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燮继任后,与祖母娘家冲突不断,便沉溺于狩猎游玩,常数月不回洵都,不入昭明神宫。时光匆匆,转眼七年过去,神燮与穆朗已育有二女,长女五岁,次女两岁。
这年春天,神燮与穆朗一同到南山神庙附近的树林狩猎,同行的还有她最小的妹妹宫蟾。神燮在南山乐的忘乎所以,直到夏天也没有回洵都,她当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没有活着回洵都的机会了。
杀戮是怎么开始的,五子没能看清楚。她只看见神燮握住了穿透神燮身体的长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随即释然。凶手是谁?五子睁大了眼睛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羽箭穿透了那个人的身体,血成为唯一的颜色。
救兵来了,救兵抬起了倒地不起的神燮,只见神燮拿出一块雪白手帕,沾着血写下了几个字,写的是“锦漪为第十七代神尊”。五子看着看着,那几个字忽然变成了古朴的隶书,一个个跳了出来,并且越跳越高,越跳越远,直至不见……
古朴的南山神庙忽然来了很多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凶狠的斯文的,带兵器的不带兵器的,人声鼎沸,兵器交接的声音不时传出。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哭声,白色成为了唯一的颜色。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出现了,她那绝世而独立的气质是世间所仅见的。一群人拥着少女的肩舆入了昭明神宫,拜贺之声不绝于耳。这时,有谁注意到了角落里幼女的哭声?
五子心里忽然闷闷的,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她眼前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熟悉的陌生的,叫得出来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讨厌的喜欢的,谄媚的邪恶的,就是没有她想要看到的。
明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转眼就记不得他们的容颜了?五子哭着叫娘,眼泪嗒吧嗒吧的落到了地上,突然之间有人回应了她。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牵着一个大人模样的小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冲五子轻轻地笑。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边,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五子脸上的泪被人轻轻拭去,她反而哭得更厉害,哭着哭着就看见一个女人躺在病榻上艰难地为一个大人模样的孩子举行笄礼,那孩子随即换上一身大红吉服,同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拜了天地。到这里,五子的泪水也慢慢止住了。
那孩子换下吉服之后,便坐在神尊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不同同龄人的稳重。大家都服从她,恭恭敬敬地做事。
五子的心里忽然燃起了熊熊妒火,她嫉妒那个高高在上的孩子,凭什么她可以代替病重的母亲发号施令,而自己只能像所有人那样向她拜伏?哦,对了,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哪儿又来的母亲?
五子的头很痛,她再也想不起最初的那张脸,所有的记忆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个病榻之上脸上苍白的女人——现任的翕教最高领袖,第十七代神尊,本名锦漪,神名燚。
对了,是她,自己一直叫着母亲的人就是她。记得她曾抚着自己的头说:“五子最乖了,可以出去玩,但不许胡闹。”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些久远的画面。三个女孩一起在河边戏水,其中一个褪去鞋袜,赤脚立在大块的鹅卵石上,露出脚踝上用红绳穿成的兽骨、铜钱,她挽起袖子弯下腰去河里摸鱼。一条有一条大小不一的鱼儿在她手上活蹦乱跳,然后进了岸边文静女孩捧着的竹篓里,欢笑声阵阵。
突然,戏水的孩子不见了,茂密的树林取代了河流,一只野猪正大摇大摆地走在树下,它抬起头,张大了嘴,这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它嘴里穿过,只留下半截在外面。野猪挣扎几下,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看,我是不是想让它怎么死就怎么死,百里穿扬的神箭手可不是虚的。”
从草丛后面出来的女孩得意洋洋地向同伴夸耀,脸上满是胜利者的笑容。
一旁的同伴抱着宝剑一脸不屑,“切,你用弓箭能做到的,我用剑也可以。待会儿本姑娘就露一手。”
两个女孩兴冲冲地去寻找下一个猎物,走在她们后面的文静女孩默默地吩咐随从将猎到的野味带回去,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春夏之交,猎人般的小女孩不见了。三个小姑娘下了学,送走了严厉的师父,其中两个便兴致勃勃地跑到院子里,一个手脚并用爬上了角落里的桂花树,另一个女孩靠着刚学不久的轻功一跃而上,平稳地落在了前一个女孩头顶的枝干上,咯咯地笑个不停。
院子里还有一个面容沉静的女孩,她缓步走到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同伴,漂亮的大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杜若,接着。”
树上飞来一个鸟窝,被称作杜若的女孩稳稳地接住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鸟窝里面有三颗拇指大小的鸟蛋。转眼间,三只雏鸟破壳而出,羽毛瞬间长齐,片刻后振翅飞翔,离巢而去。
然后,小姑娘不见了。三个大姑娘泛舟北上,途中遇到了凶狠的强盗,霸道的豪强,他们很快被一座山庄代替。这座山庄很奇怪,它建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湖水溅起来,洗净了山庄的牌匾,上书四个隶字——云还山庄。
五子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她向前走去,想要靠近云还山庄,结果是她每走一步,云还山庄便后退一步。她不服气地向前跑了一段路,溅起的水花并没有打湿她的衣服,而云还山庄随着五子的速度迅速后退,一个人就这么出现在五子和云还山庄之间。
他穿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袍,背对着五子,那个背影让五子觉得很眼熟。她想呼唤他,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就在五子着急的时候,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冲五子淡淡一笑。
“二哥哥。”
就在这三个字出口之前,五子猛然想起那个人不是家里的荣家二哥哥,而是云还山庄的主人,自称姓谬名琮字朴正的那个人。
她之前就怎么没有发现,那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感觉,一种似曾相识以至于难以分辨的感觉。
就在五子低头沉思的时候,水面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很快塌了一个大坑。五子避之不及,整个人掉了下去。她以为会痛的,但闭上眼睛许久都没有等到坠地的痛苦,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是浮在空中。上头是一个开了大洞的湖面,水明明在缓缓流动,却又如凝结一般保持着五子看到的模样。底下好似无底深渊,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见。
五子想要挣扎,才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受她控制的,最后连眨眼都觉得困难。她想要挣扎,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种状况,最后终于能够自由行动了。就在她挥动双臂的时候,她直直的坠入了深渊……
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五子在难以忍受的痛楚中缓缓睁了眼,目之所及,尽是华美的帷帐,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这是死了吗?五子闭了眼,想象着人死后的模样,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死人不该是飘在半空中的吗?为什么还会有脚步声?五子再次睁了眼,发现自己是躺在暖暖的床上,头顶是蚊帐,心下大惊。她测过头,一个美艳女子立在了床前,正关切地望着她。
“醒了?”
这声音透着一丝风尘气,又带着亲切感,直把五子彻底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连眼睛都不敢眨。
“怎么了?吓到了?”
那女子望着五子温柔的笑了,带着一丝邪气。她轻轻坐到床沿上,伸手抚着五子的额,那长长的护甲令五子忍不住皱眉。
因为一动就痛,五子也不敢乱动,她悄悄地从被窝里伸出右手,结果才露出手指就被对方整个从被窝里牵了出来。那女子动作太快,五子又无力反抗,只好用嫌恶的表情表达不满。
“这就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女子俯身靠近五子,身上的香气让五子连连皱眉,她的话倒是令五子不解。
“你以为自己死了吗?”
女子似乎看透了五子的心思,“告诉你,你这条小命可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可不许白白糟蹋了。”
五子惊恐地望着那女子,那绝世的容颜让同为女人的她羞愧得连嫉妒之感都没有,而那话里的意思毕竟让五子松了口气。
原来她没有死,活着真是个好消息。只是,眼前之人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施以援手?是有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五子在心里想了许多,不停转动的眼珠子暴露了她此刻的小心思,该是瞒不住的。
“哎呀,我那名贵的药材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果然,提要求了吧。五子竖起了耳朵,她想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人情不是可以欠的东西。
“所以,你得给我赔偿。”
快说吧,快说吧,让本姑娘看看你有什么鬼把戏。
女子拉长了音调,随意将五子的右手放回被子里,又替五子掖好被子,才缓缓道:“这等你伤好了,未免太久,不如想个现在就能实现的法子,你说呢?”
五子的恐惧已经被愤怒替代,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叫我一声小姨,如何?”
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
五子在那一刻呆住,她睁大眼睛,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12章 以血为兵
滴答,滴答,滴答。
白赫阳醒来之后,听到的只有这个声音。像是水滴落到地面上,但空气中那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动动手指头都是很困难的,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
四周一片漆黑,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你醒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杜若,那个不会武功的杜若,她也在这里?
白赫阳想起昏迷前,紫贝、五子离开队伍去追鱼,他们一行人因此被黑衣人分割包围,五子单独应对人数众多的敌人后不知所踪,朴正前去解救被包围的紫贝,这时突然来了另一群人,他似乎是被迷药迷倒了。是谁做的?他是怎么中招的?这些都记不清了。
“看来是醒了。”
杜若的话里有一丝欣慰的感觉,她极少表现出情绪。
“我们被关在密室里,六面是墙,只有我背对着的这一面墙是可以打开的。哦,忘记说了,你现在坐在我前面,我可以看到你在动,但我和你一样没法转身。”
杜若同白赫阳一样,都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不同的是白赫阳蒙上了眼睛,而杜若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杜若左腕上有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上面抹了绿色的药,血一直在缓慢地往外流。她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伸出,使伤口流出的血能够落到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白赫阳醒来后听到的声音,的确不是水声。
一盏放在地面上的油灯静静地燃着,那小小的火苗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油尽灯枯”。
“你……怎么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白赫阳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说的极为别扭,好像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般。他已经尝试过了,依靠自己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离开,若非药力自行消解,便只有等待外力相助了。
“和你一样呢。”
杜若看了一眼地面上的血迹,心想:该是瞒不住了。
“你受伤了?”
那淡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从与杜若的对话中可以追寻声音的来源,知道杜若的位置,而多年的经验告诉白赫阳:血腥味的来源正是杜若。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不知道杜若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白赫阳等着下文。
“从前有一伙强盗,他们抓住了一个商人,想要逼迫商人说出藏匿黄金的地点,便把商人绑了起来,蒙上眼睛关进一间小黑屋里,用刀割开了商人的手腕,又拿出一只水壶制造出血滴在地面上的声音。结果,在漫长的等待中,商人以为自己的血流尽,活活吓死了。”
杜若语气平静地说着一个看似不相干的故事,好像在说白赫阳多虑了。
“你是那个商人?”
过了一会儿,白赫阳问道,他的疑虑并未消除。
“不。”
杜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道:“他们并不是强盗,这只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白赫阳感受到了杜若的笑意,“你身上有伤,这事不假吧?”
“哎,瞒不过你呀。”
杜若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忽然问道:“那么,告诉我,你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