不想解释了,用眼神狠狠瞪了苏横一眼,拉起叶恭的手,往房间里走去,“阿恭,我们回去休息,别理那个憨货。”
回到屋里,沈破把火盆里的火熄了,香炉里的香也灭了,连长案加贡品,一股脑儿丢了出去。
月光照进屋里,他们的影子十分清晰。
苏横觉出不对劲,松开桃树,扔了手里的桃枝,向沈破走来。+在房门即将关上的一刻,苏横迈进了房间。
他在沈破身上摸索一阵,隔着衣服透出来的体温,让他终于确认,沈破确实是个活人。
苏横和沈破抱了抱肩,眼睛里泛着红,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殿下,你可算是回来了。”
他转过头,来到叶恭面前,刚要与她也抱抱肩,又怕被沈破打死,最后只拱了拱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横面露喜色,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
沈破往院子里某个方向望了一眼,对苏横道,“是不是家仆都散了?苏横,帮我把马牵回马厩,喂一喂吧。”
“好嘞!”苏横得令,一路小跑。
看到大小两匹马,苏横朝着沈破和叶恭,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出去一匹马,回来两匹。出去两个人,回来还是两个。殿下,你行不行啊?”
第36章 〇三六
自从回了鲁国公府,沈破称病不出,一直在家里待着。
有不少人闻讯而来,想要到府上探望。沈破让苏横将来人一律拦在大门外,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来。
苏横本想从自己府里调拨几个家仆过来,沈破却说,外人使着不顺手,不如苏横留在身边伺候。
什么外人不顺手,还不是因为那天苏横说秃噜嘴,被沈破记在心上,变相报复。
不过,就算是明白啥原因,苏横还是没法说不,谁让他有错在先呢。
书房里,沈破研好墨,用狼毫蘸足了,在喜帖上面工工整整写上了叶恭的名字。
写完一张,沈破将笔递给叶恭,要她来写他的名字。
叶恭面有难色,“我的字挺难看的,不如,你一道写了吧。”
“我不。”沈破拒绝得干净利落。
好重的孩子气。
叶恭拗不过他,勉为其难,接过笔,在喜帖上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沈破的名字。
字有多难看,叶恭的眉头皱得就有多紧。
这样的喜帖发出去,不是明摆着丢脸吗。叶恭将写了字的喜帖拿起来,揉成一团,丢在废纸篓里。
“刚写好,干嘛丢掉。”沈破颇为可惜。
“跟你的字一比,我的字就像是螃蟹打架。喜帖是要发往三界的,我不要把人丢得上天入地。”
“那,我来和你一起写。”沈破来到叶恭的身后,手臂绕过她肩膀,将她的手和笔一起握住,一笔一划教她写字,“折的地方,一定要顿一下,写出棱角,不要写成圆角。对,就是这样写。”
叶恭照着他说的,认认真真地学。
“是这样吗?”叶恭回头去问,沈破靠近她,呼出的气体,扫过耳畔,拂过面颊,所经之处,变得痒痒的。
沈破和叶恭在里面你侬我侬,苏横守在院门口打发探病的客人,感觉自己像只看门狗。
为什么每次他们恩爱,都要被苏横看见,苏横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这么虐啊。
就在苏横坐在门槛上长吁短叹,埋怨老天不公的时候,来了一位贵客,贵到苏横不敢赶走的程度。
苏横进去通禀,沈破不等他开口,隔着房门说道,“我说过,无论是谁,一律不见。”
“王兄居然狠心到,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见吗?”说话间,沈乘已经走近了,推开房门,迈进书房中。
房间正面的墙上,挂着《周公辅政图》,犹如当年,色彩不曾黯淡半分。
沈破的眉头皱起了一瞬,那一丝的不悦,片刻后消失,很快恢复了寻常时的神态。
他松开叶恭的手,向沈乘行了礼,“陛下驾到,臣自然是要见的。”
“王兄身子不适,就不必多礼了。”沈乘扶起沈破的同时,注意到了旁边的叶恭。
叶恭站在那里没有动。人间的帝王,在她面前属于小辈。她没有要沈乘朝自己行礼,已经是莫大的面子。
他们兄弟见面,免不了要聊些朝堂上的事,叶恭没兴趣听,转身就要回避。
还未走几步,就被沈破握住手,拉了回来。
叶恭疑惑地看着沈破,他冲她笑笑,“别走,就在我身边。”
沈乘拿起桌上的喜帖看了一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位姑娘,莫非就是未来的嫂夫人?”
以前,叶恭和沈乘曾经有过几次照面,每次都是有急事,来不及仔细端详。今儿个时间充裕,沈乘终于看清了叶恭的模样,貌惊四座,出尘绝逸,当世罕见。
连沈乘都忍不住啧啧称赞,“王兄好福气。”
沈破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叶恭,嘴角控制不住上扬,“我们刚从她的家乡回来,正在筹备婚事。成亲之前,我不想插手任何事。陛下这趟来,如果是想聊聊家常,为兄欢迎。若是国事,臣病体未愈,怕是没有余力为陛下分忧。”
从沈乘进房间到现在,沈破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叶恭,没有一刻离开,叶恭也是一样。如果纤云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沈乘一眼,沈乘就知足了。
可感情这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沈乘收回思绪,接上了沈破的话,“朕与王兄是同胞兄弟,血浓于水,国事就是家事。”
国事如家事,多熟悉的一句话。北齐名将兰陵王,就是因为这句话,用一生赤胆,换来了一杯鸩酒。
历史从不孤独,永远会有人步前人的后尘。但是,沈破决不允许自己成为其中之一。
沈乘唤了李太医进门,对沈破道,“朕担心王兄的身体,特意带了李太医前来。”
他伸手示意李太医上前,为沈破诊脉。
李太医与沈破是老相识,且不说十年前的种种,就挑最近的事说,镇江的一面之缘,可是一直让沈破记忆犹新。
先前李太医效忠杜平,现在,应该是认纤云为主了吧。
沈破站在那里,未曾移动分毫,不卑不亢道,“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诊脉就算了。臣熟读医书,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心中有数的。”
李太医犹豫了一下,止住脚步,等候沈乘的命令。
沈乘说,“两年不见,王兄竟变得与朕这般见外,朕着实痛心。”
还有什么好说的,沈破的意思表达的还不够清楚吗,为什么没完没了的。
不等沈破发话,叶恭先恼了,“你这人好不识趣,已经说了,不劳李太医费心,何必强人所难。”
叶恭没想着给他留面子,就算惹恼了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带沈破回云阙宫。以后,三界谁人见了沈破,不得恭恭敬敬,哪里用得着在凡间吃这些委屈。
沈破扯了扯她的手臂,冲她摇了摇头。沈乘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该有的分寸,还是得守着。
叶恭轻哼一声,撇开头,不再言语。
沈破喊了苏横看座看茶,挽起衣袖,将手臂横到桌上。
在李太医诊脉的空档,沈乘将这两年发生的事,讲给了沈破听。
苏横带人去抄程野的宅子,缴获了一大批兵器盔甲,当场抓住了上千名铁匠。可惜的是,程野和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提前逃掉了。
杜平身上中的箭,送去了楚国。时隔两年有余,前不久,程野来到大齐,送来一个人,说是当初闯进鹿苑的刺客,交给齐国处置。谁都知道,那人不过是个死囚,替罪羊罢了。可是,好歹楚国愿意扯谎,至少说明现在不愿与齐国为敌,齐国也不便戳破那层窗户纸。
至于纤云,以杜平过世,要守孝为由,不肯与沈乘大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沈破没有打岔,一直坐在那里听着。
刚说了纤云没几句,李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响头,口呼,“臣万死。”
沈乘一愣,“所为何事?”
“臣不敢。”李太医匍匐在地,如实禀道,“鲁国公的脉象,与两年前大不一样。先前只是湿气入体,好好调养便可恢复。而今,脉象时断时续,毫无规律可循,更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霸道灵气,强行护住脆弱的心脉。臣,臣从未见过这种脉象,更不知,如何医治。”
李太医的回答,叶恭毫不意外。
九重天的天医尚且束手无策,一个凡间的大夫,怎能知道医治之法。
沈破早就知晓一般,平静地收回手腕,放下衣袖。
只是,这个消息在沈乘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从王位到女人,沈乘所得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沈破冒死为他夺来的。他原以为,沈破会为他遮风挡雨,护他一世。谁曾想,天妒英才。
沈乘突然间暴怒,将桌上的茶具拂到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到李太医的脚下,“庸医,庸医!给朕滚出去!”
李太医如获大赦,仓皇而逃。
沈乘沉默许久,忽然道,“王兄,你放心,天下的名医,朕会一一为你寻来。”
沈破笑着叹了口气,“陛下,你今年十八岁了,该长大了。你要知道,你坐的这个位子,不是用来得到一个女人的心,更不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
何况,这两样都是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