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怎么不说话了?传言总要有个凭证,莫非这话是林大人告诉你的?那他既然知道我偷发请柬,又为何没有阻拦我?若不是他说的,又有谁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我当时已然坐上了那顶八抬大轿,就算林丞相不同意这门婚事,也是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多此一举,闹得满城风雨呢?”
她一步步走近张挽君。
“你我姐妹一场,请柬我也只发给了你一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其他大人也会接到同样字迹的请柬。”
张挽君写得一手好字,却鲜少有人知道她对临摹字体很有一手。当初若不是沈衡无意间看到掉落在地的请柬,只怕到现在她都不会认为那件事情同张挽君有关。
她最好的姐妹模仿了她的字迹发出请柬,让她最爱的男人误以为是她做的。就连丞相林方知突然得知消息回府,只怕也有张挽君的一份功劳。
林曦和对她不闻不问得这般坦然,也只是觉得对待她这样的女人,他肯给她一笔银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张挽君同沈衡“知交”多年,一直都知道她是个点火就着的性子,不论旁人说什么都不屑于解释。她当初也是利用这一点,笃定了沈衡不会去找林曦和辩解什么。她实在想不到,沈衡也会有据理力争的一天。
不远处的七公主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刘雅君又是个不济事的。张挽君埋头思量一会儿,突然拉着沈衡向前走了两步。
“小衡,你听我说。”
沈衡不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的手掌,却赫然发现她的腕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袖箭。
此时两人站得很近,箭尖射向沈衡时,她本能地旋身错开,心里还在诧异张挽君怎么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自己出手。
但是下一瞬,她便明白了。
因为就在那支箭射出的同时,张挽君猛然朝后退了数步,直接朝地上摔了下去。
袖箭的射程很远,而且箭身细小,不容易被发现,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反倒像沈衡恼羞成怒推倒了她一般。
身怀六甲的人经不得重创,这一推,后果不堪设想。沈衡就算有心想去拉她,也根本来不及了。
身后是七公主以及刘雅君的惊呼,沈衡拼尽全力扑上前去,却还是差了一步。眼看着张挽君就要摔在地上,耳边却是传来一道急速的风声。
漂亮的淡紫色裙摆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在张挽君即将倒地的一瞬稳稳接住了她。
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清冷女子。
她抱着张挽君,淡然地说了六个字:“在这儿作死呢?”
反应过来的苏月华和刘雅君在看清女子的相貌之后,连忙跪倒在地,张挽君更是吓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来人正是皇后娘娘。
张挽君哆嗦了一下,倒是有心挤出几滴眼泪出来装可怜,奈何伟大的皇后娘娘根本没有要看的意思,扶稳她之后便没什么耐性地松了手。
一旁的刘千金见状,瞅准了机会,火急火燎地指着沈衡道:“皇后娘娘明鉴,沈衡方才居然推倒林夫人,妄图杀掉她腹中的胎儿,实在令人心寒。请皇后娘娘为挽君做主,还她一个公道。”
“儿臣也可以作证,是沈衡推的张挽君。堂堂一名官家小姐竟然这般心狠手辣,连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
“奴婢等人也能证明。”
都说树倒众人推,沈衡这棵大树本来就没什么根茎,她们推起来,也是分外轻松。
意图谋害他人子嗣,这罪名真是够分量了。
看着跪了一地的“证人”,沈大小姐第一次开始深思,自己的人品怎么差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没打过几次照面的七公主和初次见面的丫鬟都这般嫌恶她。
众口铄金,她百口莫辩。
皇后娘娘却出乎意料地压根没当回事。
“你们要证明什么?她自己没有站稳,跟沈衡有什么关系?”
皇后娘娘虽没有看见当时的情形,但接住那个女人的时候,分明能感觉到她在下意识地将身子侧到右面,那个地方的石子最少,她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推倒的人,怎么可能会预先知道摔倒的方向?这点小伎俩也拿到台面上来折腾,在宫里是不够看的。
这话若是沈衡说的,就是再三辩解也难敌悠悠众口,偏生这话是皇后娘娘说的,一时让众人都没敢还口。
张挽君面色一僵,却十分聪明地选择了三缄其口,只是唯唯诺诺地偷看了七公主一眼。
场面一时冷凝,皇后娘娘也不在意,径自踱着步子走到沈衡身前,面无表情地道:“我宫里养了一只红眼雪貂,你要不要去看看?”
红眼雪貂?
这话题跳得也未免太不在三界之内了吧。
沈衡近乎呆傻地看着她,道:“您说的是白圣轩吗?”那个苏月锦连名带姓提起过的,不太好喂的宠物?
皇后娘娘面上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许莫名的情绪。
貌似是,得意?
“就是它。我带你去看看,它长得挺好看的。”她总觉得自己养貂的本事比养儿子强多了。
沈衡艰难地清了清喉咙:“现下就去吗?”
您好歹也回头看看那几个快要口吐白沫的人吧?
“不然呢?”她挑眉。
不过事实证明,皇后娘娘还是有些眼力见的,因为她老人家在抬脚之前还是很郑重地对她们说了一句:“我要起驾了,你们该吃饭的吃饭去吧。”
面上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但是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从来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张挽君闻言默默拿起帕子拭泪,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一旁的七公主看得实在不忍心,不甘心地蹭着膝盖骨又挪了几步,道:“可是母后,儿臣方才真的看见沈衡用手推了张挽君,您这样……”她不敢说皇后娘娘徇私,但也不想就这么放过沈衡。
每一个现任都会自动将前任当成假想敌,沈大小姐跪着也中枪,深深意识到自己日后还是少出门比较好。
皇后娘娘却是理了理裙摆,直接丢了几句:“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眼神不好的时候,便多用心琢磨琢磨。年纪轻轻的,怎的这样没脑子?”然后也不再看对方的神色,直接拉着沈衡坐上凤驾,进宫去了。
这话说得其实别有深意,只可惜苏月华不能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张挽君却攥紧了手中的罗帕,出了一身的冷汗。
凤鸾宫比沈衡想象的还要华贵,其间雕梁画栋自不必言说,只是穿过几个回廊的时候,真正的主殿便越发显露出这个殿宇最真实的样子来。
杂草丛生,茂林密叶,遮盖在所有奢华之上的碧翠,是同苏小千岁如出一辙的独特品位。
只不过皇后娘娘更胜一筹,因为她连杂草、落叶都不让人清理。
两人走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当真有种如踏云端的缥缈之感。
白圣轩出场的时候,十分夺人眼球。雪白的一团,咯咯大笑着从屋檐上俯冲下来,像是晴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只是这闪电着实宽了一点,所以说是一大团浮云砸到地上也没什么不可。
沈衡以前没接触过这类动物,更没想到它会发出同人一样的笑声。但见那一团雪白撒欢似的在皇后娘娘脚边晃啊晃的时候,她觉得分外新奇。
皇后娘娘看上去心情不错,好像是想将它抱起来摸一摸,只是刚抱起来一半,便因为它太重又不得不把它扔回地上。
四周腾起一阵灰烟,白圣轩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发出“呀呀”的不满声,耍赖一般用爪子将地上的杂草都扒拉到娘娘脚边,像是要将她埋起来的样子。
沈衡看得有趣,不由得说了句:“这个阿白胖胖的,看上去真可爱。”
她是有心赞许,只是皇后娘娘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怪异。
“白圣轩不喜欢别人叫它阿白。”
它能听得懂人话?
沈衡觉得奇怪,歪头问道:“叫了会怎样?”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团瞬间奓起的绒毛袭击了。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一只宠物会有这样强大的破坏力,那隐在长毛之下的肥胖身板,竟然壮硕得如一头猪仔,撞得她眼冒金星。
“咝咝”的声音是它暴怒的征兆,它瞬间显露出尖锐如钩的爪子,以及锋利的牙齿,飞速抓起一堆杂草朝她扔了过来。
沈衡初时只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个肥胖的东西似乎对杂草情有独钟。
她的身家功夫不差,要躲开简直轻而易举,可令她想象不到的是,杂草居然只是白圣轩的虚晃一招。就在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的当口,白圣轩突然一个纵身跳上了她的手臂。
它的体重有目共睹,它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沈大小姐重重撞翻在地上。它奸计得逞般咯咯笑着,两葛爪子搂住她的胳膊,张嘴就要咬上去。
此时,她要是蓄起掌风拍晕它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她这厢刚一抬手,院子里的朱漆大门便被强行推开,一名身穿华服的娘娘不顾奴才们的阻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今日真的是不宜出行啊。
沈大小姐闭了闭眼,索性将胳膊再抬起来一点,让白圣轩更好下口。
习武之人的内息与旁人不同,她没想过能瞒过皇后,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难免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一掌无论如何都不能打。
然而,想象中的痛并没有袭来。
在最后关头,皇后娘娘伸手扣住了白貂的嘴巴,直接将它顺着墙根丢了出去。
墙外发出一声剧烈的扑通声,皇后娘娘坦然地蹲在地上同沈衡对视:“你这性子,不错。”
她喜欢简单的人,沈衡懂得藏拙,也知道进退,她儿子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沈衡僵硬地坐在原地半晌,终是悟了:“您这是,故意拿白圣轩来试我的?”
“是啊。”她回答得干脆。
“那如果我没有叫它阿白呢?”
“那我就会直接让它扑上去咬你。”
沈大小姐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快要爆开了。
“那这位娘娘也是您安排的?”
“不是。”她本来是叫自己的堂妹来的。
那这位是……
两人同时转过脸,异口同声地对进来的人说:“你进来干吗?”
我进来干吗?洛贵人站在原处气得跳脚,她们俩还记得这里有她这个喘气的人呢?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面上还是得隐忍不发。
“臣妾自然是来给皇后您请安的,顺便同您请教一件事情。”
皇后娘娘闻言,点头道:“哦,那你请教吧。”态度挺随和宽容的,但是洛贵人就是觉得她这是瞧不起自己。
从她进门开始,在场这两人就没有正眼看过她。
还有,摔在地上的那一个到底是什么人啊?连礼都不对她行,可见是皇后授意的,半点脸面都不给她,她不由得僵硬着一张脸,道:“娘娘鲜少过问宫中之事,不想这内务府的奴才也是越发不会办事了,送来伺候的人一批不如一批。你是哪个嬷嬷带出来的?见了本宫竟然连礼都没有一个,谁教你的规矩?”
皇后说不得,难不成连她宫里的丫鬟也说不得了吗?
沈衡平日衣着随意惯了,被人当作丫鬟也不是头一次了,只是来人突然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她也有些发蒙。
庆元朝的礼节颇有些繁复,对妃位及以上的要行跪拜礼,妃位以下的则是俯身礼。这人虽说一身珠翠,身上的宫服却没有品级。她是真的有些拿捏不准,到底该行什么样的礼才合适。
好在身旁的皇后娘娘帮她解了围,一边拉着她起身,一边道:“点个头就行了。”
点头?这算是什么礼?
但既然是皇后娘娘的金口,沈衡总不好不遵,于是郑重地弯了下脖子,道:“臣女这厢有礼了。”
她居然真的只是点了个头!洛贵人抚着心口倒退一步,险些吐血而亡。
“您这是在羞辱臣妾吗?”
就算她从妃嫔被贬到了贵人,又被关到了冷宫,但好歹曾经也是个主子,皇后就让个丫鬟随便点个头来打发她?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算是羞辱?”皇后娘娘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定,“你闯进来的时候,连个头都没有对我点,我也没觉得如何啊。”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堵得洛贵人无话可说。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洛贵人这样怠慢,就是以下犯上。
“臣妾是一时情急,这才……”
她平日最会做些表面功夫,实在是看自己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一时情急,这才忘记了规矩。
皇后说:“无妨,坐下来说话吧。”
洛贵人尴尬地垂首道:“臣妾还是站着回话吧。”没再好意思蹬鼻子上脸。
皇后娘娘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人,既然她说要站着,便由着她,张口问道:“你来,应该是为了月华的事情吧?”
那丫头是洛贵人在冷宫生下来的,洛贵人怕她被人欺负,便早早将她过继在了皇后名下。她在外总是尊皇后为母,唯有受到委屈之后才会想到回冷宫哭诉。
生母就算没了权势,也一样会为她拼尽全力出头,她倚仗的就是这个,完全没有想过,若是因此惹了祸端,会不会牵连到自己的母亲。
洛贵人试探着道:“确是这样的,月华说,她在外面遇到了些事情。听说娘娘当时也在场,只是可能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那个沈括家的闺女沈衡,推倒了林丞相家的儿媳,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她却半点愧色也无,当真过分。正所谓礼之于人,犹酒之有襞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再所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
“说人话。”皇后娘娘没什么耐性地打断她。
“就是月华好歹也是七公主,您名义上的女儿,您在外好歹也给她几分薄面吧?你今日让她这般没脸,今后她还如何在那些官家女面前立足?”她果然不是为了什么人间正义而来。
皇后娘娘抬眼看着她。
“立足又不是靠别人去立的。月华要不要嫁给林曦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帮他的妾侍出头,在进门之前博个好名声也是她自己的事情。皇家就算能给她撑腰,也不能当她一辈子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