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了敲轿子,对外边的红豆道:“怎么今日这路显得格外长啊,咱们是不是都走了一个时辰了?”
红豆笑道:“小姐是想魏大人想得紧吧,连路都嫌长了呢。”
这丫头倒是善变得很,自从李颐听决定嫁给魏登年后,称呼大改不说,竟然还学会了他那一套,反过来调侃她。
李颐听“嗤”了好大一声,没有坐相地半躺下去。
她如今不是仙身,识不出障眼法,并没有发现街市无限延长,仪仗队脚下一切包括红豆皆是幻象。仪仗队早就走出了都城,到了郊外野林,众人每一步看似在走,却是原地踏步;而驮着李颐听的喜轿却在空中平稳滑行,掠过数道山脊、半百城池,一瞬千里,直至四明山。
若是哪位神仙出来遛弯,站在浩渺云层往下探一探头,定然觉得这一幕诡异非常。
又过了数个时辰,障眼法破,红豆一行人才恍然惊呼,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咱们怎么走出城了?”
“喜轿呢?”
“见鬼了!”
李颐听小睡醒来,轿子已经四平八稳地落地,却无人来叫醒她,听不到喧闹鼎沸的人声,也没有仪仗队吹吹打打的声响,四周异常安静。
可这静谧中又多了点别的什么声音。鸟鸣兽吼,还有草丛中有什么跑过时带起沙沙的响动,这些响动极小,然而在这安静过头的场景下便格外清晰。
她终于发现不对,下意识往身上摸了摸,并没有什么杀伤性武器。只有从头上拔了根尖锐的钗子下来攥在手里防身,缓慢小心地撩开轿帘。
入眼所见是一大片参天古树,天光被撕裂得只剩下破碎的白块,自叶间缝隙撒下。
李颐听警惕地走了出去,试探地叫了几声红豆。她到底是个神仙,短暂的慌乱过后见并没有任何危险来临,马上镇定下来,警惕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把自己弄到这儿来的人。
李颐听狐疑地朝右边走了一小段路。林深枝茂,越往深处走树木越是高大密郁,似没有尽头,只得折返,改向左走。地貌的确清晰起来,如同拨云见日,挡住视野的绿色逐渐削弱,直到周遭光秃秃的,荒芜一片。
黄沙漫天,一脚踩下去没入鞋背,风声厉急,如同鬼啸呜咽,抽在脸上都隐隐刺痛。
两极分化如此明显的山林,李颐听唯一想到的便是四明山。
天界与魔界交会的地方。
李颐听不安更甚,急急退回了天界的地界,沿着林子边缘朝南奔走,所到之处皆是一样,行了半个时辰仍觉得没有变化,前后望不到边际。她实在惴惴,便将婚服的厚重外衣脱了系在面前的粗树上,不到一刻又重新回到了树前,反复几次皆是如此。
她不信什么鬼打墙,唯一能够解释的便是有人设下了结界,还是个法力深厚的人。她此刻就处在当中,虽行动自如,所到之处却被限制,就算一直前行也会重新绕回来,且难以发觉。
李颐听在林中转了几圈却没有找到阵眼,逐渐疲累焦躁,找着一块巨石便靠过去休息,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滴答滴答。
李颐听身边气流涌动异常,大片大片的新鲜空气从外涌进,血腥味也更加浓重。
结界破了?
她攥紧了手里的簪子,戒备地打量四周,头顶忽然有急坠的风声。她立刻退开三丈远。
李颐听刚刚站定,她原先待着的地方“砰”的一声,掉下个人来。
李颐听震撼地抬头看了看,天清云朗,连只鸟都没有,可的的确确一个大活人便这么砸了下来,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呼出去的气了……
从天而降的女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半晌,就在李颐听犹豫要不要上前时,她终于迟来地呻吟出声,颤巍巍地朝李颐听伸出只手去,尽是尘土的脸抬起来,勉强从两道扭曲得狰狞的眉毛里看出几分迫切:“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女子乌发虽乱,身上的玄色战袍却锃亮干净,在泥里滚了一遭也不见沾染半点尘埃,乃是上古神兽玄武外壳打制的甲胄,水浸不湿火烧不穿,只有司白手里那一柄从阴司黄泉的恶人炉提炼出来的天渊剑才可破其坚韧。
她腰间那长长一道裂纹正出自此。
李颐听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是,魔族的人。”
女子神情一动。
“还是个高阶将领。可你又是女子,魔族鲜少有女将领……”李颐听思忖片刻道,“你就是荒归唯一的女儿,魔族的大公主长黎?”
“你是谁!你不是凡人,你也是神仙?”女子忽然起身,先前装出来的柔弱病态尽数化作狰狞怒意,“我要杀了你!杀光九重天上所有的神仙!”
平地骤起狂风。
浓戾的魔气从她周遭迸发,直逼李颐听。
李颐听下意识伸手化出结界抵御,四肢经脉却没有一丝法力流过,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个凡人,且身上那点野路子就够打个架,根本挡不住这魔女一击。
她仙身虽然不在此处,可若是受了这么一击,神识恐怕会碎成渣渣了。
极度的惊吓下,李颐听竟然连手腕上保命的丝带都忘记拽,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竟然不是私藏在床底下的天下美男图册没来得及销毁,不是月老宫里存着没花出去的香火术法,不是死得冤枉,而是那个好看的凡人。
多疑敏感的魏登年。
充满恨意的魏登年。
眸子黑凉得像浸过郸城最厚的冰湖的魏登年。
常年饿肚子,所以总能闻到他身上奶香味的魏登年。
得到食物时惶恐不确定的魏登年。
当然更多的,还是笑着的魏登年,答应放下仇恨的魏登年,保护她的魏登年,新婚那夜说“放心,等我”的魏登年。
他如今性格已经好了许多,想必就算没有她,他也能好好地在这世上活下去吧。
厉风扑开她脸颊两侧的碎发,意料中的撕裂感却没有到来。
有一道东西从侧面飞来做挡,两股力量在她面前相撞,发出震耳一声“铮”响。
李颐听被气流震飞开去,耳边重又归于宁静,有瞬间失聪。
她险险在阴司前走了一遭,缓缓睁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长黎跪倒在地,双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后被缚。
她心有所感,忽然肩膀被无形的手拍了一下,一股热流淌过双目,眼前骤然清明,原先空寂的深林突然多出了一片白甲天兵,长黎被身边一左一右的天兵押着,司白座下的武神偻极神君金光熠熠地出现在她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颐听仙子,小神跟着君上出战,大胜魔族,追着这逃脱的长黎一路至此。”
李颐听连忙回礼:“多谢偻极神君救了小仙一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小仙便就地灰飞烟灭了。”
那边已经用捆仙绳收了长黎,天兵整装折返。
李颐听立刻道:“我不知怎的误入这四明山,神君能否略施小术,将我送回卺国都城?先在此谢过。”
偻极道:“颐听仙子且慢。将仙子送回都城不难,只是在此之前要先请仙子跟我们回一趟九重天。长黎身份特殊,上面追查得极严,虽然仙子授命下凡办差,但为了仙子清白,也请随我等一起上去跟上神鹤夭解释一番。”
李颐听道:“神君的意思是,我有串通魔族的嫌疑?可我差点被她杀了啊!”
偻极道:“小神自然不会怀疑仙子,只是鹤夭上神定了规矩,交战期间天族不得与魔族单独往来,否则有通敌之嫌,方才我们来时你与长黎便待在一处,这么多双天兵的眼睛都看见了。”
李颐听蹙眉:“可我还急着成亲呢!”
偻极道:“仙子身上有天帝陛下的重任不假,但走一遭说几句话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凡间也就是一日光阴,仙子不如委屈一下,免去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偻极也是个死脑筋,怎么都说不动。李颐听沉吟了半晌:“好吧,我便跟你们走一遭。”
第15章
他是唯一的主宰,可却像失去最多的那个人
-1-
偻极是司白座下司战的神仙,跟着司白的年头比李颐听当神仙的时日不知道长出多少万倍,是北方一带的凡人最崇尚的武神,他的神殿在人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多。
或许是因着司白,偻极对她比较客气,只是跟着司白的时间久了,脾气心性也跟着上司差不多,除了在四明山的交谈,一路上便再无半句话,目不斜视无甚表情,像一只长相端正的呆头鹅,让李颐听总觉得她不是去九重天解释几句,而是抓上去就要被打死,所以他才懒得废话。
他方才所提的鹤夭上神便是此时总领神魔之战的老大了,活了几十万年,若要论年纪,月老在他面前都得叫一声爷爷,他是天帝一手带出来的嫡系武神,此次作战,就连司白都只能作为副将听他调派。
李颐听向来不爱八卦那些动不动就打架的武神,只知道那是个最会端架子的神仙。
天宫百里连绵,祥云翻腾舒卷。
司白这一战大胜魔族,又活擒主将,大挫其势,鹤夭今日召了众将听禀战情,论功记赏,大殿里站了不少议事的。
李颐听同押解长黎的一众天兵进了若水宫,三门层层洞开,如画的山水尽揽眼底。
司白似有感应地回头。
李颐听粉腮青黛,长长来路上她红裙生姿步摇轻晃,烨烨风华,一步又一步朝他走近,然后擦身上前,从头至尾目不斜视。
偻极把长黎提到殿前,她一边被人推着走,嘴里一边还在骂骂咧咧,都是什么身上长疮、脚底流脓、生不出孩子等等极度难听的脏话,在场的一众将士都皱了皱眉。鹤夭轻轻一挥手,长黎便被三百六十度横空翻了个滚重摔在地,下巴砸了个结实,想张嘴,呜呜咽咽地再张不开。
偻极率先朝司白拱手,又转向鹤夭行了一礼,李颐听也跟着微微福身见礼。一只脚踩在鎏金主座上的鹤夭见了,竟干脆半躺了下去,双脚交叠往桌上一磕,阴阳怪气道:“哎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低阶小仙竟也敢在本座面前猖狂了。”
满室目光落在李颐听身上。
她一贯在月老宫里老实待着,打交道的都是与她一般无二的小仙,平日也是互相交换戏本子,偷月老的红线打打毛衣,大家都和睦得很,没接触过位高权重的上神,竟不知道这样难相处。
李颐听抿抿唇,一撩衣袂跪了下来,额头点地。
半晌,鹤夭终于道:“起来回禀。”
李颐听动了动酸掉的脖子,徐徐起身,贴身佩戴的黑玉从衣襟滑落出来,在胸前轻晃了几下,一旁的长黎目光有一瞬凝滞。
李颐听将所遇长黎之事的前后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本就是个小插曲,行个流程的事情,鹤夭也未再为难,挥挥手将她打发。
李颐听看向偻极,后者立刻朝鹤夭禀告送她下凡,一旁沉默的司白忽然出声:“我这边的战况已经向上神说明了,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收尾反正是你做的,便留在这里吧。”
偻极看了眼鹤夭并无异议,立刻道:“是。”
李颐听和司白一前一后出了若水宫。
相对无言,一路安静,只有司白身上那尚未来得及换下的银铠走动时碰撞出微弱的声响。他刚从战场回来,风尘仆仆,飘逸的风姿里多了几分飒爽轩昂,引得路过的小天婢们一步一回头。
行至命盘前,李颐听徐徐施了一礼道:“麻烦二殿下了,送小仙至都城魏府便可。”
司白定定看着她:“你一定要同我这样生分地说话吗?”
李颐听面不改色:“殿下玩笑了,小仙和殿下云泥有别,不过按照礼数行事。”
司白神情一凛,下意识要伸手抓她解释,却被李颐听敏捷避开。
“烦请殿下快些,小仙在九重天一来一回,凡间已过去一日不止,等我的人必然心急如焚了。”
司白受伤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成亲?”
李颐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是你把我忽然转移到四明山的?”
司白道:“是。”
李颐听道:“那我也告诉你,是,我一定要成亲,殿下知道的,不管你困我几次,我再回都城都会嫁给他,不必再做无用功。”
她自上了九重天起,对着谁都是一副笑脸,跟什么小仙都能打成一片,毫无半点架子,唯独见了他,用冷漠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司白眉宇间也多了两分愠怒:“想要扭转那个凡人的性子多的是办法,你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赔进去?你是在报复我吗?”
李颐听笑了,声音却冷得很:“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我之间早就结束了,在很多年前。”
李颐听这些日子来跟魏登年待久了,那人的冷漠疏离也无师自通了个三四分,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神色寡淡,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见缩减:“若是殿下嫌麻烦,小仙也可再去找他人帮忙。”
她越是不动声色,司白的怒意越是像丝线一样被根根寸寸勾了出来,翩翩君子头一次面红耳赤,竟然不管不顾冲过去抱住了她,高声呵道:“襄安!”
这个名字像一道急速坠地的惊雷将李颐听震在原地,随后便是更加激烈的挣扎,一块手掌大的物件从他衣襟滑落,“啪”地掉了出来。
司白立刻松手欲捡,李颐听却比他更快一步,像条泥鳅般“刺溜”滑下去抓在了手里。
那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古铜色繁纹圆镜,照出她的面貌。
“不过是即墨神君无聊时做的小玩意儿,没什么用处的。”司白语气已经尽量平静,可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却让李颐听一下子怀疑跟自己有关,狐疑地退了两步避开他的抢夺,伸手擦了擦镜面。
普通的繁纹圆镜忽然间光芒大盛,她的面容被搅得扭曲起来,露出仙家法力禁锢的本来镜像。
春启花繁,万物舒展。
在桦阴国皇室们的注视下,一身盛装的新娘被搀扶着进了喜轿,十里红妆,百位乐师,千人仪仗,浩浩荡荡踏上了前往大卺的和亲之路。
彼时她是桦阴国襄安郡主李颐听。
双亲早亡,养在宫中,和太子李昌师——也就是下凡历劫的司白神君——互生情愫,两人之间的缘分只差一纸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