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心痛至极,虽是察觉到了南辰的存在,却没有心思顾及。
她无力地倒在了沈破的身边,任由眼泪混合着雨水,自脸颊滑落。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好。
天空中响起炸雷,隆声阵阵,沈破身上有一道白光亮起,电石火光之间,一条白龙腾空而起,发出一声慑人的龙啸。
吾辈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第60章 〇六〇
白龙在风云间翻腾,身上的鳞片闪耀着光芒,龙啸声震百里,山河为之颤抖,天地黯然失色。
叶恭深陷于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中,对身外事浑然不觉。
雨水汇集成小溪,在叶恭身下静静流淌。
黑烟聚成的利刃,宛如离弦之箭,飞一般射往叶恭所在的方向。
叶恭的灵力耗尽,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如果有,此刻心如死灰的她,也没有求生的念头。她阖上眼睛,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她只希望,南辰的动作快一些,好让她能早一些解脱。
眨眼间,利刃来到距离叶恭一尺的地方,只消再往前一步,南辰的目的就要达成了。
就在这时,空中的白龙忽然俯冲下来,用龙爪生生抓住了利刃,随后,强有力的龙尾反戈一击。
黑色的利刃重新破碎成烟雾,在雨幕中消失溃散,逐渐隐遁于阴影之中,再没有出现。
白龙落在地面,化作沈破的模样,纱衣白裳,翩翩少年。
沈破快步上前,扶起叶恭,在她耳边轻唤,“尊上?尊上。”
叶恭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一动不动。
沈破情急之下,脱口喊道,“是我,阿恭,你快醒醒!”
叶恭的睫毛抖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人,是元神归位的沈破。
是他,也不是他。
该说些什么呢?叶恭咬了咬唇,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她醒来,沈破稍微放心了些,打横抱起她,往齐军大营的方向走去。
叶恭伸手圈住沈破的颈,依偎在他怀里。
大雨漫天的下着,没有半点想要停下的意思。
沈破抱着叶恭,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是最后一次同路。
纵使走得再慢,路终归有尽头。
大营出现在眼前,安信怀看到雨帘中出现了人影,撑了一把油纸伞,快步迎了上去。
看清楚他们的情形,安信怀把本想开口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
沈破走进帐篷,对所有人说,“你们都出去。”
安信怀将伞收起,放在帐门口,带着手下们离开了。
沈破放下叶恭,运功帮她调息。
良久,调息完毕,沈破收了功力,站起身来,冲叶恭行了个礼,“尊上好好歇息,沈破告退。”
叶恭蓦地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在你的心里,只是‘尊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能够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声。
“当然不止。”沈破垂下眼眸,恭敬道,“在沈破心里,您还是水神。”
他竟然用了一个您字。
对他的措辞,叶恭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蜕去了凡身,没有失掉记忆,会让人变化那么大吗。
突然间的疏远,让叶恭感觉到了陌生。
叶恭盯着他的眼睛,“像以前一样,叫我阿恭吧。”
沈破沉默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反复几次之后,回道,“以前是沈破不知尊上身份,多有冒犯,请尊上见谅。”
“南辰袭击我的时候,你为何要救我?”
“尊上安危,身系三界,不容半点闪失。即使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沈破,相信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你!”
叶恭豁然起身,走到沈破面前,用质问的目光看着他,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可沈破始终垂着眼眸,不给她看穿自己内心的机会。
叶恭最终放弃了探寻的目光,大步走出帐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她走得太急,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
沈破适时伸出手臂,托住了她的身子。
叶恭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了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沈破的视线。
要去哪里,她没有告诉他。
这次会不会回来,她也没有告诉他。
沈破站在雨中,望着叶恭消失的方向,一直呆立着,仿佛魂跟着她一起走了。
安信怀冲进雨里,来到沈破身旁,与他一起淋雨,“后悔了就去找她。”
“我没有后悔,只是,我的心告诉我,它好疼。”沈破捂着心口的位置,蹙起了眉头。
“我的心跟你一样,疼了几万年。疼得久了,就会麻木。等麻木了,就不疼了。”安信怀拍了拍沈破的肩,苦笑道,“你好歹能时常看到她,不像我,我去找过她无数次,她每次都躲着我,几万年了,我连她一面都没见到。”
“若是凡人,最多忍一百年,就到了尽头。像我们,不知要等到何年何夕。有时候,我在想,阴差阳错使你长生,对你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非对错本就难辨,无谓好坏。但是,如果不是活得够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亏欠了她多少。”
“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天下与她,你选哪一个?”
安信怀怅然若失,眼神看上去有些空洞,“凡人总认为,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是珍贵。所以,在鱼与熊掌之间,人们会觉得熊掌更美味。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然而,到现在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不可兼得这句话是骗人的。”
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吗?
沈破一直没有察觉,自从叶恭离开后,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抚弄着无名指上的指环。
不过是分开半个时辰,他已经想她想到不行了。
安信怀回到帐篷,拿了一样油纸包裹的东西,用伞遮着,小心翼翼避开雨水,来到帐外,递给沈破,“婚服,我帮你们找回来了,上面的血渍和污迹,我也清洗干净,用火烘干了。殿下,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做像我一样的糊涂事。放不下,就去找她。”
沈破盯着包袱,看了许久,也挣扎了许久。
前一世,叶恭亲眼目睹,那人在她面前灰飞烟灭,一想到生生世世再没有机会相见,伤心欲绝,便自封了五识,任由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结。
叶恭的修为太过强大,即使沈破想要强行解开她的封印,告诉她,他还活着,也无法做到。
眼看着叶恭如秋后的草木,一天天枯萎,沈破心急如焚。
既然,爱使她选择以身相殉,或许,恨可以让她好好活下去。
沈破硬下心肠,偷偷潜入叶恭的记忆中,篡改删除了一些画面。
从此,在叶恭心中,那人是个凡人,是一个利用她的感情,来得到天下的混蛋。在那人的目的即将达成的时候,死在叶恭手中的七情剑下。
为了防止叶恭看到自己,会恢复记忆,沈破回到北海龙宫,发誓此生不再出现在叶恭的视线之中。
纵使如此,也好过阴阳相隔。
苍天不负,做完这些以后,沈破求仁得仁。
叶恭真的苏醒过来,渐渐恢复以往的模样,依然是三界敬仰的战尊。只是,她每次困的时候,一合眼就会惊醒,再不能入眠。
沈破隔着千丈深邃的海水,和浮沉闪烁的星辰,在北海中守护了叶恭几万年。
直到他相思成疾,忍不住驻足银河岸边,暗中看上一眼,以解相思苦。
只是,他没有想到,转生成凡人的他,失去了记忆,却再次遇见叶恭,重新爱上了她。
就连这一生的结局,都与上一世有着惊人的相似。
爱,难;爱而不得,更难。
装着婚服的包袱,就在眼前。
要去找她吗?
沈破紧紧攥起拳头,臂上的青筋绷起,手微微颤抖着。
安信怀说,“还记不记得,刚刚你问我的问题。你难道不觉得,这一世的人间之行,就是上天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重新选择,沈破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跟自己打一个赌吧。
如果这一趟能见到叶恭,就放下所有顾忌,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和叶恭一起面对。
如果见不到她,说明天意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了。
沈破抓起包袱,冲进了雨帘更深处。
第61章 〇六一
叶恭想找人说说话,一个人闷下去,怕是要被沈破气死。
她就不明白了,原本感情很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陌路。
离开凡间后,她提了一壶酒,去找陆铭喝几杯。等到了天医馆,看到空无一人的房舍,才记起,陆铭受她所托,去齐王宫救人,此刻不在这里。
叶恭滑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嘴对着酒壶的口,大口大口地灌着。
等一壶酒喝完,她摔了酒壶,掉头去了白玉峰。
炙焰阁外的秋千上,坐着一个绑着两只髽髻的小丫头。
玉惜托着腮,打了几个哈欠,明明困到不行,仍然努力瞪大眼睛,撑着不肯去睡。
叶恭停在她身旁,没等开口,她就察觉到有人来了。
“尊上!”小丫头不敢置信地揉揉眼,一咕噜站起来,激动地问,“尊上,你有没有见到我师父和师姐,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要叶恭如何回答她。
照实说,恐怕玉惜立马就能哭出来。
叶恭想了想,编了个谎话,“她们在人间过得很好,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白若将你交托给了我,你现在去收拾一下东西,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白若和玉萤的仙骨已断,再修成正果,不知道要猴年马月。白若最担心的,恐怕就是留在白玉峰的玉惜了。即使叶恭和白若并不熟稔,就冲白若在陈国,为沈破做的一切,就值得叶恭替她好好照顾玉惜。
玉惜思想单纯,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一想到以后跟在叶恭身边,可以不用继续待在白玉峰,玉惜立马笑逐颜开地回去背了个包袱,做了叶恭的小跟屁虫。
叶恭带着玉萤回了云阙宫。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叶恭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不对,有人来过,好像是……
叶恭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是,沈破的气息。
沈破前脚故意与她撇清关系,现在又主动找上门,是想做什么。
玉惜第一次下山,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兴奋地跑来跑去,四下打量着。
她仰头看着宫门上的匾额,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念出声来,“云阙宫,这名字听起来,比师父的炙焰阁,要大气磅礴许多。”
叶恭揪了揪她脑袋上的小髽髻,“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进去慢慢看,挑个喜欢的房间住。”
“好嘞!”小丫头一溜烟进了云阙宫,开心得像是一匹撒欢儿的小马驹。
叶恭用法术探查了一下指环的所在,如果沈破没有摘掉指环,他此刻应该在建安的齐王宫里。
时间不等人,叶恭立即赶去王宫。
此时的凡间里,齐国的大军已经回到建安,安信怀在处理军中事务,沈破一个人去了沈乘的寝宫。
宫门口,几个侍从挡住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反复盘问之后,要赶他离开。
那人苦口婆心地解释,“我是叶恭的朋友陆铭,是来为你们陛下医病的,你们不放我进去,怎么治疗呢。”
谁曾想,侍从并不信他,“谁不知道阿恭姑娘一向独来独往,突然冒出个朋友,骗谁呢。快走快走,再不走,抓你进大牢。”
陆铭碰了一鼻子灰,想要分辨几句,又怕侍从们当真将他抓起来。
毕竟,他只是个大夫,一点法术都不会,力气又小,虽是神仙,要是闹起来,实在不是这几个侍从的对手。
他悻悻地退到一边,不时往寝宫里眺望一眼,急得团团转。
沈破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陆铭。
他走过来,停在寝宫门口,向侍从询问发生了什么。
侍从们据实相告,未等沈破说话,陆铭忙不迭上前,“我是来替沈乘治病的。可这帮侍从不辨黑白,不许我进去。”
面对陆铭的控诉,侍从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前面领头的人回答,“臣等奉命保护陛下安危,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破听到叶恭的名讳,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他扫了一眼侍从们,回头望向陆铭,“我听闻,九重天上有律例,天族之人不得插手凡人之事。天医莫非还不知晓?”
陆铭倒退了一步,想到沈破是在吓唬他,这才壮着胆子说,“是尊上托我来救人的,我要是出了事,她不会不管我。更何况,她还许诺了我一个条件。”
沈破的耳朵动了动,警惕道,“什么条件?”
“尊上说,条件随我开。”
沈破的瞳孔骤然收缩,眯起眼睛盯着陆铭,嘴角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凡人的病,我来医治即可,不麻烦天医出手。至于尊上许诺的条件,就归我了。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向她讨要。”
这是想截胡!
陆铭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明摆着是来打劫的。天帝痛恨龙族,世人皆知。沈破这条小白龙,不但不肯低调行事,还敢嚣张到此种地步,莫非是疯了吧。
“沈破,你虽没有受封神职,却是修成正果的仙人。难道你插手凡人之事,就不怕天族律例了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天医费心。”
沈破拂袖进了寝宫的门。
陆铭想跟在他后面进去,谁知,再次被侍卫拦住。
他退了回去,蹲在树荫里,愁眉不展。
叶恭难得交给他一件事,却连门都没进去,以后见了叶恭,他可怎么交代。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眼前突然多了一条修长的影子。
他仰头一看,面前站着的人,正是叶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陆铭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门子上面的汗,刷的一下冒了出来。
叶恭面无表情地说,“怎么怕成这样,我长得那么吓人?”
话里像是在说笑,表情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这就更吓人了。
陆铭连忙用袖子拭了一把汗,满脸堆笑,“尊上怎么来了。”
叶恭望了一眼沈破离开的方向,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本想找你喝两杯,去了你府上,没看到你,才记起你来了这里。我就过来看看,你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陆铭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怎么这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