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三嫂都留下了,阿欢坚持要去,章歆怀也承诺会好好照顾外甥。
章歆怀是章嘉瑜同宗的堂兄,两人各自的祖父是亲兄弟。章歆怀如今在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任院长,与许诗哲关系匪浅。三嫂韩香梅也是中央大学的教授,响当当的与林惠雅、凌素等并称的文坛大美人,平时与章歆怀的朋友也都聊得来,她坐下来,给沈梦昔讲述了她知道的事情。
“18日,诗哲忽然来到南京,一付怒气冲冲的样子,裤子是短的,衬衫是破旧的,额头有一点青,眼镜也坏了,说是被陆晓眉的烟枪打碎了,一气之下就出门了。
当晚,我们夫妻加上杨兴佛和诗哲,四人秉烛夜谈,讨论人生与恋爱。
我们取笑他是老婆奴,他也不生气,虽然和陆晓眉吵嘴,身上居然还带着她的一幅画,要带去北平给她装裱。诗哲还自我调侃,‘我说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小眉说你要是死了我就做风流寡妇!’,我还劝他不要去南京了,因为我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他说没有关系是张翰青的福特号,非常安全。又说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一切都会顺利的。
19日早上,天空有些阴云,张翰青的飞机取消航程,诗哲却为了赶上林惠雅的演讲执意搭乘了济南号邮政飞机,飞往北平。我劝他不要飞了,又问机师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他说管他呢,我总是要飞的!他出门忽然在我的左颊吻了一下,竟然成了最后告别的吻。
我们是昨天半夜接到沈聪文的电话的,他们分析,是飞机在济南突然遇到大雾,机师经验不足,降低了飞行高度,致使撞到了白马山,飞机坠落山崖,着起了大火。听了我大哭一场,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拉住他,已经有了不详预感,还是放他上了飞机,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和愧疚啊。”说到最后,韩香梅已是泣不成声。
晚上,去现场的人都回来了,带回了许诗哲的遗体,同去的邮政公司也带回两个机师的遗体。阿欢失魂落魄,眼睛红肿,见到沈梦昔扑上来,抱住她嚎啕大哭。章歆怀摇头叹息,告诉沈梦昔,现场实在太惨烈了,机上三人都烧成了焦炭,只是根据位置和身边物品判断出许诗哲,他带着的是初学国画的陆晓眉的一幅山水长卷,带去南京让杨兴佛加题,沈梦昔也看了,上面还有胡鸿兴几人的题跋,看上去热热闹闹,仿佛朋友圈点赞评论一样。因装在铁匣中,经历空难,依然保存完好。
在章歆怀、沈聪文、梁诚如几人的帮助下,许诗哲的遗体运回了上海,在万国殡仪馆重修入殓,接到消息的许父许母如五雷轰顶,许母更是一语不发晕厥过去。
老年丧子,人生之大劫难。
阿欢年纪尚小,便由章歆怀以亲友身份操持,在上海为许诗哲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诸多文化界名流悉数到场。申报、晨报、时报等各大报刊都在醒目位置刊登了讣闻,一时全国震惊,纷纷慨叹,声声哀悼,许诗哲,34岁,一个年轻浪漫的诗人,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人,丝毫没有党派色彩的诗人,过早离开了人世,让人扼腕叹息。
新月诗刊特发“诗哲纪念专号”,专门刊登朋友们的纪念文章。沈梦昔只以梦昔的身份写了一篇悼文。
葬礼当天,陆晓眉写了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此时的陆晓眉由人扶着,哀哀戚戚,十分虚弱,穿着黑色旗袍,如弱柳扶风,我见尤怜。
林惠雅也从北平赶来参加葬礼,送上一个署名的花圈。沈梦昔敏锐发现林惠雅已经怀有身孕,只是还不十分显怀。林惠雅看到沈梦昔,忽然泪如雨下,沈梦昔知道她是因为许诗哲去听演讲的事情,心怀愧疚。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梁诚如也体贴地扶着她的肩膀。
忽听大堂另一边有嘈杂吵闹,阿欢的声音悲伤愤懑“是你!是你又和父亲吵闹!是你天天吸食鸦片、无度挥霍让他奔波!就是你!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你还我父亲!”
沈梦昔赶过去,只见阿欢被章嘉瑀抱住,奋力挣扎着用手直指陆晓眉,激动地大喊着。陆晓眉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上,狼狈不堪。
胡鸿兴过来劝慰陆晓眉,并示意沈梦昔带走阿欢。
沈梦昔只当没有见到,她过去紧紧抱住阿欢,拍抚他的后背,阿欢逐渐平静下来。
“阿欢,你长大了,要知道顾及自己的形象了,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不要让他泉下难安,知道吗?”沈梦昔轻声在他耳边说。
阿欢含泪点头。
沈梦昔带着阿欢到陆晓眉跟前,胡鸿兴皱着眉头想要阻拦,沈梦昔拂开他,对陆晓眉说“许太太,刚才我的儿子失礼了,我们跟您道歉,看在孩子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又亲见失事现场之惨烈,一时不能立刻接受现实,还请谅解他!”
许诗哲的失事原因复杂,有他人和自身的原因,但是沈梦昔一想到阿欢因此受到的伤害,想到陆晓眉不肯接收报信,不肯去济南收殓,就无法心平气和的对待这个自私的女人。
陆晓眉悲伤地看着阿欢,但阿欢倔强地不肯看她,也不肯道歉,胡鸿兴也表情复杂,上前抚摸阿欢的头,拍拍他的肩膀,最终什么也没说。
葬礼结束,许诗哲下葬在硖石东山上的玛瑙谷,由胡鸿兴题碑“诗人许诗哲之墓”。
在硖石的下葬仪式,许父坚决不许陆晓眉参加,口中还恨恨地说着她不是许家儿媳,咒骂她是个狐狸精,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两老的头发一夜时间变得雪白,许母拉着阿欢的手,哭着不许他回上海。
许父像是不甘心什么,又联系了凌素,请她为许诗哲再题一块墓碑。凌素虽没有来参加葬礼,但在新月诗刊上也发表了悼文。这次更是一口答应了许父的要求,题碑“冷月葬诗魂”。
许父一直比较中意凌素,希望她能成为儿媳,无奈许诗哲死心塌地地要娶陆晓眉,又拜托各方人士前来说情,无奈答应后,他一次都没有见过陆晓眉。
事后,据说陆晓眉偷偷祭拜了许诗哲,悲痛欲绝,昏倒在墓前。
第五十一章 上海的危机
阿欢要读书,不能久留硖石,许父干脆在法租界也买了房子,为的就是每天可以看到阿欢。此时法租界的房价已经翻了两番,但是许父毫不犹豫,失去独子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老两口将注意力全部转投到了阿欢身上。阿欢对祖父祖母的感情也很深,经常留在那边吃饭,有时还会留宿。
许父立了遗嘱将名下财产悉数留给阿欢,一分一毫都没有陆晓眉的。
此时,陆晓眉的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母亲孤身一人还需要她的照拂。
在陆晓眉的人生定义中,所仰仗的不外是父亲和丈夫。不到两年时间,两个倚仗都离她而去。
陆晓眉闭门不出,再也不参加舞会牌局了。她抱着那幅画哭得死去活来,许诗哲一死,她才发现,许诗哲是最爱她的人。
他们的日子过得过于潇洒,居然没什么积蓄,陆晓眉的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陆母只好把积蓄拿出来给女儿,看着她每天吸着鸦片度日,老太太郁闷在心,病倒在床。
章父对于许诗哲的死也万分悲痛,得知许家落脚上海,还特意赶来与许父相见,两老抱头痛哭,捶胸顿足。本因儿女离异变得尴尬的关系,如今倒融洽了起来,章父还给许母开方子调养身体。
在上海住了半个月的章父,居然也打算在上海买房定居了,沈梦昔之前劝他多次,都被否决,这次许父一提,他就同意了。
只是法租界的房子不便宜,也不是随手一抓一把的,还是林跃升帮忙,买了一处较小的公寓,许父带着黄姨娘和两个佣人住了过来。
一月初,日军攻占锦州,中旬,日军登陆青岛。
日军扶植末代皇帝溥仪,试图建立满洲国,但此行动刚一开始,就受到以国际联盟为代表的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日本决定在上海这个国际性大都市制造事端,以转移国际视线,使对东北的侵略与控制行动顺利进行,于是频频在上海挑起事端。
“沈阳事件”后,姜主席引咎辞职,由孙科继任。此人性格绵软,遇事就与姜主席电商。
面对日军挑衅,南京政府对日军战略意图做出误判,认为日军意图占领南京,控制长江流域,继而战火将迅速蔓延全国,甚至认为亡国在即。
国民政府托辞国家军阀割据,军政不统一,财政拮据,无力与日全面开战,仍然主张忍让。
一月底,日本特务放火焚烧日本驻华公使在上海的住宅,诬陷为中国人所为。随后向上海当局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取缔和解散抗日救国会为首的一切反日组织和团体,否则就采取必要行动。
1月28日,上海市长在南京政府和上海各界要求下,答应全部接受日方提出的无理要求。
但是,日军仍于28日夜里,对闸北中国驻军发起攻击。驻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78师156旅奋起抵抗,淞沪战争爆发。
王守卿所在的税警旅也被派往前线,与十九路军协同作战。
29日,日军对闸北、南市一带狂轰滥炸,街上火光漫天,平民死伤无数,哀嚎四起。租界第一时间拉起了隔离带,由士兵站岗防卫,阻挡平民躲入租界。
十九路军及税警旅组织敢死队,用集束的手榴弹炸毁日军装甲车,打退日军连续进攻,自身也付出惨烈代价。
29日下午,日军首次进攻以失败告终,英、美领事出面调停,中日两军达成在29日晚八时停止战斗的协议。
虽为停战,其实两军都在紧锣密鼓调整部署。
孙科难当大任,姜主席复出,任军委会委员长,阎锡山、张翰青为军委会委员。
沈梦昔就在此时,接到了王守卿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疲惫,但语气坚定,“我们会全力保卫上海,绝不让日寇占领上海!”
去年,王守卿被宋梓文赏识,任命为税警团团长,他一到税警团,就将原本四个团的兵力扩充为六个团,装备精良,又是西点军校的高材生,一时风头无两,遭到保定系、黄埔系某些人的妒嫉。从近日税警团被派上一线作战,就可以看出,王守卿定是遭受了排挤。
“我相信你们。你也保护好自己。”
王守卿很高兴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和阿欢都好吧。诗哲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那孩子受苦了。我我最近太忙,没去看你。”
“日军是想用进攻上海来掩饰在东北建立满洲国的目的。日军会再次调集兵力部署上海周边,你们挺得住吗?”沈梦昔这几日翻遍武陵空间所有民国时期的书籍,无奈相关内容的太少了。
王守卿听了似有所悟,立时熄了儿女情长的心思,说了句再见,就挂了电话。
随后日军果然部署了四艘驱逐舰抵达上海,以及四百多名特别陆战队士兵及大批军火。随后两艘航空母舰搭载30架飞机也停泊在距离上海130公里处海面。
以此时的条件,日军这样的装备已经非常具有震慑力,章家几个哥哥吃饭时谈论报上的内容,不禁唏嘘,“完了完了,上海要沦陷了。”
是的,军服厂早已停工,云裳也关门了。章家在宝山的所有亲人都聚拢到了上海,挤在沈梦昔和章父新买的房子中,人口太多,连书房都打了地铺,还是住不下,林老太太和许父大度地腾出房间容留了一些人,才勉强过得去。
30日,姜委员长发表《告全国将士电》,号召全军战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并表示他本人愿与诸将士誓同生死,尽我天职!
电文一经发布,影响甚大,人心士气,为之大振!
同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洛阳,但军委会和外交部留驻南京。并将全国划分为四个防卫区,张翰青为第一防卫区司令,管辖区域为黄河以北,任务是向东三省挺进,牵制日军。
上海处于第三防卫区,何应钦为司令长官,指挥淞沪战役。
2月3日,日军再度向上海发动进攻,仍被中国守军击退。
2月4日,日军发动总攻,中国守军奋力抵抗,日军始终不能登陆,最终被高射炮击落一架飞机。
看似简单的叙述背后,是无数将士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中央空军、广东空军也起飞参战,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极大地兴奋了全国人民及海外华人华侨的抗日热情,他们纷纷捐款捐物,也提高了中队的形象,洗刷了东亚病夫的耻辱。
王守卿却再无消息,沈梦昔只能从报端零星看到一点消息,税警团被编入十九路军协同作战,根本看不出他们位于前线哪个方位。以前漠不关心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已开始为他牵肠挂肚。
章嘉蕊得知王守卿在前线作战之后,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惹得章父狐疑地看着她们姐俩,没好气地训斥“闭嘴!人又没死,哭什么哭!”
黄姨娘忙过来捋着章父的胸口顺气,嗔怪章嘉蕊道“世道够乱了,你还天天哭丧着脸,给我回屋思过去!”
章嘉蕊一跺脚回了房间。
马陈氏抱着孩子也哭,“好容易从沈阳跑出来,刚几天啊,上海也打起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赵三儿烦躁地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又开始张罗上前线打小鬼子。
沈梦昔将他叫到一边,“世道乱,要防范贼人,你晚上警醒些。我的几个哥哥都是文弱之辈,家里还得靠你。”
“小姐你?”
“别管我,我是我,你是你!”
“好吧。”赵三儿手一沉,多了一把手枪,吓了一跳。
“呵,连枪都不敢拿,还上什么前线?给小鬼子当靶子吗?”
“谁说我不敢?”赵三一把抓住手枪。
“行了,你小心点,别走火打着我!”沈梦昔连忙伸手架高赵三儿的手臂,赵三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沈梦昔耐心教赵三儿用枪,赵三儿学得很快,只是没有机会实地打几枪。
她又联系了林跃升,林跃升此时正在筹备着捐一架飞机给十九路军,见到沈梦昔就问“是家里的房屋不够住了吗?”
“我有些外科经验,准备去前线。”
林跃升张大了嘴巴,他不理解,一个条件优渥的教授怎么会想到要去前线,“你是女人!上海的男人又没死光!”
“我会做手术,可以救人,你能吗?”
“还有男医生呢!”
“我是来求你帮我照应一下阿欢的,不是征求意见。大哥,我若什么都不会,也就安心再家了,可是,我会。哪怕只是挽救一个年轻的士兵,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