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觅道:“你不是她!”
李颐听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计较,这两个人也让你带走不做惩处。但是你身子不好,思虑过重,都城的水土不适合你养病,明日你便跟我爹请辞,自行离去吧。”
她收了剑,两个黑衣人千恩万谢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去扶苏觅,却被一把推开。
“我的小炽,跟皇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爱金银就去讨好太后,家中顾着我的身子不许我吃得油腻,可我要是说馋,她就会带我去膳房里偷。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既坦荡又明快,外人看着觉得她俗不可耐,但我却觉得世间没有比她更通透的人了。”
苏觅怔怔坐在地上,神色哀恸,又恶狠狠地朝李颐听看去:“你比她聪明稳妥、大方得体,可你不是她。”
李颐听细细回忆,宋炽的记忆里却根本没有和苏觅有那样深厚的感情。
沉默了片刻,她仍旧摸不着头脑,转头对那两个黑衣人道:“把你们主子带走,不然今夜你们谁也别走了。”
黑衣人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架起苏觅一只胳膊,将六神无主的她连扛带拖地弄走了。
苏觅并没有如约离开王府,却也没有再找过她。
年节全家一起吃晚饭,苏觅也在,李颐听担心她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吃得有些忐忑。苏觅却是安安静静,濮阳王妃给她夹菜才道谢几句。
好几次李颐听跟红豆一块儿在院子里晒太阳、摆弄花草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偷偷窥伺,猛地回头,却只见一片白色的衣角闪过。
李颐听虽心中有疑,不过过了两月都相安无事,于是赶走苏觅的心思也淡了。
-2-
四月立夏,万象更新。
初六黄道吉日,忌殡葬,宜嫁娶。
李颐听被红豆拉起来梳妆打扮。原就只喝了一杯牛乳茶,点了口脂后更是水米未进,濮阳王夫妇知道她的德行,房中一口吃的都没留,午时从王府出发拜过宋帝贵妃,再坐上辇轿随着仪仗队回将军府。
如今那里已经改成了魏府,但不管修葺得如何雅致,宾客如何吵嚷,李颐听心里只有四喜干果奶白葡萄鸡丝黄瓜麻辣肚丝……火盆子都晃眼看成了蜜汁烧鸡,终于被红豆搀着踏入主厅。
一双红色白鹤团金云靴映入李颐听盖头下的狭窄视野,灼灼红色揽尽风华,见着这一处袍角,她已经能想象到面前的人是如何瑶林玉树。
李颐听伸出手去,滑进他的掌心,五指交缠,每一条纹路紧密贴合。
他走得很慢,体贴稳妥地牵着她,像是怕她摔着,又像是想很仔细地记住这一刻。
魏登年父母的牌位被摆上正桌,只是因为有罪,宫里发话必须以红布遮住。
濮阳王夫妇和刘悬居高而坐,一边是扯着袖子泪如雨下,另一边是拍着大腿笑逐颜开。
新人走至堂下,傧相高喊吉时,忽然间被人急急喊停。
满堂宾客循声回头。
宣旨的宦官领着一小列侍卫,着急忙慌地奔了进来。
进来后,那宦官却又不说话了,环视周围一圈,把魏登年拉去了一旁。
“魏统领,太子殿下失踪了,宫里的人送早膳进去发现的,陛下让您立刻带人去找!”
魏登年蹙眉:“怎么会忽然失踪?或许是逛去了宫里别的什么地方……”
“都找过了,就是没有!若是平日,一时半刻不见人就算了,但是今日一屋子常跟着太子的宫人们都昏在殿里,随身伺候的那个至今还未醒!”宦官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可能被人掳走了!”
魏登年神色莫测,不过多半是咬牙咬的,他道:“可还有其他人去寻太子?我现在实在不便。”
“东宫卫率都去了,但是半日过去还没有消息;禁军要守皇城不能调动;南衙的十六卫各司其职,若是忽然撤走,臣民恐生猜忌。现下就您手底下的左右骁卫可供调派,若非如此,陛下怎可能让小的在您大喜的日子来派差事啊!”
魏登年犹豫不决,心中始终存了个疑影,那宦官却在旁边催得着急:“哎哟我的魏统领,您就快去吧,咱们晚一分,太子殿下的危险就大一分啊!”
他只好应了。
魏登年快速回到堂内,压低声音对李颐听道:“宋戌不见了,我去找他,等我回来。”
李颐听心中惴惴:“小心些。”
魏登年道:“放心,等我。”
宦官带着小列侍卫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只是走时还拐跑了新郎官,扔下满席宾客面面相觑。
李颐听跟长辈们商量了一番,没多久便照常开席。
她遣红豆顺了几碟子肉膳端到她房里,摘了盖头一手抓着猪蹄啃一手拿筷子夹吃食,没一会儿口脂就被她吃得斑驳一片。
红豆被她的吃相吓着,连忙倒茶让她慢些,李颐听两个腮帮子鼓得咽不下去,又灌了半壶茶下肚,才总算顺气。
早知如此,就不受罪化那劳什子妆面了。
外面的喜宴有濮阳王夫妇和刘悬照看着,李颐听不便出去露面,派了两拨人悄悄去寻宋戌的下落,忧心忡忡枯坐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到有人回禀,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魏府上下忙着招呼宾客,无暇顾及她,红豆也悄悄退了出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长,直至暮色下沉方自然醒来。
十月的风清爽微凉,一簇簇桂花打着旋地被风从微开的窗子里送进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薄被上。
李颐听在满室馨香中翻了个身,缓缓睁眼,却被面前放大的一张脸吓得惊坐起来,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宋戌忙道:“炽儿!是我是我!”
李颐听惊魂未定:“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许久了啊,是你一直没醒。”宋戌端了杯热茶递给李颐听,“压压惊。”
李颐听边喝茶边打量他。宋戌今日十分不宋戌,竟然反常地穿了件极不显眼的深蓝色布衣,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他坐到床边,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你今日很好看。只是这样不方便离开,一会儿这些头饰衣服都换了吧,妆也擦了,太过招摇。”他拍了拍从进屋起就没有拿下过的包袱,“你看,我这一次带足了细软,也沿途留足了被歹人掳走的假线索,从宫墙一直到城郊,他们要想找到我,没有小半月是不行的。既然你现在醒来了,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李颐听“啊”了好几声:“什么意思?”
他拿走她喝茶的杯子,转身舒朗一笑道:“私奔啊。”
李颐听坐在床上不为所动:“宋戌,你又闹什么幺蛾子?是想让我陪你出宫狩猎还是跟侍卫们打了赌?”
她柳眉蹙起:“不管如何,今日我大婚,你闹得有些过了。”
宋戌一愣,道:“不是出宫狩猎我也没有跟谁打赌,我就是来带你走的。那日我在大殿看得分明,魏登年当面向陛下求娶你,让你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只好答应他,你是被迫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一定是被迫的!”
宋戌又道:“我以为,你去翼都只是个幌子,你会跟我的人一起回来,重新做你的郡主我的堂妹,我甚至已经想好,你被马匪掳走多日,名声或许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我可以借机向父皇求娶,所以我马上就答应了你的求助。你给我的信被他们快马加鞭送了回来,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后悔,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随吉青他们一道来接你,为什么那一次我没有拼尽全力闯一回宫。”
李颐听惊愕不已,她竟不知宋戌何时对她动了心:“宋戌……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从你被赐婚给张鹤起,我就再也没法冷静了!”
宋戌语调逐渐拔高,胸口起伏地望着她:“以前我被偌大的宫城困着,虽然我常常出宫骑马、狩猎,可我知道太阳一落下,我就要重新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都城最大的宅子。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必走的决心离宫,北门被我花钱封口的侍卫以为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出宫玩一趟,但我知道,我是要跟你永远地离开这里。”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殷切道,“你也是想跟我走的,对不对?”
李颐听一惊,剧烈挣脱后两三步爬下床,跟他隔开五尺之距道:“我不是被迫的!宋戌,我是自愿嫁给他的。”
静了片刻,宋戌道:“我不信。”
李颐听道:“我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你误会,可我,的的确确倾心魏登年。”
“不可能,不可能,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不会的。”宋戌看向她,神色仿佛十分不解,“你若不是喜欢我,怎么会豁出命为我挡下废太子那一剑?”
李颐听道:“我的确救过你,可我还帮郑易救过他父亲,难道我也喜欢他父亲吗?”
“那怎么能一样……”
“的确不一样。你们出事,我会拼尽全力帮你们;可若是魏登年出事,我只想豁出命陪他一起。”
宋戌急急要辩驳的话,愕然止在了喉头。
李颐听笑了笑,道:“我最见不得美男有难,这世间好看的男子受了苦我都会想助一助。可旁人好看,我也仅限于看看就好;魏登年好看,我却想亲他,想同他在一起,想这辈子都能在他身边一直看下去。宋戌,你可懂得?”
宋戌盯着她久久不语,忽然嘴角扬扬,却是苦笑出声:“你说得这样直白,我怎会不懂。”
李颐听瞧着他的神情,心中也跟着揪了一下,从前一切历历在目,但这种事情最该快刀斩乱麻,于是她硬了心肠道:“既然如此——”
“既然懂得,”两道声音交叠,魏登年从屋外的阴影处走入,款款一笑,“臣便就此恭送殿下,谢太子殿下在臣大婚之日亲来祝贺。”
一室静谧。
宋戌咬牙切齿地瞪着魏登年,魏登年亦直直回望,面上笑着,眼神却冷得吓人。
半晌,终是宋戌先收了目光,最后心绪难平地看了李颐听一眼,黯然离开。
他以往总是大摇大摆来找李颐听,穿金戴银恣意疏狂,两世以来,李颐听见他永远都是风流、充满朝气,却从未见到他背影如此沉默、颓唐,肩膀沉沉地塌了下去,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振奋起来。
“人都走远了,你还如此巴巴看着,是舍不得吗?可要我叫他回来?”
魏登年语气平缓地开口,不疾不徐。李颐听忽然觉得后脖子有些凉,立刻缩回目光。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迫她与他对视,指腹温柔地摩挲过她的脸颊,吐息温热:“宋戌今日满嘴胡话,尤其那一句夸你今日好看,我听了觉得甚是荒唐,我的小听,自是日日好看的。”
李颐听轻笑一声,也突然反捏住他的脸颊:“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刚下凡时日日想做的事情,今日终于做了,心中阴霾骤扫,顿觉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
魏登年挑眉:“手感如何?”
李颐听老气横秋道:“甚好甚好。”
二人大笑。
李颐听扑进他怀里:“方才我和宋戌的话你都听到了?怎么你一直都在府里吗?我听他说留的假线索要你们找上小半月才行,我还担心了一下。”
魏登年将李颐听抱紧了些,鼻尖在她乌发间轻轻蹭着。
他喜欢闻她身上的浅淡香气,剑眉也跟着舒展开来:“他那点小伎俩,要骗我可能要等我长到皇帝那样的年岁了。只是我听了你跟他的一番对话,倒是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你。”
李颐听道:“那我看心情回答。”
“你说我好看,想亲我,想同我在一起,想这辈子都能在我身边一直看下去。”魏登年故意凑到她耳边说话,盯着她的脸颊一寸寸红了,轻笑一声,终于正色,“可宋戌也好看,郑易也好看,你为什么偏偏对我不一样?在你心里,我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
“当然有了!魏登年啊魏登年,你竟然如此愚钝吗?”李颐听松开他,骤然笑开,“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最漂亮。
“世间所有好看的人里,我最喜欢你。”
李颐听一身璀璨的喜服在暗夜里更加衬得她肤如凝脂眸若流光,辗转反侧求来的人此刻就欢喜立于跟前,含情脉脉地瞧着他,魏登年的神色却忽然难看至极。
他沉默的时间实在太久,就连李颐听也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道缘故。惴惴之时,他却大笑出声,连连叹了三遍:“也好,漂亮也好。”
-3-
魏府的宾客已经散尽,新人却还未正式拜堂过门。
下人们在前厅收拾,长辈们在正厅商议,都同意明日重新再行一遍拜堂仪式。
虽然小夫妻觉得此事不必刻板,既然高堂都在,跪下奉一盏长辈茶,互相三叩过了便算礼成,然而濮阳王妃却反对。
今日满堂宾客皆瞧见了他二人没有拜堂魏登年便去办差,若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门,外人只会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李颐听辩了几句,似乎要把王妃说动,却被魏登年轻声驳了,直言不能委屈了她。
他在岳父岳母面前博了知礼乖巧的名头,转头压低了声音对她憋坏道:“来日方长,娘子不必急于这一日两日的。”
他那一声“娘子”叫得李颐听耳根酥软,险些没有站稳,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于是大晚上的,李颐听又被一顶轿子抬回了濮阳王府。
濮阳王妃连夜便请人算了,明日倒也是个好日子,仍是午时出发,不过宋帝稍有愧疚,便免了其中去皇宫跪拜谢恩的一环。
十月中旬的太阳,到了午时也是极烈的。
李颐听盛装入轿,不过这一次学聪明了,藏了两大盒糕点在袖子里,起轿后即开餐。
王府食娘做的七巧杏花酥是花瓣样式,每一瓣都是不同的馅料,红豆、黄豆、玫瑰杏仁……精致香甜,口感绵密,吃了一瓣又让人好奇下一瓣是什么,接二连三地吃下去。
李颐听连吃了一盒半,终于口干舌燥,把食盒丢到一旁,想喝水了才记起今日的正事,连忙偷偷撩开轿帘看一眼到了哪里。
一看之下微微蹙眉,照现在的脚程,不应当还才到尚祥坊啊,这恐怕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去魏府喝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