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专程来接你的啊!我从上海来,守卿哥从南京来。这列车要是还接不到你,我们俩就直接开车去沈阳找你了!”章嘉瑀指指站台不远的一辆汽车。
王守卿有些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
“回去给你做好吃的。”沈梦昔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都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四哥太牵挂你,嗓子哑了。”
“让你们操心了。对了,车坐不下啊,我的人可不少呢!”她朝后面一挥手。
王守卿看得发愣,“你是走到哪里,都能捡回来人吗?”
沈梦昔哈哈大笑,几天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守卿将几人安顿到东交民巷的一处住宅,沈梦昔第一时间赶紧给章嘉璈打了电话,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沈梦昔十分愧疚,“四哥,对不起。”
“早点回上海吧,阿欢急得不行。”
“好,我知道了。”
沈梦昔收拾停当,才知道,东大大部分学生都已陆续回了原籍,还有大约500名东北籍学生,被安顿到北平师范大学,彭教授和林惠雅一家都安然无恙,回了北平的住处,罗副校长和十余个老师,包括几名外籍教师一直和学生们在一起。
沈梦昔当天就去见了东大的师生,她最初听齐副官说起,还以为是张翰青派火车接走了师生们,见到罗校长,才知道,当晚她离开后,彭教授立刻打电话给罗校长,是罗校长第一时间动用私人关系,增发一列火车,在最短时间内组织三千师生安全撤离沈阳,虽然学生们的衣物、书本和许多器材几乎都没有带出来,但毕竟人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罗校长见沈梦昔安全归队,十分安慰。“你的哥哥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急坏了。
“让大家担忧了。”沈梦昔抱歉。
“是你最先示警救了大家!”罗校长并未过问她当初去了哪里,也没细问她怎么到的北平,充分提现对下属的尊重和信任。
张翰青据说现在北平某处养病,沈梦昔听了没做任何表情,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咒骂,也只能养病了。
沈梦昔拿出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罗校长,“对不起校长,这样紧要的关头,不能和您一起照顾学生们。这些钱希望可以减轻一些你们的负担,什么时候找到校址,可以开学了,您给我打电话。”
罗校长拿着支票,十分动容,又想到大好的校园,大好的河山以如此方式落入日寇之手,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东北沦陷了!”
“我们会收回来的!”沈梦昔轻声安慰,——只是要很久很久。
沈梦昔留下家中电话,叮嘱罗校长有事情就打电话找她,她可以帮助筹钱募捐重建学校。罗校长连连点头,一直目送沈梦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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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欢看到沈梦昔的时候,哭着扑了上来,他是真的害怕了。
沈梦昔紧紧拥抱这个敏感的孩子,轻轻叹气,“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回来了,回来了。”
章嘉璈也湿润了眼眶,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四个拖油瓶,十分佩服,对王守卿说:“我家七妹买大房子是有远见的。”
王守卿也笑:“章小姐是心善之人。”
海伦抱着马陈氏的孩子,又十分喜欢,她嘟囔着,“中国的小孩子是最可爱的天使,中国的人也都是很好的,......没有狐臭。”
她是用德文嘀咕的,沈梦昔和王守卿听了大笑,解释给众人,众人也笑。
海伦没有狐臭,比较难得,所以很自信,几乎不用什么香水,谈起来,还有些隐隐的自豪和骄傲。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上和头发上是浓浓的香肠味。
马陈氏见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大女人抱着她的女儿哇啦哇啦说个不停,众人又只是笑,她就有些害怕,她可听人说过,有的老毛子是吃小孩子心肝的。鼓足勇气贴过去,想抱回女儿,海伦发现她的企图,哼了一声躲开,马陈氏哇的哭出来,仿佛下一秒女儿就会被吃掉。
“不要怕,海伦是我的德国朋友,她最喜欢小孩子,不会伤害她的。”沈梦昔给马陈氏解释。马陈氏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敢让孩子脱离自己的视线。
海伦抱得胳膊酸了,把孩子还给马陈氏,马陈氏连忙接过,到一边检查了一番。看得大家哭笑不得。
沈梦昔安排马陈氏和阿青住到一起,等孩子大一大,让她到宝山的工厂去工作,目前就先帮着家里做些杂事,供饭吃,不给工钱。
于家兄弟跟着鸿志一起住,九月一起去上学,平时也要做些活计,顶了学费饭钱。两个小子,算术很好,字写得也凑合,三个小老乡,很快就打成一片。
沈梦昔回到卧室,立刻感觉出有人住过,虽然已经竭力复原。
她喊过阿青。
阿青看着她的脸色,为难地说:“九少爷不许我说。”
“你听他的跟他走吧。”
“章小姐,我,我说,九少爷领了他的女朋友回来住过......几次......”
“谁住的?”
“九少爷和......”
“不要说了。”沈梦昔指着大床说:“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看阿青还真发愣,“听到没有?扔出去!连床都扔出去!”
楼下听到声音,章嘉璈问怎么了。阿青抱着被褥下了楼,章嘉瑀看到了脸色一变。
“七姐,你过分了!不就是睡了你的床,你至于这样羞臊我吗?”章嘉瑀脸色紫青,浑身发抖,“枉我这样担心,千里迢迢去接你!”
沈梦昔已经从窗口喊了赵三儿上来搬床。
闻言站到楼梯口,对章嘉瑀说:“章嘉瑀!我放心地把这么大个房子让你住,是信任你,当初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带朋友来!你怎么做的?你带个女朋友来住!没有空余房间吗?为什么偏要住我的床!”沈梦昔也气。
“那不是另外的卧室被褥都潮了吗?”章嘉瑀自觉非常冤枉。
“我说过,不要带别人来!”
“那不是别人,是我的女朋友!”
“未婚同居!你行啊!嫌被子潮?是嫌床小吧!”沈梦昔对怯生生站在楼下的赵三儿说,“你!带着三个小子,帮我把这张床,丢出去!”
章嘉瑀气得哇哇大叫:“四哥!你看她!欺人太甚了!”
“阿青!你素来知道我的规矩,失职!扣你两个月工钱!”阿青苦着脸,应是。
沈梦昔又怒视阿欢,阿欢连忙低头,嗫嚅:“妈妈,对不起,我只看着书房了。”
章嘉璈和王守卿站在沙发边上,呆立看着一出大戏,谁也没说话。
章嘉瑀几步上了楼梯,气愤地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欢喊了两声小舅舅,章嘉瑀也没理他。
吃饭的时候,沈梦昔情绪有所缓解,笑着招呼大家,又聊起在沈阳的趣事,大家吃得还算愉快。所以说,女主人的心情是家庭的晴雨表。
饭后,章嘉璈和王守卿坐下来喝茶,“我这个妹妹啊,性格太过固执,这样极端主义,这样完美主义,唉,要吃苦的啊。”
“章小姐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极端,大概是缘于重视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吧,每个人重视的东西都不一样。”王守卿喝了一口茶,表示理解。
“是,是。”章嘉璈笑着点头。.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称呼
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终于睡饱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简单洗漱下楼,发现许诗哲和陆晓眉坐在客厅,阿欢在和他们一起聊天,沈梦昔有些惊异,阿欢像是忽然长大了,他客气地与陆晓眉交谈,矜持地对她抿唇而笑,再无当初的愤愤之色。
仅仅四个多月,这孩子就迅速成长了。
因是在家,今日沈梦昔穿着一件无袖长裙,波西米亚风格,长及脚踝,是武陵空间产物,手腕戴着一串蜜蜡,再无饰物,脚上是一双黑色平底凉拖,踩到楼梯上,发出啪沓一声,三人都扭头来看。
“妈妈!你休息好了吗?”阿欢迎上来。
许诗哲几乎认不出人来,他的视线最后落到裙边忽隐忽现的闪着光的深蓝色的脚趾甲上。沈梦昔粲然一笑,“你们来了,快请坐!”
许诗哲和陆晓眉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不觉中,竟然站了起来。
阿青端来一杯温热的豆浆,给沈梦昔。
“章小姐此次受惊不小,诗哲和我也是十分的牵挂,一得到你平安归来的消息,我们就即刻登门慰问。等下我们做东,出去吃西餐吧。”陆晓眉见许诗哲一直低头不语,就先开口道。
沈梦昔喝了半杯豆浆,胃里舒服了。
“谢谢,让你们挂心了。”沈梦昔笑着感谢,对于吃西餐也婉言谢绝了。
“这次沈阳的事情,举国震惊,各方都在声讨张翰青,称他为不抵抗将军。可惜了东大,此番损失巨大,不知何日才能重建。”
“在北平中转,我见到了转移去的部分师生,他们都还好,人在,一切都在。”
“嘉瑜,你这次历险,把阿欢吓坏了,以后学校重建你也不要去了,还是留在上海吧。”许诗哲忽然说。
沈梦昔爱怜地看着阿欢,“对不起,儿子,妈妈让你担心了。”
阿欢一笑“我已经给祖父打过电话,这个暑假,不去硖石了,我留下陪妈妈。”说完又对许诗哲说“父亲,你找时间回去一次吧,祖父祖母最想念的是你。”
许诗哲一愣,然后点点头。
陆晓眉无聊的在旁边转着咖啡杯子,走到钢琴边坐下,弹奏起来。
阿欢微不可见地皱眉,垂下视线,并没有说什么。
“嘉瑜,我竟不知你就是梦昔!你居然有那样的幻想力,你描绘的那个新世界真是太美好,太让人憧憬了!嘉瑜,你何时有了如此干练犀利的文笔,你的白话文比那些大家还多一些独特,我真是没有想到!”许诗哲忽然转移了话题,转头就忘记了老父老母。
“您过奖,我不过是无名小卒,不敢与名家相提并论。闲时写几笔,消遣时光罢了。”沈梦昔看了一眼阿欢,阿欢深深低头。
客厅角落里有一台电风扇,摇着头把凉风吹过来,沈梦昔披散的长发被轻轻掀动,裙边微微飘拂,阳光似在裙角跳舞,黑色拖鞋将赤脚衬托得更加雪白,许诗哲发觉自己的前妻原来也是美丽的,他略带迷茫地看着她,那张脸,安静时有着成熟女性的美,一旦真的笑起来,眼睛鼻子都在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比男子还要张扬豪迈,他彻底乱了,有种想写诗的冲动。
门铃响了,许诗哲回神,余光感觉陆晓眉在盯着他。
阿青跑去应门,大黄没有叫,只是哈哈哈的吐着舌头。。
一会儿,阿青引着王守卿进来了,沈梦昔笑,连大黄都混熟了,看来是没少上门。
王守卿看到沈梦昔,眼前一亮,笑着赞道“章小姐今天很漂亮!”
“我妈妈每天都漂亮!”阿欢熟稔地与王守卿打招呼。
许王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见面互相握手,似乎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晓眉也停止了弹琴,坐了过来,阿欢端过一盘切好的冰镇水果,就上楼了,四人寒暄一番围坐餐桌旁。
别墅的进深很大,南北通透,加上还有电扇,屋子里十分凉快,留声机低低地播放着流行歌曲,阿青端来几瓶冰镇可乐,和一壶热水果茶,也出去了。
陆晓眉喝了一杯可乐,又吃了些水果。许诗哲握住她的手,“手都凉了,再吃胃会痛。”
陆晓眉赌气不听,坚持要再喝一杯可乐,说是身体里有火在燃烧,要喝些凉的压一压。
“睿文不在上海,你痛起来又要死要活的,怎么办?”
陆晓眉停下拿杯子的手,“我也不是馋嘴的孩子,只不过是喜欢那咬舌头的感觉罢了。”
沈梦昔上楼拿了两条披肩,一条递给她,“这风扇吹到肩上还是很冷的。”说完自己先围了。
陆晓眉将披肩围了,又盖了腿。
“我的身体着实不如章小姐强健。”
“喝点水果茶,里面加了蜂蜜。”沈梦昔给她倒了一杯。
“他们都说我会享受,原来,你才是最会享受的!”
“不过是一条披肩一杯茶。”沈梦昔用小叉子叉起一小块西瓜,清甜爽口。
“我们来的时候,大黄还呜呜的哼了半天,守卿进来,大黄一声不吭,还摇尾巴,看来,守卿是常客啊。”陆晓眉喝口水果茶说,茶水甜蜜,喝着很舒服,但是她的心忽然烦躁。她最初的来意是慰问,只是坐了半小时,心境却变了。
“是的,这几个月我都在上海,所以常来,阿欢父母都不在身边,嘉璈兄托我照顾,我本人也很不放心,每周都来一次。”
“大上海有一种风气,某人常上某人的门,就会传得很难听!”陆晓眉叹口气,“连医生上门都被非议,简直不让人活啊。”
“也不全都是非议。”王守卿淡淡说。
——空气变得凝滞。
许诗哲的脸色霎时难看,几乎坐不住。
“不过没关系,我和章小姐都是单身,即便有人说我在追求她也没有关系。再者,已经传闻过一次,再传也不过是老方子的汤药。”王守卿喝了一口可乐,对沈梦昔说“我喝着就是凉透的中药汤,唉,你还是给我一杯你的速溶咖啡吧。”
沈梦昔只好起身给他做咖啡,又问陆晓眉两人是否要一杯。
“嘉瑜,听说你在东大与林惠雅夫妇做邻居?”王守卿继续说。
沈梦昔看了一眼王守卿,他从进门来,神情自然放松,似乎将陆晓眉已然放下,但话题尖酸,又似要专门挤兑他们。
”是的,他们住我隔壁,我和惠雅是很好的朋友。她女儿念冰,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儿,非常非常聪明,她们爱吃我做的甜品和红烧肉。”
许诗哲没有想到前妻和前女友会成为朋友。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明白,——她们都已经不在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