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不是以为信上的带头大哥是我生父吗?”阿朱早知萧峰会有此疑问,故而早想好了说辞,“我出生后,便没见过我生父,一岁的时候,我妈也将我送了人。近日我寻爹妈下落,岂料阴差阳错得知了一桩辛密。”
听阿朱说起身世,萧峰不禁心道,自己虽不知身世,但乔家爹妈对自己如同亲生,倒是比这丫头还强一些。他凝神听阿朱继续说:
“遗书的事情,我是从贵帮马副帮主的夫人康敏那里得知的。”阿朱停顿片刻,又道:“大爷,可否将我的包袱递来?”
萧峰闻言,便去取了来。
因包袱中有私人物品,阿朱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打开包裹,但看萧峰却是一脸的坦荡,阿朱无奈地转了个身子,取出里面拓了石壁字迹的布来。
阿朱说道:“你的身世,我便是从康敏嘴里听来的。那时我已经知道我生父是大理的镇南王段正淳,康敏说当年在雁门关伏击你爹妈的带头大哥就是段王爷。我心中又惊又奇,寻思你爹爹怎么又在雁门关被人伏击了?我爹怎么又成了你的杀父仇人?这便辗转去到雁门关。我在石壁上见到那契丹文,觉得好奇,问了认得契丹文的人,才知道,那石壁上的字,意思是:‘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如此一来,那康敏的话竟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萧峰心道,恩师汪剑通将遗书留给马副帮主,马夫人知道也不足为奇。他又想起阿朱在雁门关拓字的时候,的确是早就准备的模样,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契丹文的意思!又想,她说的话和恩师玄苦所言一模一样,看来是没有假的了。
玄苦既知萧峰得知了身世,就没有再隐瞒,只不过依旧殷殷劝他放下仇恨。
萧峰接过拓了契丹文的布,心中悲切。心想,这石壁上的字果然是他爹爹留下的,那么,他爹妈何其无辜?杀父杀母的大仇岂能不报?
萧峰又看向阿朱,他和这个女子非亲非故。如果如她所言,她认为当年带头伏击他爹妈,害的他一家家破人亡的人便是她的生父,自己势必要寻他报仇,她怎么偏和自己说了?
“我不忍你身世被隐瞒,或有朝一日被有心之人拿你身世之事说项。何况,因果循环,今日果,便是昨日因。逃也无用,躲也无用。”
他又听阿朱说:“大爷,你是我一直敬仰着的大英雄。”
萧峰略勾了勾嘴,说:“我果真是个契丹人不假了。阮姑娘,我是个契丹人,就是这样,你还敬仰我?”
“我敬仰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永远都是我敬仰的大英雄。”阿朱羞红了脸,略略低下头去。此刻,她心中是喜悦的。她重活一世,自己的爹爹不是萧大哥的杀父仇人。这,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可怜萧峰心中百感交集,且他不知男女情|事,哪里能体会阿朱的一片女儿柔肠?又想,是啊,如果阮姑娘因为我是契丹人而看不起我,哪里会私下里偷偷将遗书交给我?再看阿朱,已和初时不同。
“大爷……你日后有何打算?”
既然得知了带头大哥是少林的玄慈方丈,萧大哥的父母无辜受戮,萧大哥势必要去少林寻他报仇的。想起前世那许多人为了掩饰玄慈的身份而招惹杀身之祸,还将这污水全部泼到萧大哥身上。若那些人十之八、九是被玄慈所害,阿朱也是满心怨愤,恨不得即刻揭穿了玄慈那伪君子的嘴脸。
至于那康敏,她分明知道真相,却要陷害段王爷,也不知是为何。
阿朱所想,正是萧峰心中的意思。
“我要去趟少室山。在这之前,我得先辞去我丐帮帮主一职。”
契丹人萧峰可以为报仇上少室山,但是,丐帮帮主乔峰却不可以。阿朱明白。
萧峰此刻确定了身世,心中万般悲苦,不知道是为自己的,还是为自己爹妈的。
再看阿朱,她双目盈盈,正担忧地看着自己。萧峰心中一暖,说道:“之前是萧某人对姑娘颇有误会。我那时心里乱的很,姑娘别放在心上。”
阿朱赶紧道:“我明白,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她听萧峰自称“萧某人”,便道:“萧大爷,阮是我妈的姓,当然,便是将来,我姓的也是阮。萧大爷,我名叫阿朱,你唤我‘阿朱’就可以了。”
“好。阿朱。”萧峰毫不犹豫地唤了一声,“你好生休息。再修养几日,就无恙了。”
阿朱应了一声,看萧峰出门,又忍不住道:“萧大爷,你何时往少室山去?”
“待我处理丐帮的事情。多则五日,少则两日。”
“那你莫丢下我一个。”阿朱本是要去寻阿紫,再带着阿紫去小镜湖。但没想到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又想起前世那带头大哥的“毒辣手段”,便不放心萧峰一人上少室山。
萧峰不解地看了阿朱一眼,在萧峰心中,自然是感激阿朱的,只是信既然送到,便没有再一起去少室山的事情。他此行报仇,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应该让阿朱同往。阿朱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解释:“此事不知为何会牵扯上段王爷。我想着也许去少室山,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事实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最应该做的是,就是去信阳找康敏。
康敏必然有鬼。
但萧峰并没有怀疑阿朱的话。毕竟康敏如果有鬼,也有可能是为了掩饰带头大哥的身份。
萧峰点了点头,让阿朱好生休息,便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有小二端来热食,说是萧峰吩咐送来的。阿朱身体已然无碍,便自行起来用餐,不提。
两日后,萧峰在洛阳城外,杏子林中召集所有的丐帮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朱:你何止是我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你是我的信仰。
萧峰:【好羞涩我要怎么办才能保持我的风度】
作者:没事,你脸黑。害羞了也看不出来。
第4章 第四回
人人称道的盖世英雄,丐帮的帮主乔峰竟然是契丹人。
一时间,江湖中物议沸然。
萧峰辞去帮主一职,便递了帖子去少林寺。阿朱见他沉默不语,明白他心里定然不好受,便更是温柔体贴。萧峰对此一无所察,只是偶尔对上阿朱秋水般的双眸,恬静温婉的笑容,会觉得心里的那股子烦闷与焦躁散去一二。
“玄慈的武功,与萧大爷比何如?”
“玄慈方丈是少林有名的得道高僧。自古武学出少林,玄慈方丈的武功自然不容小觑。”萧峰按辔徐行,他和阿朱傍晚时分离开洛阳城,此刻天色暗了下来。此去少室山并不远,他递给少林寺的拜帖是在三日后,所以倒也不急。侧首见阿朱抿着嘴角,眉角也略略蹙着,他好笑道:“杀父杀母之仇不得不报,这若是换个旁人,我用尽了法子,也消取他首级。但我的恩师出自少林,更劝我放下仇恨,玄慈亦是得道高僧,我尊重他,愿意和他决一死战。若是我不幸战死了,那也是我技不如人。”
他见阿朱的眉头皱的更紧,便说:“不过玄慈要打赢我,可也不是易事。”
阿朱听出他话里的傲然,笑着说:“是。”
至一处河畔,两人下了马,捕鱼而食。围着明亮的篝火,阿朱说道:“萧大爷,我和你说过我的来历吗?”
“你说你生父是段王爷,母亲姓阮。”萧峰不知阿朱为何提起这事,但还是回答了。
“是啦。”阿朱说,“但后来我妈将我送了人。我五岁那年,养母养父都相继过世了。养父母的亲族容不得我了,骗我到街上,说是买糖人给我。我得了糖人,一转眼却不见了那带我到街上来的阿婆。可我记性特别好,又循着那来路回去了。”
萧峰听了,不禁笑道:“那那个丢掉你的阿婆见到你,一定吓了一跳。”
“可不是吗?”阿朱托着腮,“她啊,一定觉得这黄毛丫头成精了!恩,应该将她扔远点!”
萧峰摇头失笑。又听阿朱说:“不过,夜里我守在养父的灵前,不慎睡了过去,当时我还小,不知怎么的,睡到了桌子底下去。也因此我听见了养父族兄的话。是啦,我是那个时候才从养父族兄的话里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养父母的亲戚都不愿意养我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丫头片子。后来,我守完了养父的头七,就自己走了。”
“你当时不过五岁,倒是硬气。”萧峰解了酒囊,灌下几口酒。
阿朱又说:“是啊,我当时才五岁。差点被人家卖去了……”说到这里,阿朱赶紧收口。她当日离开后,就差点被人卖去秦楼楚馆。
她略过这段,继续说:“我瞧着那些人就不似个好人!那人想拐我去卖掉,我机灵不愿去。因而起了争执。但偏生那时入夜了,四下里都没人,我一个丫头肯定不是那几个大人的对手!我灵机一动,学着平素听过的官差的话,吆喝了声‘谁人在此’。我自小便喜欢模仿人家说话,当时因为年纪小,虽不能学的十足像,但也可以勉强唬弄人。当时那些拐子心里有鬼,怕极了官差,又是半夜,他们和我隔着一段距离,不知道是我在说话。当时还真的乱了片刻。我就趁机赶紧跑。”
萧峰心道,难怪那日,这女子扮起青年男子,丝毫破绽都没有。
可是这女子再怎么有能耐,凭着稚龄,如何能逃过拐子的魔爪?他问:“你被抓住了?”
“是呀!”阿朱懊恼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笑了,“可是啊,我运气好极了。当时,恰逢一个老爷经过,见拐子鬼祟,便上前问了几句。拐子见那老爷江湖人士打扮,又不欲节外生枝,便狡猾地称我是他们的闺女,闹了脾气正离家出走。我当时生怕那老爷不管我了,便学那拐子的声音,将他们起初是如何骗我,后来又威逼我的话,都说了出来。果然,那老爷便出手救了我,并将拐子送了官府查办!”
阿朱轻了轻嗓子,站起来,学那拐子的动作与话: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肚子饿了吗?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臭丫头,你别不知好歹,咱哥几个跟了你一路了,你身边根本没有大人跟着’‘臭丫头,你再跑,别让老子抓住了,打断你的腿’。”
听阿朱学的惟妙惟肖,萧峰哈哈大笑起来。
说道:“阿朱,你竟打小就这么古灵精怪吗?”
阿朱轻轻吐了吐舌头,说:“言归正传。那日救我的老爷复姓慕容。他带我回了姑苏燕子坞,让我做了他家公子的侍婢。但是,我虽是慕容家的丫鬟,慕容老爷和慕容公子都不拿我当丫鬟使唤的。老爷还给我安排服侍的丫鬟,照料我的起居。还请来夫子,教我琴棋书画。”
都说“南乔峰,北慕容”,虽然萧峰从未见过慕容复。但心中却对这个齐名之人颇为敬重的。此刻,听阿朱说她竟是慕容家的人,不禁正色,又问:“那你的易容术,也都是慕容家所授?”
“不是的,萧大爷。我自小贪玩,又喜欢观察人家说话和模样,久而久之,便能用那面粉等物更易容貌。这可不是什么大学问,用点心思就能学会的。”阿朱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前世,自己兴许是在康敏跟前露出了马脚,才会上了当。心想,这以后用易容术,还要更加注意才是。
萧峰不知道她的心思,听她这么说,却对她又改观了,他说:“那你也是极为聪慧的了。你要是更易了容貌,只怕站在我跟前,我都不一定认出你来。我看着易容术,本非人人都学会的本事。适才你说到慕容家,我对慕容公子神交已久,只怕是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那有什么的?待萧大爷你报完仇,再去我们燕子坞就是了。”阿朱说,“我在听香水榭酿了许多好酒,虽比不得萧大爷平素喝的酒烈,却也是馥郁香醇,不失为好酒。”
“听香水榭?”
“恩,那是我住的地方。”
阿朱说完,便略略红了脸蛋,低下头去。
听香水榭,那可不就是她的闺房一般嘛?她虽然也是江湖女子,不讲究那一套,但面对萧峰,依旧是红了脸。
可萧峰却毫无所察,他心中想的是,小阿朱娇俏可人,便是住所的名字都起的这么好听。又想,慕容家不愧是慕容世家。便是一个婢女,都有阿朱这般珠玉也似的人儿。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夜色深了,方才各自歇下。
阿朱侧了身子,两眼流了泪水出来。心中默念上苍仁慈,让她又回到了萧大哥身边,而且他们之间……再无父辈的恩怨纠葛。如此就好了。她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萧大哥快活、开心。
萧峰仰躺着,看着满空的繁星。
他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一下子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
就像是一个荒诞的梦一样。
不知道是前面的二十七年在做梦,还是最近的几日在做梦。
阿朱躺在不远处。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清幽的,熟悉的。
一下子好像一切都生动了起来。
她说,宋人是人,辽人就不是人了吗?万物一般,众生平等……
她还说,我敬仰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永远都是我敬仰的大英雄……
萧峰略略侧首看着阿朱。她一动不动的,好似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个团子,令萧峰不由自主地想到,她那日在山洞里,做了噩梦,流着眼泪,嘴里含着“爹妈”和“萧大哥”……他心中一动,看着阿朱的目光深邃了几分。
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阿朱是认识他的。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可小阿朱的年纪顶多也不过十五岁,又怎么会认识他?
而且,如果是小阿朱……他若见过一面,应该不会忘记。
收起荒诞的想法,萧峰合眼入睡。
两人临近少室山,离相约之日还有一天功夫,萧峰便与阿朱往乔家爹妈的住所去。
“我爹娘受过不少少林寺僧众的恩惠。今日若得知我要去寻玄慈报仇,只怕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