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滚到帐篷边上,片刻间点燃了毛毡。草原天干物燥,经常几个月不见一场雨。火势迅速涨了起来,没过多久,就蔓延了整座大营。
漆黑的夜色里,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而升,发出草原上最耀眼的信号。
安信怀闻讯,立即带人从侧面包抄。
先前派出的一支队伍,以营救沈破的名义,自正面而来。
加上沈破等人,兵分三路,直逼程烈的营帐。
叶恭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热血的画面了。她曾以为,是自己活得太久,见惯了世间的百态,以至于再难以触动心灵。
而现在,看着指挥调度游刃有余的沈破,叶恭想起了当年那个,曾经深埋在记忆中,唯一配得上做她对手的人,还有一份刻进骨子里,融进血液中的侠骨柔情。
他谋略过人,早就洞悉人心,做好了万全的计划。不管中途发生何种意外,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像他这样一个人,不管会不会功夫,凡间都没有人能够伤得到他半分。
叶恭突然间明白了,即使这次她不来,沈破一样稳操胜券。
沈破在陈国十年为质的囹圄生活,不过是龙搁浅滩,终有一日,得遇风云,自会乘风破浪,化龙归来。
叶恭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远远地看着,亲眼见证,他于万丈光芒中,得到属于他自己的荣耀。
大火烧了一夜,即将天亮的时候,逐渐熄灭。这一仗,也接近了尾声。
沈破提着剑,慢慢走向楚营中的大旗。
旗杆下面有几层台阶,沈破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趔趄了一下,好在手里有剑,及时支住了身子。
叶恭的心揪住了,差一点冲上去扶他,好在忍住了。
沈破冲叶恭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踏上台阶,站在大旗面前,仰头看了一眼,挥起利剑,拦腰砍了上去。
锋利的剑刃斩断了旗杆,带着楚字的旗帜跌落在尘土中。
脚下的土地,从此改名易姓,成为齐国的一部分。
沈破上一世没有得到的天下,这一世终于有了满意的结果。
齐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震耳欲聋,此起彼伏。
程烈听闻大势已去,一杯鸩酒,薨于王帐之中。
安信怀将俘获的俘虏,带到沈破面前,听候发落。
叶恭扫过那群人,意外发现,李太医竟在里面。乱军之中,他能侥幸活到现在,倒是命大得很。
沈破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程烈自戕,楚国已亡,江北再无齐楚之分。愿意降我的,三日后,随大军回建安,我定不会亏待你们。”
他用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大旗,“宁死不降的,这就是下场。”
四下突然鸦雀无声。楚兵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跪下,山呼殿下千岁。
沈破下了台阶,一步步向前走着,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嘶嘶的轻响。
他来到李太医面前,对安信怀说,“他留下。其他人,带下去安置。”
安信怀得了命令,依言照做,临走时,目光在叶恭身上逗留了片刻。
在场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叶恭、沈破和李太医三人。
李太医似乎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区别对待。
他站起身,缓缓闭上眼,“是我差点坏了殿下的大事,殿下动手吧。”
等了一会儿,他的腕间忽然一松,捆着他的绳索断成数节,纷纷掉落。
他蓦地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沈破,“殿下这是何意?”
沈破淡淡一笑,“念在你此举,是为了草原人的安危,并非图谋私利,我姑且饶你一命。以后,你就好好活着,亲眼看一看,他们将来的生活,是不是比在程烈的统治下过得更好。”
这是不想杀李太医了?
李太医在确认清楚之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连叩了几个响头,“世人都说医者仁心,依我看,殿下才是真正的仁心。日后,我会安心治病救人,再不做那等糊涂事。”
说完这话,李太医退了下去。
沈破目送李太医离开,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当啷一声,剑脱手,掉在地上。
他的脸色极差,身子晃了晃。
叶恭收起七情剑,快步上前,在他倒地之前,抱住了他。
沈破伏在叶恭肩上,休息了片刻。
他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阿恭,感谢你,在每次知道我的意图后,都没有阻拦我,让我可以安心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我会信守承诺,在回建安以后,将朝中所有事务交托出去,再不管凡间的纷杂。以后,我的余生,都是你一个人的。”
叶恭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应该是兴奋、喜悦,或是激动。
可是,真正听到沈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叶恭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数万年的时光,几乎耗尽了她的耐心。对她来说,沈破像是丢失了的宝物,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失而复得的感觉,用欣喜若狂、喜极而泣,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感受。
最后,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将双臂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
沈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喜帖写完了吗?”
嗯?!喜帖啊……
叶恭早就忘了这回事了,尴尬地干笑一声。
沈破笑笑,“等回府以后,我来写吧。”
叶恭莫名松了一口气,伸手替沈破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衣领。
沈破问,“婚服在哪里,我们去试衣。”
在大营的主帐中。
叶恭握住他的手,“我带你过去。”
刚要走,叶恭忽然看到,在附近的阴影中,站着一个水界的手下。
他早就来了,有要事禀告,见叶恭和沈破卿卿我我,不便打扰,就躲在一旁候着,直到叶恭发现了他。
沈破见叶恭出神,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看不到阴影处有什么。
直到那个水界的手下自己现了身形。
他禀道,“尊上,属下发现了白若的踪迹。她缚了玉萤,正在往云阙宫方向的路上。”
白若终于肯现身了。
叶恭恨不得现在就去找白若问个清楚,沈破因为七情剑而灰飞烟灭的半个元神,究竟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她对沈破说,“我有急事,必须要暂时离开一下。”
沈破不想叶恭离开,片刻都舍不得。但他想做的事,叶恭没有阻拦,叶恭要做的事,他也没有理由不许。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垂下眼眸,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即便他没有说一个字,脸上的神情,已经透露了一切。
叶恭想了想,“我先送你回去,你试试婚服合不合身。等你换好衣服,我就回来了。”
沈破不大情愿地点了下头。
回到大营,叶恭将沈破交给安信怀,嘱咐了几句,就要走。
安信怀喊了她一声,叶恭回头,见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不便启齿的话。
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说,反而改口道,“殿下在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让叶恭摸不着头脑。
不过,既然他不想说,就是时机未到。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他自然会开口。
叶恭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大营。
安信怀来到主帐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几声沉闷的咳嗽,站在外面,冲里面道,“殿下,你在吗?”
里面的咳嗽声停了,沈破走过来,掀开门帘,望了他一眼,“是我,义兄进来吧。”
安信怀进了帐内,犹豫再三,考虑要不要将那件事说出来。
他满怀心事的样子,尽数落入沈破眼中。
沈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义兄可是有事瞒着我?”
此时再不说,等沈破知道了,会更麻烦。
安信怀定了定神,禀道,“殿下,楚国的俘虏,我已经安置完毕。但是,有一撮劣徒,突然反水,打劫了大营里的部分财物,逃走了。”
沈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端着茶水的手,微微一顿。
他本就不指望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归顺,有人会做出这种事,倒也不奇怪。
安信怀继续说,“我已经派人追捕,一定会把他们抓回来,当众斩首,以儆效尤。是我失职,有负殿下信任,请殿下治罪。”
杀一儆百,正好可以立威,这件事办的没什么问题。
沈破没有怪罪安信怀的打算。
但是,安信怀仍然目光躲闪,好像还有事情隐瞒。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沈破将手里的茶杯,往一旁的桌上放去。
“殿下,被他们打劫的财物里,有阿恭姑娘带来的包袱。”
包袱里装的是,沈破和叶恭成亲的婚服。
沈破的动作一滞,本应该放回桌上的茶杯,悬在了半空中。
片刻后,茶杯从手中滑下,在地上摔得粉碎。
沈破站起身,径直向帐外走去。
安信怀心下一惊,他最担心的事,怕是要发生了。
第58章 〇五八
云阙宫外,跪着一个人,背负荆条,口中塞了布条,周身被捆仙绳缚住。
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叶恭走近了,认出跪着的是玉萤,站着的,大概就是白若了。
虽说她曾在陈国与白若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当时白若以纱覆面,看不清长相。现在仔细端详,除了令人惊叹的美貌,竟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让叶恭浑身不舒服。
白若欠了欠身,向叶恭行了个礼,“白玉峰白若,见过尊上。”
叶恭瞥了一眼跪着的玉萤,调侃道,“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将相和》吗?你们想唱,我可不想听。”
“白若一介散仙,才疏学浅,修为低微,怎敢与赵国名将相比。”白若上前一步,在玉萤身边跪下,“白若安排玉萤随侍白芷,是想贴身保护白芷安危,没想到,她竟背着我,在齐国屡屡冒犯尊上。白若没有管教好徒儿,特意带她前来,向尊上负荆请罪。”
好一个负荆请罪,还说不是将相和。
叶恭冷笑,“你都让玉萤带着荆条来了,我是不是应该学学蔺相如,一笑泯恩仇,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以此,来显示本尊深明大义,胸怀宽广。”
白若俯下身,将头垂得更低,“白若不是这个意思。”
叶恭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白若沉默片刻,回道,“白若愿与玉萤一起,自断仙骨,堕入凡尘,受千世轮回之苦。”
怎么处罚玉萤,叶恭并不在乎。
倒是白若,倘若贬下凡间,叶恭找谁询问救治沈破之法。
不过,先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她们也好,没准儿能有意外收获。
叶恭挑了挑眉,“我觉得……”
旁边的玉萤,将所有的话听入耳中,眼见着白若受她连累,怎能安心受罚。
她强行运功,经脉逆行,将塞在口中的布条吐了出来。
她顾不得内伤,未等叶恭说完,抢先争辩道,“事情是我背着师父做的,她对整件事毫不知情,你罚我便罢,凭什么罚我师父?”
“教不严,师之惰。白若不知情,却也有责任。”
玉萤怒不可遏,望向叶恭的目光几乎要杀人。她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七情剑交给纤云那个没用的蠢货,亲自动手也比她来得……”
“玉萤!你给我住口!”白若生生打断了玉萤后半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为何要住口?师父听说沈破被天帝送下凡间,怕他受苦,亲自去陈国,护他周全。为了两国交好,师父甚至将白芷送去齐国和亲,以平息十年前的战祸。她叶恭为沈破做了什么,凭什么跟师父抢沈破?就算她是战尊,受万神朝拜,又怎样。我玉萤谁都不怕,偏要拆散他们,帮师父夺回沈破。”
“你以为,我喜欢沈破?”白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我为沈破做那些事,是因为,他的半个元神在七情剑下灰飞烟灭。虽然不是我动的手,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七情剑是我铸的,我不能置身事外。对他,我只有愧疚和亏欠,我帮他,不过是想弥补罢了。”
“你视他为知己,对他那么上心,还将七情剑赠与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白若颓坐在地上,黯然道,“我斩下自己的七情,投入剑炉的时候,你和玉惜就在旁边。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我,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动心。”
“没有七情,你还有六欲啊。沈破论相貌、论智谋、论身份,哪一样不是人中龙凤,怎就入不了你的心。莫非,你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混蛋?”
“玉萤,这是我的私事,身为徒儿,不该干涉师父的事。”
叶恭在一旁听得心焦,她们再这么聊下去,沈破该等急了。
更何况,叶恭有重要的事要问白若,没时间陪她们聊情感问题。
叶恭干咳了一声,强行打断了她们的话题。
她敛了神色,郑重地说,“你们师徒情深,令我颇为感动。我刚刚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玉萤做出那等事,不是为了自己,并非不可原谅。我可以不怪罪玉萤,不过,需要白若……”
玉萤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昂首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玉萤愿意领罚,但你不能再怪罪我师父!”
啊?!叶恭没说要怪罪白若吧,玉萤能不能不要自己瞎猜,搞得叶恭好像是个暴君似的。
叶恭眉头皱了皱,“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不用再说了。”玉萤面对白若,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双眸,“师父,我虽然喊你一声师父,可我从来没把你当师父看,我拿你当姐姐。我希望有个好男人疼你爱你宠你,我还希望那些王八蛋,离你远远的,伤不到你一根头发丝。但是,我猜错了你的心思,将事情搞得一团糟。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我不觉得委屈。我只怕我不在,你会受委屈。师父,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都是凡人,希望我们可以做一对真正的姐妹。”
玉萤闭了眼睛,片刻间,脸色变得苍白。
捆仙绳掉落在地上,玉萤身子一倾,倒在白若的怀里。
她真的自断仙骨了。修行不易,她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正果,有必要吗。
叶恭被她气得脑仁疼。
还没有怪罪她,为什么就非得抢着惩罚自己。就算是要罚,叶恭也会让她去司刑处,按律处置,绝不会动用私行。
玉萤未免太冲动了。
白若轻抚着玉萤的脸,柔声说,“我和他在白玉峰上初识,从此,再也忘不了他。我知道他是凡人,我想尽办法与他的每一世相遇。可是,每一次,他都是为了天下离开我。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不离不弃。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带你来这里,本是想为你谋一条活路,可是……做错事的人,不是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