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被恕儿问得一愣,也不知这位花钱大手大脚的宋国阔少为何与自己如此熟络。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去送了彩礼。”
恕儿歪头打量着小二哥,眯着眼睛又换成了楚国话:“是哪家的姐姐,我可见过?”
小二哥十分迷茫地看着恕儿,觉得这少年实在有些古怪。我的相好,你一个宋国人,怎么会认识?可是你一个宋国人,怎么又有如此地道的楚国临江口音?小二哥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引三人往楼上的雅座走去,边走边道:“是梅子坊梅家的二姑娘。”
恕儿高兴道:“梅家的二小姐?我记得楚幽王在世时,那梅子坊梅家的老太爷可是楚国的大司空呀!你这门亲事着实不错!”
小二哥惊讶道:“你还知道梅家的老太爷做过楚国的大司空?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随即叹道:“唉,可惜梅老太爷被楚幽王冤死,楚国战乱这么多年,梅家也没落了。芸儿为了贴补家用,这些年熬夜做了很多手工活儿,患上了眼疾,看不清楚东西。若不是梅家没落,若不是芸儿有眼疾,她又怎么可能嫁给我这个跛子?”
恕儿拍了拍小二哥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想。那梅家的芸姐姐定然不是患了眼疾之后才认识你的。你以前腿脚伶俐时,不是经常去梅子坊给那酗酒的梅家三叔送酒去吗?”
小二哥疑惑地打量着恕儿,忽然问道:“你是拜了会算命的顾老头儿为师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恕儿想起两年前在此遇到的算命先生顾今古,故意神秘兮兮地说:“你叫陆修,你的太爷爷曾官居楚显王的丞相之位,可惜到得楚幽王年间,你的爷爷身为太傅,经常在廷议时直言进谏,指出楚幽王的种种昏聩之处,结果被楚幽王施了酷刑,死在牢里。楚幽王查封了庆田坊的陆府,下旨陆家十代不能入朝为官,你家从此走投无路。我说的对不对?”
林璎好笑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恕儿,又看了看脸色忽然煞白的小二哥,笑对东方愆道:“怎么样,你不知道她还学了这些方士之术吧?”
东方愆自然不知道恕儿小时候常来这酒楼送酒,当下亦如那小二哥一般目瞪口呆。
来到二楼,陆修将临窗最好的座位给了他们三人。三人入座,陆修对恕儿恭敬地行了个礼,皱着眉头认真问道:“先生知往,可还知未?我这辈子……真的就只能窝囊地在这酒楼里当个跛腿小二吗?”
恕儿笑着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氏太子和当今楚王一手带大的儿子,转头问陆修道:“若是不用在此酒楼谋生,你这辈子最想做什么?”
陆修正色道:“我想做官。”又鼓足了勇气,挺起胸脯道:“我想做我太爷爷和爷爷那样直言进谏的好官!我想让天下太平,永不打仗!我想让楚国千千万万的好男儿,全都能跑会跳,不要像我这般,从军中归来,便落得终身残疾。我想……”
林璎托腮看着陆修,肃然问道:“还有什么?”
陆修答道:“我想让楚国再不残害忠良,再不会有楚幽王那样暴虐的昏君,再不会有当年梅家、陆家那样忠心反被佞臣害的事情发生。我想助楚国重开昭凰盛世。”
林璎点了点头,问道:“你读过书?”
陆修答道:“我爷爷留下的书,我全都反复读过。可是读了有什么用?楚幽王一句‘临江庆田陆氏十代不能入朝为官’……”
林璎轻轻挥了挥手,眼中笑意和煦:“如今楚国已经不姓林了,楚幽王下的旨,早就不作数了。”
恕儿点头道:“你若真有这样的愿望,有生之年必能实现。”
陆修希冀地看向恕儿,确认道:“先生可是从我的面相看出……”
恕儿打断道:“不是面相,是志向。你想要的,不是升官发财,而是重开昭凰盛世。小陆哥,有志者,事竟成。”
“小陆哥?”陆修不禁恍惚,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恕儿站了起来,在陆修的面前转了一圈,笑问:“小陆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林璎见陆修使劲盯着恕儿瞧,不悦地提醒道:“恕儿这个名字,你可还有印象?”
陆修惊讶地看向林璎,随即又睁圆了眼睛看向恕儿,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是小恕儿?许老头儿领来……”
陆修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叫我许老头儿作甚?小二!你怎么又把我的雅座给了别人?”
众人向楼梯处看去,只见一个腰挂酒葫芦的老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虽然白须白发,却仍步伐健硕。许颂身后还跟着一个拿折扇的老人,正是曾经在此对林璎和恕儿说出“重开昭凰”的那个算命先生,顾今古。
陆修将许颂拉到了恕儿面前。“许老头儿,你还认不认得她?”
许颂眯起眼睛打量着恕儿,不知所以:“怎么,难道这小子欠我钱吗?”
陆修正要说出恕儿的名字,顾今古凑了过来,用折扇指向恕儿和林璎,大笑了几声,得意道:“原来是你们!我说什么来着?重开昭凰吧?重开昭凰了!”
恕儿笑道:“许爷爷、顾爷爷,你们既然喜欢这临窗的雅座,不如跟我们坐在一起吃吧。”又转头对陆修道:“小陆哥,你去把酒楼里最好的、最新鲜的、许爷爷和顾爷爷平时最爱吃的菜,一样给我们来一盘,然后也过来跟我们一起吃。这顿饭,我请客,多贵都不怕。”
陆修听所有人都说完了话,终于轮到他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一遍:“你真的是……小恕儿?”
恕儿眨了眨眼睛,道:“如假包换,我就是许爷爷带来的小恕儿,就是天天跟着颜姨姨过来送酒的小恕儿。小陆哥,我不知往也不知未,你的身世,是当年你亲口跟我讲的。当年你来回来去跟我说过许多次,我到今日都还记忆犹新。”
许颂与顾今古还没坐稳,两人便又齐齐站了起来。
许颂重新绕到了恕儿面前,惊喜道:“你是小素儿?我打玉河里捞上来的小素儿?”
恕儿正要回答,只听身后的顾今古“啊呀”一声大叫。
临江酒楼二层的所有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顾今古。只见那老头儿用折扇指着一直坐在窗边没有做声的白衣少年,激动道:“你!你……”
东方愆皱着眉头,淡淡道:“我饿了。”
顾今古不自觉地退了几步,手中折扇仍旧颤抖着。他忽然扬声说道——
眺东方兮云天曌,唤八方兮有鸣枭。
腹空空兮吞巀嶭,目灼灼兮烧九霄。
举琉觞兮饮洪蒙,醉攘袂兮玉鸾飘。
驭凤鹏兮翔剑气,揽四海兮归一潮。
第二百七十五章 故都无人(下)
东方愆一脸不解地看着顾今古,虽然没听懂他到底要说什么,但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还是指着自己念的,当即鼓掌道:“好词,好词!老先生可否再念一遍?”
顾今古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遭天谴。小公子,你就当老朽什么都没说。”
林璎早已从钱袋中掏出几粒碎银子,放到饭桌上,特意推到了顾今古的面前,戏谑笑道:“老先生既然已经泄露天机,不如拿这些银子化解天谴吧!”
顾今古瞪了林璎一眼,枯瘦大手则盖在了那一小堆碎银子之上。
恕儿见顾今古迅速将银子揣到了怀中,笑看向林璎:“看来天机不贵。”又侧头将许颂拉至饭桌前,道:“许爷爷,我就是小恕儿。当年初到临江,您在这酒楼里请我吃了一顿饭,我今天请还给您。”
仍立在原地的陆修补充道:“岂止是今天?许老爷子,这两年您来咱们酒楼吃饭,可付过钱吗?”
许颂想了想,道:“好像的确很久没付过饭钱了……可你不是说,有个客官爱听我说书,于是我的饭钱他都包了吗?”
陆修道:“那位客官就是小恕儿。她两年前回来过一次,正好遇见了您,我记得当时您还不乐意她抢了您的临窗雅座。”
许颂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对恕儿道:“小丫头知恩图报,是个好丫头!”说着,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了陆修,对陆修道:“你快上酒上菜,我可要好好听听小素儿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赚钱的营生,出手还真是阔绰!”
陆修笑对恕儿道:“那我先去拿好酒,拿好菜,你们先叙。”
几人围坐一桌,恕儿看着窗外开阔的风景,自嘲道:“最赚钱的营生,当然是与一堆富贵亲戚攀上关系。”
许颂不满道:“小素儿,歪门邪道的东西终究走不长远的!江湖,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种惯爱投机取巧、只会吹嘘拍马的人,才会险恶。”
顾今古呆呆愣愣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恕儿、林璎和东方愆三人,一言不发。
恕儿一本正经道:“许爷爷,只有我把江湖弄险恶了,您这样的说书人,才有故事可讲,有银子可赚!”
许颂“哼”了一声:“狡辩!”又看向林璎和东方愆,问道:“这两个样貌不俗的阔少爷,就是你攀上的富贵亲戚咯?”
东方愆与林璎异口同声道:“的确。”
恕儿“噗嗤”一笑。
顾今古小声嘀咕道:“大富大贵,大是大非。昭凰回首,紫气三汇。”
恕儿与许颂叙旧时,顾今古偶尔独自嘟囔几句,林璎只顾听恕儿说笑,东方愆却好奇地看着对面这故弄玄虚的老头儿,又问了一遍:“老先生刚才念的是什么词?晚辈真是孤陋寡闻。”
顾今古挥着折扇,装糊涂道:“什么词?老朽脑子不好,不记得了。”
东方愆眼珠一转,随即扯了扯林璎的袖子,不怀好意道:“表哥不是脑子好吗?可还记得刚才那首词?”
林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东方,你还是不信我有过目不忘之才吗?难道非要让我给你默写出岛上的几百卷手稿,你才满意?”
东方愆讪笑:“小弟我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手稿没兴趣。就刚才那首词,表哥要是能一字不错地写出来,我就心悦诚服!从此再也不……”
林璎嘲讽道:“得了得了,你小东方心比天大,你一次又一次的心悦诚服,我可担待不起。”于是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食指蘸了茶碗里的水,在木桌上慢慢将那首词写了出来。
顾今古看着慢慢蒸发的一字一句,不禁摇头叹气。
东方愆见顾今古摇头,于是笑问道:“老先生,我表哥哪里写错了?”
顾今古看向林璎,道:“一字不落。天妒奇才。”
林璎扬起下巴,对东方愆道:“天妒不妒奇才,我不知道。不过,你小东方妒我,我是知道的。”
东方愆不悦地瞪了林璎一眼,林璎继续幸灾乐祸道:“收敛一下你那‘目灼灼兮烧九霄’的妒意吧!文,你比不过林哥哥我,武,你又比不过容哥哥。至于样貌,啧啧,哈哈哈……谁叫你生不逢时,生成了我辈中人?别皱眉头啊!是条好汉就言出必行。赶紧告诉表哥,你打算如何对我‘心悦诚服’?”
恕儿拍了拍林璎的肩膀,打断道:“你没事老惹他干嘛?小心哪天我不在,他揍你一顿!”
林璎嬉皮笑脸道:“没事,反正我被揍了,也是恕儿姐姐给我上药。”于是斜眼去看东方愆,表示你才不会让你姐给我上药,自然也就不会揍我。
东方愆被林璎气得咬牙切齿,幸好此时陆修端来了饭菜。
陆修坐到恕儿对面,问了几句恕儿这些年的际遇,却不是被恕儿敷衍了事地回答,就是被林璎打岔抢走了话茬。于是陆修也不再问,而是转头对许颂道:“许老爷子,您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酒楼说书了,可是又去游山玩水了?”
许颂道:“自然是要游山玩水的,不然我拿什么编故事给你们听?我去了趟宋国。”
陆修惊讶道:“宋国?宋国不是刚刚迁了都?听说宋国乱起来了,您大老远跑去宋国做什么?”
许颂喜滋滋道:“我就是想亲自去看看,当年那么强大的宋国,是如何被四国盟军打得落花流水,如何被逼得迁出了玉都,迁回了他们的老窝宜德!嘿嘿,他们以为,旧都宜德离咱们楚国近,就安全了吗?我告诉你,咱们这位新大王可贼着呢!
东方毓是什么人?他可是咱们楚国的第一谋士。你别看晟王封他为军师,但是他骨子里就是个谋士!谋士可是最为阴险狡诈的!
先王是谁害的?
咱们的‘谋士大王’说,是六个郡王联手害的。其实,他只是在借机除掉那碍眼的六王!现在六王死了,七郡兵权也都逐渐揽回了咱们大王手中。可是咱们这个精明的大王,怎么会让先王白白死了呢?
先王之死,还能再被谋士大王利用一次——就是把罪名嫁祸给宋国!等宋国被四国盟军打得差不多了,等宋国对楚国松懈警惕,咱们这个奸诈狡猾的新大王,才会对宋国下手。
他最近装病,没有派一个楚国人去伐宋,看似缩头乌龟,实则,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国要占了玉都复国,对玉都那是势在必得。倒霉的小宋王必定迁回旧都宜德,背靠一直不发兵的楚国,依附所谓的宋楚百年之交,也算是缓兵之计。
不过,小宋王缓兵,却不知道咱们的大王,正在韬光养晦。
所以说,老头儿我前些日子趁着宋国还没被灭,再最后去游玩一次。”
陆修问道:“许老爷子编的倒是有模有样,可您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在韬光养晦?您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到底在想什么?”
许颂道:“你一个店小二,能懂什么?要老头儿我说,咱们殿下最擅长的,就是韬光养晦。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修不解:“此话怎讲?”
许颂答道:“你以为,晟王这么些年明明屡战屡胜,却迟迟不统一楚国,这是为什么?这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东方大人,也就是如今的大王,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