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一合上, 方才才满眼泪水、深情款款的女子忽然变了脸色。江瓷将木盒扔到一旁的桌上,拿起袖帕沾水, 擦了擦眼角的泪。
这面具紧,哭起来绷得脸痛。
她也想快些走了,不然她的脸都要受不了了。
去颍州多快活,美人怀绕, 虽然有几个作妖的贱人, 但也算江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活时光。
但走归走,决不能这么轻易的离开……
江瓷用水将脸上薄薄的□□卸掉, 掀开被子,趴在里面睡了起来。
没猜错的话……今日魏凝芙好不容易进了宫, 必定是会来东宫转一圈的。
等会的事儿等会再说吧,江瓷有些乏了, 沾枕头没多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自小瓷姑娘离开之后,殿下便保持着一个姿势,半个时辰都没怎么动过。
冬青瞧了瞧江瓷的屋子,也不敢问这二人发生了何事。
他倒是始终觉得……小瓷姑娘天仙般的美貌,又有兰心蕙质,送去给敌国太子, 未免太可惜了些……
谁不知道那孟易柏取了个诗人般的名字,却最是风流成性。自家殿下后院里就两位奉仪,那孟易柏的后院里,早已是美人成堆。
可惜了小瓷姑娘生得伶俐又善良……
*
正昏沉着,门扉忽然被人扣响,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泠瓷有人传信给你!”
江瓷皱起眉,恹恹地回答:“多谢……帮我塞进来吧。”
她又在床上歇息了片刻,才缓缓起身将面具重新戴好。
江瓷打开信一看,是魏凝芙的字迹,约她去东宫外的流亭园一见。还感谢了一番她在皇后生辰宴上将云和大师救活了。
江瓷皱起眉,将信展开留在她进门的圆桌之上。
主殿的窗户半开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黎瑭坐在书案前,保持着和方才一样的姿势,冬青站在门口候着。
江瓷与一名叫泠秀的宫女相熟,见泠秀正在院中清扫,江瓷走上前去:“若我半刻钟内还没回来,便告诉殿下,让他来寻我。”
泠秀有些惊讶,就算泠瓷再受陛下信任,可她们终究只是奴婢而已。
“泠瓷姐姐,你确定殿下会来找你吗?”
江瓷拍了拍泠秀的肩膀:“殿下宅心仁厚,你出事了,殿下也会去的。”
泠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吗?”
那懵懂的模样像是真的信了。
江瓷一笑,从大路走了出去。
流亭园是一处小花园,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有一水深的池塘。
江瓷幼时流浪便是因为家乡遭了水患,她在满是泥土的大水被浪拍打,运气好被拍上了岸,但还是自小畏水,这一点,与她自幼长大的人都知道,包括魏凝芙。
流亭园以树居多,正是夏日,树木高大茂盛,但风景并不没算多美,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宫女们,此处便是无人问津之地。魏凝芙一袭乳云纱对襟衣衫,头戴素净的玉簪地立于凉亭之内,见江瓷的身影,忙笑着迎上来:“小瓷!”
江瓷也笑着牵住魏凝芙的手:“你今日怎得空想起我了?”
魏凝芙牵着江瓷的手往里走,神情有些落寞:“你也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我……”
江瓷拍了拍魏凝芙的肩膀:“无事,皇后娘娘宽容大度,你也是好心,想必不会过多地责难你的。”
说道这儿,魏凝芙更是感动。
她双眸含泪地握紧江瓷的双手:“小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若不是你救活了云和大师,我怕是无命来见你了。”
江瓷赶紧摇头:“你乃安平侯的嫡长女,就算真的发生了意外,娘娘也不可能取你性命的。”
魏凝芙:“还是多谢你。”
她伸手将流萤招呼来,接过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盘盘取出来。
魏凝芙笑道:“知晓你在这宫中受累了,特地给你带的点心。”
她推了一盘到江瓷面前:“来,尝尝。”
江瓷早已事先服了解毒丸,魏凝芙一递过来,她便眼眸一亮,毫无所知一般吃了下去。
魏凝芙将烫红的手放在江瓷面前:“我亲自给你做的呢。”
江瓷笑着吹了吹魏凝芙的手指。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样子,魏凝芙侧过头,忽然有些心软。
……她长这么大,只有泠瓷一个朋友。
可皇后生辰宴那日的场面不停在脑中重复,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只要泠瓷还活着,她就是永远的假货,要随时提心吊胆地活着。
魏凝芙眼中酸涩,手指却又夹起一块糕点递到江瓷手里。
有毒的糕点,只有她方才递过去的那一块。
江瓷接过,咬了一口,赞叹道:“当真好吃。”
魏凝芙侧过眸,忍住眼中的酸涩。
她指了指面前的池塘,笑道:“请不到殿下陪我赏荷,小瓷你陪我一同前去吧。”
江瓷垂眸,掩饰已经有些安耐不住的冷意。
方才魏凝芙是在哭吧……多可笑,一边给她投毒想害死她,一边有假惺惺地怀念她们的姐妹之情。上一世浮浮沉沉的一辈子,江瓷见过太多的的恶,这种既要还要,端着一副伪善的面貌,背地里插刀的做法,却最是令人不耻的。
魏凝芙亲热地牵起江瓷的手,带着人往荷塘边走。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放风筝?”魏凝芙笑道。
江瓷点了点头。
魏凝芙莫名其妙地开始缅怀起了过去,江瓷却无心再陪她演。她有些走神地看着池塘上盛开的荷花,重生以来心情头一次有些沉重。
她清楚魏凝芙接下来要做的所有戏码,她接受她的狠毒她的自私,却独独不想听在她在这里虚伪地缅怀过去,以此来弥补她那一点点的悲悯之心。
比直白的恶意,这更让江瓷觉得恶心。
“那时的你还小小的一个,特别瘦,但追起风筝来跑的可快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最爱吃承安街街尾那家的馄饨,有好几次我带你遛出王府,都是去吃那家的馄饨。”
江瓷转头看着另一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见江瓷毫无所动,魏凝芙有些尴尬地收起笑意,指着池塘边的一朵荷花:“小瓷,我们一起去摘摘这朵吧!”
见她终于切入正题,江瓷也配合她演着:“好呀。”
两人一齐朝池塘边走去,魏凝芙跟在江瓷身后,听江瓷问:“哪朵?”
魏凝芙指了指稍远的那一朵:“粉白的那个。”
江瓷探着身子,伸长的手去够那朵荷花。
那双手如她所料地推在她身上,江瓷明明应该毫无感觉,却还在在那一瞬间被铺天盖地地难过所席卷。
周遭瞬时被水淹没,耳朵喧嚣一刻之后便彻底了安静了下来。
明明是夏日,这池塘里的水却还是刺骨的冰冷。江瓷从波动的水纹中看着魏凝芙扭曲的脸,她好像愣在了岸上,呆呆地举着手,看着她下坠。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岸边模模糊糊的声音:“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魏凝芙双目圆睁地看着在水里的江瓷,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无力地瘫倒在地。
“来人啊!救命啊!”魏凝芙痛苦地大喊。
江瓷冷笑了一声,好似瞧见了当初死在孟易柏怀里时,他懊悔不堪的模样……为何都要做尽了伤害她的事情之后,才后悔呢……
流萤傻傻地站在不远处,吓得有些脚软。
自家小姐野心勃勃这件事她比谁都清楚,却也没想过她能狠下心杀了以姐妹相称这么多年的泠瓷。
流萤只觉得心惊,想快些逃离这些地方。按计划,她转身跑出了流亭园,去找人来帮忙。
眼泪跟打开了开关似的,不停往下落。水清澈见底,她瞧见江瓷正望着自己,似是悲悯、似是痛恨,魏凝芙揪着地上的草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魏凝芙还未回神,便一双四爪蟒纹金边黑底的鞋。
她一怔,痛苦懊悔的情绪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泪眼朦胧地抬眸看着黎瑭,怔愣道:“殿下……”
身着深绿色官服的黎瑭,俊美如神铸,他面容紧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黎瑭只觉得心脏被一双手狠狠攫住,喉咙像是在一瞬间被粘稠的棉絮塞满。
他看都没看魏凝芙一眼,直直地跳入水中。
魏凝芙完全呆傻在原地。她再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为他人做了嫁衣……
江瓷缓缓往下坠,看见黎瑭从池边一跃而入,静止的水墨画忽然被打破,眼前的景物在流水里晃动起来,他深绿色的官服被水染湿,径直地朝这边游来,如画般清润的眉眼在水中如梦似幻。
腰被有力的双手扣住的那一刻,江瓷闭上眼睛,嘴角微弯。
她赌赢了。
那双有力而滚烫的双手紧紧的搂住腰肢,黎瑭比她预计地来得晚些,憋气憋久了,江瓷实在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柔弱无骨的指尖划过黎瑭的下颌,拽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扯。
荷叶掩映,接天莲叶,在清澈的荷塘中投下一块又一块的暗影,只能从中窥探其下。
江瓷单手扣住黎瑭的后脑勺,借力往上一浮。
她很难受……快喘不过气来了。
女子妖艳的桃花眸在水下的波光中显得朦胧而纯澈,柔软的指尖在脸边摩挲,紧接着嘴唇被一道无比娇嫩柔软的东西贴住。
她娇嫩的嘴巴微张,舌、、、、、、尖灵活地撬开他的嘴唇,却又没有进一步的深入,开始急不可耐地吸起气来。
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黎瑭微微侧开脸,抱着人加快速度往上游去。
魏凝芙此时却已然心中百感交集。
一开始的野心勃勃,到真的下手后的懊悔愧疚,再到太子殿下来了之后的后悔。
只不过两次的后悔却截然不同……第二次,她不后悔想杀泠瓷,却后悔在宫里下手……
金尊玉体的殿下,竟会为了救一个婢女跳入深池。她的泪痕还没干,眼睛哭得胀痛模糊。
水面忽然传来一声响,黎瑭抱着江瓷一步步走出来,流亭园的池塘边栽着几颗百年的老树,树冠如伞盖般伸展,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而响,吹起他发冠上黑色的飘带。
他深绿色的衣襟被水沾湿,彻底地贴在挺拔笔直的腰身之上,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反倒愈发气质逼人,比起以往的清朗矜贵不可接近,,此时却叫人生了几分亵渎之意……
江瓷抬眸看着那张粉色的薄唇,没什么力气再说话。
她脸上的面具此时极易看出破绽,江瓷侧过头,将脸埋在黎瑭的怀里。
魏凝芙擦掉眼泪,赶忙走到黎瑭面前,关切地看着他怀里的江瓷,似是又要哭出来:“小瓷没事就好!多谢殿下,多下殿下。”
黎瑭冷冷地瞧着魏凝芙:“魏姑娘不知她畏水?”
魏凝芙一时哽咽。
黎瑭去而不愿在与她多说,抱着江瓷一路往凌琅阁去。
而这消息,在一息之间不胫而走,整个东宫包括陛下和皇后,都知晓了这事。
皇后一把将桌上的杯盏挥在地上,愤怒至极地看着东宫的方向:“这么多宗室贵女他瞧不入眼?!倒把一个贱婢捧在手心!”
宁可去碰一个奴婢,也对她送入东宫的两位奉仪视若无睹
这究竟是做给谁看?!!
而东宫的两位奉仪,更是眼瞧着殿下将江瓷抱入凌琅阁之中。
徐奉仪当场便眼眶通红,有些站不住,泠卉赶紧将人扶稳,盯着殿下怀里的那道身影。
徐可倾生生将眼中的泪憋回去,将泠卉死死攥紧才不至于倒下去。
安奉仪却早已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有本事打动这般冷心冷情之人是那泠瓷的本事,这本事,她和徐可倾都没有。
安云婷一把扶住徐可倾的手:“哭什么?”
眼泪早已憋不住,徐可倾任由泪水往下淌,挺直着背脊走出众人的视线。
黎瑭命人给江瓷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吩咐好人照顾之后,折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冬青轻声问:“厨房已经将晚膳备好了。”
黎瑭揉了揉眉心:“准备些驱寒的汤药给泠瓷端去,”
冬青点头:“那殿下还用膳吗?”
黎瑭摇头:“不了,吩咐下去,任何人别来打扰我。”
屋外的光线随着门的关闭而彻底收敛,仿佛黑匣子的开关。屋内没有点烛,黎瑭在门口站了半晌,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他一向冷静,喜欢将所有遇到的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顺序和规则以外的东西是错误的、需要修正的。
黎瑭闭上眼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方才她眼眸半睁,柔柔吻上来的模样。
他的情绪如同一根彻底被搅乱的线团,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根本不懂情爱的殿下,却根本没有去想,究竟是谁搅乱了线团……
—
殿下居然真的会去救一个婢女……
泠秀震惊万分。
她撑着下巴看着泠瓷的脸,只道这池塘的水有毒,竟把泠瓷的脸泡成了这样……这可还怎么见人啊……
那脸肿了许多小泡,泠秀往下一看,咦?这下巴怎么还翘边了呢?
她手指头好奇地伸出去,身后便传来殿下的声音:“先出去。”
泠秀一惊,行礼之后慌忙退了出去。
黎瑭坐在江瓷床边,一点一点帮她将脸上的面具撕去,那洁白如玉的肌肤、精致妍丽的五官如一幅画般缓缓出现在黎瑭眼前。暖黄的烛火摇晃,在她脸庞投下柔和的荣光,映在她欺霜赛雪脸上,呈现出一种不真实地美感来。
许是被他弄疼了脸,那双美极而妖的眸子缓缓睁开,她浓密的长睫轻颤,整个人脆弱而纤细。
江瓷缓缓垂眸:“多谢殿下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