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伤心的笑意:“更何况,刀总是要断的……不管是断在谁手里,断了,就是断了。”
苏梦枕望着她仍然透着不正常潮红的面容,却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但刀便是要断,也该由刀来决定,什么时候、为什么而断!”
他身体虽然多病而孱弱,但意志之坚,却是远胜常人。原胧雪被他一喝,也不好再做伤心之态,抬手抹去嘴边的猩红,换上了郑重的语气:“让你见笑了。”
他们彼此以刀自喻,说的其实都是自己的情状,彼此皆是心知肚明。苏梦枕虽然不知道为何,她的心情一下子糟糕到了这种地步,但对方方才严重的走火入魔之态,已是明明白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此行前来,原本只是想问一问姑娘……是否有意,入我金风细雨楼。”
原胧雪笑道:“我知道。既是六分雷、四分苏,得罪了雷,自然应该投靠苏嘛!不过,苏楼主如今,应该也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
苏梦枕道:“不错,六分半堂,根本动不了你。你若入楼,便不是你借金风细雨楼的势,而是金风细雨楼,要借你的势了!”
这就是高手的价值!
虽然原胧雪此人,自出现以来,屡战屡胜,名声之盛,已经压过了如今江湖上闻名的诸多高手,但直到方才和她刀刃相接的刹那,苏梦枕才算窥到了她真正的实力。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必追求名利的;因为,哪怕她心里并不想要,也自有人会将这些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幸而,她显然没有这份入世的野心。
原胧雪也很坦白:“今日,等苏楼主出了这道门,六分半堂,便也该来请我了!不过杀了他们几个人罢了,哪比得过我的价值,若是能请动我,便是要雷损亲自提了他手下的人头来见我,他也一定会照做的。”
苏梦枕叹道:“是啊,他一定会照做的。不过,我看姑娘,并没有同他合作的意思。”
虽然没能得到这样一位高手的加入,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但只要她不看好六分半堂,今日的目的就算成功了一半了。
就凭昨天遇到的那些事,便已注定她不可能和六分半堂和平共处了。不过,她也不打算在苏梦枕面前把话说死,原胧雪只是淡淡道:“苏楼主想必也已知道,我因身体的缘故,过往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会有比找回记忆更重要的事,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毕竟,一无所知、浑浑噩噩的活着,活人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更何况承蒙诸葛先生收留我,给我疗伤,我已经答应他,这段时日,都会留在神侯府中。”她意有所指的说道。“当然,承蒙楼主相助,我欠你一分人情,自当偿还,倘若楼主日后有需要我相助之处,尽可以朝我开口。”
“好!”苏梦枕当然不会拒绝她这样的承诺。“我师妹温柔近日也在京都,不妨让她也来给姑娘瞧瞧伤势。并非是我轻看神侯的医术,只是我有心多亲近原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后半句当然是对一旁作陪的无情说的。
无情的手轻轻搭在轮椅上,对他颔首道:“苏楼主客气了,在下昔日也受过小医仙的医治之恩,难道还会拒绝不成?”
他们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原胧雪已经不想听了,便随口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她心情烦闷,也不想返回房间,便径直来到庭院中,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微风习习,拂过她的耳畔。方才的记忆,一幕幕还在她眼前闪现!洛阳王世充,寇仲的少帅军,天刀宋缺……那么那个人,那个龙章凤姿、洒脱不羁的年轻人,他难道是——?
她的呼吸一下子加重,连自己剧烈的头痛都忘在了一边,只知道怔怔出神。还是无情送走了客人,不放心她的情况,进来瞧她,谁知道甫一靠近,就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
“原姑娘?”无情见她眼底含泪,神色惶然,一时之间,既是不解,又是忧心。原胧雪抓着他,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你听没听说过,寇仲……还有宋缺这个名字?!”
“寇仲?宋缺?”无情凝神细想了片刻,这样回答道:“若是把两个名字分开来看,或许会有同名同姓的人,但若是放在一起,说的应当是前朝的两位名人吧。天刀宋缺,是岭南宋家的家主,武德五年,带领宋家军归顺了大唐。至于寇仲,是宋缺的女婿,也是隋末唐初,占据梁都的一方霸主,与杜伏威、王世充、窦建德互为犄角,其骁勇善战,侠肝义胆,历史上也是颇为闻名。后来他败于太宗之手,失手被擒,梁都也随之陷落,不过,唐太宗却也没杀他,反而慷慨将他放走,此后正史便再无记载,只有江湖传言,他似乎是携妻出海了。”
他详细的同原胧雪说了自己知道的事,见她仍是怔怔出神,不由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原胧雪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了下去。
“原来……”她神色复杂,似嗔非嗔,无情一时看不明白,只见她抬手擦去脸上流淌的眼泪,惆怅又欣慰的喃喃自语道。
“原来,那已经是历史了啊。”
第十六章
温柔提着药箱,脚步轻快的跨过院门,正好遇见银剑铜剑迎面而来,不由叫住他们,各给他们塞了颗糖在手里,同孩子们嬉笑打闹了两句,这才把他们放走了。
她跨进房间的时候,原胧雪正坐在窗前写字,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两杯煮好的茶。温柔端起一杯尝了一口,哪怕是她这个毫不懂茶的人,都觉得一股清香,从舌尖一直流入心底,又自舌根处泛出淡淡的甘甜来,添一分太腻,少一分太淡,不多不少,正是恰到好处。
“嗯。”系统在她脑海中啧啧出声。“这等成色的信阳毛尖,落到她手里,居然都显得是可惜了她这等斟茶的手艺!若是她去主持斗茶,那可就精彩了,便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茶博士,都未必能比得上她这一手功夫。”
所以,她到底是不是穿越者呢?温柔颇为疑问的在心里反问道。要知道,说英雄原著里,根本没有什么原胧雪啊!
“sorry,不在咨询范围内。”系统回了一句嘴,就再也不肯吭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它显得十分畏惧原胧雪,每次只要温柔一靠近她,它就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甚至连说话都少了许多。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温柔疑惑的想到。难道,对方身上,有个远比自己的系统厉害的系统吗?
不过,她早在进入神侯府之前,就从师兄苏梦枕处得知了原胧雪的情况,知道她不仅双目失明,还没了过往的记忆,因而试探了一两次没有结果,也并不敢就此定论。想到这里,温柔悄无声息的凑过去,看了看她正在写的东西。
那字笔锋圆润,意志悠闲,十分好看。温柔辨认出开头是“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便知对方应当是在摹写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可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的人,居然是一个看不见的瞎子。这熟悉的人设,她真的不是古龙书里的人物吗?!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原胧雪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她只是握着笔,一口气写完了快雪时晴帖的二十八个字,随后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温柔趁机夸赞她道:“原姑娘,你的字写得真好看!不像我的字,总是会被师兄训斥呢。”
原胧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快雪时晴帖圆劲古雅,优闲逸裕,我原本是想写来静心的,却始终静不下来,此帖字已算是毁了。”
温柔:“……”
写几个字有那么多讲究吗?她到底是在我面前装逼,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如此啊?!
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原胧雪只是挥了挥手,她面前写了字的白纸便已经卷成一团,落入了桌下的竹篓之中。随后,她推开窗户,指着窗外的花圃对温柔笑道:“但温姑娘一来,连带着春风都在这院子里流连忘返了,你瞧,那株木芙蓉昨日还是花苞,今日却已经开花了。”
她的指尖毫无偏差的指向了初绽的鲜花的方向。温柔定定的看着那朵迎风摇曳的木芙蓉,终于忍不住对她说道:“原姑娘,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你说便是。”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来的木叶清香?”温柔一字一顿的说到。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姓花?!
原胧雪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温柔的微笑,充满感情的回应道:“温姑娘,你真不愧是一代神医。你说的很是,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我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我的鼻子还能闻到气味,我的手脚完好无损,更何况这个世界,是多么可爱啊,我难道不该为这可爱的世界珍惜自己吗?”
她伸手拉住了温柔的手,问她:“那么,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们何不到院子里去走走呢?”
温柔:“……”不是,她真的不是在对病人说心灵鸡汤。
但阴差阳错能和她搞好关系……也挺好的吧?
其实她每日过来报道,本是受了苏梦枕的委托,要为原胧雪医治身体,奈何系统太不给力,每每靠近她就直接装死,就算是她返回金风细雨楼之后,既不肯说出她的具体病情,也不肯让她用积分兑换能够医治对方的药,还说让她保持现在的状态是最好的……温柔闹过气过,也威胁过系统,但最终也拿它没什么办法,而若是让她自己来看,原胧雪的盲眼和失忆自然是无从查起,就是她走火入魔的问题,除却武者自己梳理内功以外,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帮不上忙,却又不敢告诉苏梦枕,唯恐会让他失望,只得每日来候府报道,想要另辟蹊径,先同原胧雪打好关系,再劝她加入金风细雨楼。如今有了点进度,自然也是令人高兴的。
——她当然不知道,原胧雪同她玩过一阵,把她送出候府之后,便去书房找了诸葛神侯,问他最近有没有案子能让自己帮把手的,能派她出京最好。
“怎么?不想同你的小姐妹玩了?你们年轻人,不要独来独往,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诸葛正我自然少不了要调侃她两句。原胧雪无奈道:“带孩子其实挺好玩的,不过,我可不打算给苏梦枕留什么不必要的幻想。更何况,最近盯着我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除却每日来侯府报道的温柔,这两日,她还陆续收到了不少礼物。六分半堂的赔罪礼毫不出意外,甚至雷损没有亲自来神侯府见她,已是让原胧雪颇为吃惊了,倒不想对方居然如此耐得下性子;除此之外,还有个名叫方应看的神通侯府小侯爷,派人给她送了把难得的宝刀来,只是原胧雪看也未看,叫人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
金风细雨楼这边,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加入,她也绝不会吊着对方,更何况温柔可爱是可爱,却和她委实没什么共同语言:谈武功,对方武功明明也不差,但不管是说内功心法还是外功招式,她全然是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是怎么学会的;聊琴棋书画,她也是半懂不懂,虽然多少都会,但不管她做什么,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匠气,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把持住了她的手脚,带着她去做事一般。
可若不是出于兴趣,那学这些,就是为了面子了?原胧雪怜惜她年纪小小,就有这般压力,因而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提起,只是此时方才对神侯说道:“我听无情说过,她出身的岭南温氏,是武林中的大家族,她父亲温晚,又有洛阳王之名,想必她从小到大,也承受了不少期许吧。”
这也是难免的事,毕竟父辈越是出众,越是希望子女能够成才,延续他往日的神话,就像……原胧雪微微一怔,就像谁呢?
“其实,她以前的性子,和现在大有不同。不过女大十八变,孩子,当然也是要长大的嘛。”诸葛正我温和的说道。“也罢,你近日的情况稳定了许多,老是关在候府中,也于你也没什么益处,我这里有个案子,正可以念给你听听,你若是有兴趣,就同崖余一起去吧。”
“您太客气了,我能帮上一点忙,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原胧雪含笑说道,她的确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这几日头痛稍稍缓解之后,已经恢复了每日练刀的习惯——那刀是诸葛正我从库房里找出来送给她的,说是他年轻时曾用过的佩刀,唤做飞燕,因他着实是位宽厚和善的长辈,自己也绝不可能辱没这把刀,原胧雪也就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然而她只听到诸葛正我念到一半,脸色便已经冷了下去,因为诸葛正我所说的,是一桩采花奇案,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已经丧命于一位不知名的采花大盗之手,死前皆有被人凌/辱的痕迹,更可怕的是,她们并非平民女子,而俱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
即便如此,她们仍是接连遭此毒手,对手的可怕,可见一斑。原胧雪听完事情的经过,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我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确不好带孩子们前去,就让我陪大捕头一起去吧。”
诸葛正我温声道:“虽然,你武功高强,我原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你毕竟也是女孩子,我虽希望你能帮忙解决此事,却绝非想要让你身处危险之中,你明白吗?”
原胧雪沉声道:“就像您说的,我的武功,总是要比旁人高上一些,让那贼人把目标放在我身上,总比他再盯上别的人要强,不是吗?”
她略想了想,却又有些担心:“但只怕,我最近名声太盛,会被人投鼠忌器,还望先生能给我提供另一个身份,越是柔弱,才越容易让凶手动手啊。”
“这一点,你放心便是。”诸葛正我微微一笑。
“我相信,崖余一定已经有所安排了。”
第十七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骑在骏马上的周白宇的心情,也像迎面而来的微风一般爽朗。
——此时,他正在前往青州谈亭赴约的路上,信心满满,斗志昂扬。在前方等着他的,乃是武林四大家之一、西镇的镇主蓝元山,他们相约,用一场胜负,来决定日后在四大家之中主事的位置。
这在武林之中,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哪怕是东堡、南寨、西镇、北城这样守望相助、互为奥援多年的世家,也不能免俗。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便是四大家内部,总也想知道谁的武功最高、谁的手段最多、谁才有那个资格,做那个统领四大家的主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