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毓向来擅长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统一楚国,他等到的时机是七王兵不血刃,宋国自顾不暇。灭掉宋国,他同样可以等。这一次,他等到的时机,是四国伐宋,攻破玉都,等到宋国大举东迁,迁到了咱们楚国的面前。西有四国盟军,东有楚国的老谋士,咱们楚国这次,必定能将宋国,一网打尽。”
恕儿一边听许颂说书般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一边托腮看着窗外。
哥哥,你已离开玉都了吗?
小时候,我们躺在摘星台上看星星。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时间怎么过都过的那么慢。
白玉宫里,你我重逢于朱红长毯。我顽皮地把你父王用过的剑,架在了你的左肩。可是你丝毫没有动怒,甚至还轻易放我离开了宋国。
我一直以为,只要你在,纵使我将白玉宫拆了,你也可以护我周全。可是现在,你已离开了白玉宫。你我之间,更是再也回不到两小无猜的童年。
远处的楚水,碧波潋滟,东岸的杨柳,浓绿盎然,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
从容,你终于回到你出生的地方了。
等你的身份被昭告天下,这世间,便再也没有我的“诸葛从容”了。诸葛从容曾经答应我的三件事,我也不会再强求。
等你以齐国亡国公主之子的身份复立齐国,萧娘娘就再也不会被天下人耻笑和唾骂。
等你以宋怀王之子的身份,打下宋国,再驱逐戎人虎狼之师,或许九州一统,也不再遥远。
等你在称帝之时,不得不杀了你的哥哥刘璟,我也只能和你恩断义绝。
一别两宽孽缘斩,祝君赢得天下棋。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义不容辞 (上)
卫国骁逸大将军诸葛从容领卫陈两军,与齐国国主萧寻所领齐蜀两军,会师于玉都南郊。宋国迁都,玉都此时并无守城将士,只有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恍若空城。
诸葛从容身披银色铠甲,腰悬怀王宝剑,向齐国国主萧寻拱手行礼道:“卫国诸葛从容拜见齐国国主。”
萧寻当年逃离玉都时受过重伤,如今年过四十,却也只有十岁的小孩子一般高矮。当年行至蜀国便隐居紫川的齐国公子,并未去寻找齐国旧人,自然也没有人教过他武功。身形矮小,并无佩剑的齐国国主,此时竟丝毫不差威仪。
萧寻开口说话时,他身后的齐蜀两军忽然鸦雀无声。萧寻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了诸葛从容依然拱手行礼的双手:“小瑢,一路辛苦。”
自从在卫国东阳得知了身世,刘瑢并未再见过舅父。他的身世虽尚未昭告天下,但此时此刻,有些话,不必讲,两人四目相对,都红了眼眶。
那一日,齐卫陈蜀四国盟军进驻玉都,萧国主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齐国复国,已然天下皆知。
当晚白玉宫的宁国殿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比卫国复国的庆功宴更加热闹。
刘瑢喝下一杯又一杯四国将领敬来的酒。酒入愁肠,他不禁想起了去年卫国复国的庆功宴上,他的恕儿就坐在他身旁。
恕儿,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你留给我的信里写着,“百口莫辩离间计,万死难挡连环局。一别两宽孽缘斩,祝君赢得天下棋。”
可是,就算流言四起,我也从未逼问过你与宋王刘璟的关系,那“百口莫辩离间计,万死难挡连环局”究竟从何谈起?而且,哪怕你们两情相悦,哪怕你背弃于我,你又怎忍心写下“孽缘”二字送给我?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在西岭结伴而行,风餐露宿,笑谈九州?
你可还记得,“花好月圆夜,合髻为夫妻,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恕儿,如今齐卫两国已复,我这“复国盟主”的差事已了,义父的心愿已了,今晚我便辞去卫国骁逸将军一职,明日,我启程去楚国找你。
“天下棋”,我不下,天下人,又能拿我怎样?
义父一心想让我一统齐、卫、宋三国,可是我答应过你,齐卫复国,始于复国,也止于复国。宋王刘璟不仅是你自小珍视的哥哥,更是我的血缘亲兄,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也不想一步步把自己推到弑兄的地步。义父的养育之恩,我已尽力报了,若是再报下去,难免荼毒九州,大开杀戮。如此便不是报恩,而是造孽。
恕儿,你知不知道,不论我是诸葛从容还是刘瑢,在我心中,齐国、卫国、宋国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你重要?我答应过你,不恋王权,此生和你逍遥山水。这不仅是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
想到此,刘瑢放下酒杯,喝了口冷茶,清醒了几分。
此时萧寻朝他招手道:“小瑢,你陪我出去走一走,我也醒一醒酒。”
刘瑢当即起身,随舅父离开了热闹的宁国殿。
殿外的齐白玉阶,晶莹如雪。萧寻忽然停在了一层玉阶上,俯身拨开了几朵星空下盛开的月光花,露出一朵用利器刻在玉阶上的五瓣小花。
萧寻伸手抚着那朵小花,温言道:“小瑢,你看,这是你母亲小时候在此刻画的。虽然隐在角落,但宁国殿前的玉阶岂能随意刻画?所以当年,她只告诉了我,没敢告诉你的外公外婆。”
刘瑢亦俯身去看。
萧寻伸手从刘瑢的发髻里取下恕儿走时留给他的墨黑玉钗,道:“就是用这卫国出产的小玉剑刻的。这是你和恕儿的定亲之礼,也是卫国太子和齐国公主的定亲之礼。她告诉过我,当年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你义父的。你义父也正是在此处将这小玉剑给了她。”
刘瑢叹道:“可惜义父与母亲,终是天人永隔。相比之下,或许我对母亲的思念,远不如义父对她的思念。毕竟,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孤儿,我也从未见过母亲。”
萧寻仍旧抚着那朵小花,思虑之下,欲言又止。
紫川棋社匆匆一面,她已避世而居二十年。小瑢,你的母亲是为了所有人好,才不能与你相见。
身败名裂的齐国公主若还活着,齐国执何名义复国?齐国不复,你又有何根基去伐宋?你若知道她还活着,本就仁善宽厚,没有几分野心的你,更不会专注于为母证清白、一国统九州之事。
她隐忍二十年不与任何人相见,便是为了不溃军心,助我们成就一番大业。
小瑢,虽然天下人都说,你母亲嫁给了宋怀王,背叛了齐卫婚盟,但是世上只有舅父一人知道,你母亲只背弃了婚约,却没有背叛过盟约。婚约是她自己的事,盟约是她留给你义父和你的事。她只为自己活过一年,却为天下大义活了二十年。那一年的错,早就该被将功抵过。
更何况,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错。她若不嫁给宋怀王,何来你刘瑢?世上若无刘瑢,齐、卫、宋,又如何一统?
小瑢,等你坐拥天下之时,就是你与你母亲相见之日。到时候,她自会前来找你。
只不过,舅父应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与你义父排布九州天下棋时……我也是一枚棋子。
萧寻起身,缓缓而行。
刘瑢走在舅父身侧略微靠后的位置,正想与他提起辞行一事,萧寻却先开口道:“小瑢,舅父看得出,你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你义父虽然把他能教的,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你,但是天性难移,纵使你如何文武双全,也塑不起一颗你不愿意要的野心。”
刘瑢笑道:“知我者,舅父也。我想,义父带我周游列国,开阔眼界,也是想让我胸中有山河、心中有天下的。可惜,我只顾游山玩水,辜负了义父的一番苦心。舅父,我正想说……”
萧寻打断道:“人生在世,有些事,容不得你去选择。我和你义父,还有楚王东方毓、陈王李忱,我们转眼便垂垂老矣。戎族的虎狼之师已入陈国,他们搅入九州,山雨欲来,乱世将至。我们几个老朽,只能帮你驱逐戎人,至于一统九州,还百姓一片清明宁和,我们不一定能活着看到了。
你这一辈人中,除了你,只有宋王刘璟是个人物。陈王子嗣单薄,仅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嫡子。蜀王更是只顾练剑,他的儿子,估计大字都不识几个。楚王之子东方愆亦年纪尚小,不堪大用,还有楚睦王立的林氏太子,听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断袖。至于赵国,别说赵国弱小,就算不弱小,赵王恐怕有什么隐疾,赵国公主也未嫁人,独孤氏就要断子绝孙了。
小瑢,只要你能狠下心,将刘璟拉下王位,收宋国入囊中,你就是九州百姓等了五百年的真龙帝王。”
刘瑢见萧寻在这齐国复国的大好日子里竟然一脸悲壮严肃,不禁笑问:“舅父和义父既然想要一统九州,与其把希望寄托于我这个不务正业的世家纨绔身上,不如早早立了王后,哪个胖儿子先落地,就让哪个胖儿子去当真龙帝王,如何?”
萧寻见刘瑢依旧嬉皮笑脸,于是厉声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既有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是没有决心?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你义父,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妻。你义父忘不了你母亲,更将他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而我……”
刘瑢疑惑地看着萧寻。
萧寻叹道:“这次戎人大举攻入晋阳关,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明日朝会,我会宣布齐国国主亲率两万陈国兵士归陈,相助陈国驱逐戎人。齐卫蜀三军,我也会带走一些人。陈国盟军助我们复立齐卫两国,如今陈国有难,我万不能只顾操办登基大典而不顾九州信义。否则齐卫两国,将无颜立足于世。
小瑢,答应舅父,此行我若有去无回,你便立刻登基齐王之位,并将你的身世昭告天下。到时候,你义父和你二人南北呼应,蜀国也会以举国之力牵制宋国,齐卫便能抽去宋国的一半国土。”
第二百七十七章 义不容辞(下)
萧寻走在平整的齐白玉石上,因身形与三十年前无甚变化,此时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宁国殿外的玉石接缝,不禁想起儿时在此跑跑跳跳的情景。所谓亭台如故,人去楼空,不过就是那些不愿再叙述的陈年旧事。
原本打算带着小瑢在这月色尚好的夜晚,提一盏灯,去看一看久违的宫舍,此刻,萧寻却停在了宁国殿外的开阔地,转身又往宁国殿走了回去。
刘瑢问道:“帮陈国打戎族人,为何要舅父亲自去?领兵打仗,我去就好。”
萧寻轻笑,随即拍着刘瑢的肩膀道:“傻孩子,我去陈国没有危险。陈国几万戍边大军都是吃白饭的吗?怎么可能让齐国国主领兵上阵?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是这里。宋国虽然迁都了,但是宋军随时可能回来攻打齐国和卫国。此时齐国才最需要武艺高强的领兵大将。你必须留在玉都,保住齐国。”
刘瑢本想向舅父辞行去楚国找恕儿,但听到舅父言尽家国天下事,他的儿女私情,便再也说不出口,当下只得含糊其辞:“舅父,等你从陈国回来,我便不必留在玉都了吧?”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回答得十分爽快:“小瑢,我答应你,我从陈国回来后便举行登基大典,到时,你对我行过朝拜之礼,就可以立刻去楚国找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你也要答应我,我若有去无回,你就要立刻登齐王之位。”
刘瑢并不惊讶于舅父看出了他的心事,毕竟恕儿的确如花似玉,有四国盟军为证,三国国君有目共睹。他笑道:“舅父,咱们击掌为誓。”
萧寻伸出右手,与刘瑢双掌相击,干脆利落。
——
几乎与齐国国主萧寻同时踏入陈国繁京的,是一个布衣少年。少年快马加鞭,由楚国入宋,再由宋国进入卫国,在东阳停留了半日,便又启程进入赵国。
虽然此时赵国再不与宋国接壤,等于不必夹在陈宋世仇之间,但凡是自东边入赵,想去陈国的旅人,在平梁城外还是要接受例行盘问。少年拿出盖有卫王宝印的通关文书,对平梁的守城将士道:“在下是卫王的亲信,此去陈国,是去与给齐国国主报信,还望大人尽快放行。”
两年来,不论宋国境内战事如何,赵王倒是闲情逸致地每年举办平梁商会,又大修平梁宁和宫,各国商贾入赵会晤,各地消息自然往来不绝。平梁的守城将士已经听说齐国国主亲率两万陈国将士归陈,欲援陈驱戎,当下也不为难这少年,只将其姓名归档在案:“卫国信使,莫妄谈。”
莫妄谈飞马入陈,来到繁京城外,只见齐国萧国主的马车刚刚入城,却也不去追赶,而是下了马,大步走进城,询问了碧凉妆品铺的位置,便牵着马匆匆而去。
晋阳关虽然失守,但陈国有九大郡、十大城,戎人再勇猛,若要从晋阳城打到繁京城,也并非易事。今日碧凉妆品铺的生意,依旧兴隆。
莫妄谈问店中小厮道:“兄台,不知你家苏杨掌柜和苏柳掌柜,可在繁京城中?”
小厮见来者陌生,虽着陈国服饰,口音却比陈国口音要斯文很多,于是恭敬道:“公子稍候,苏柳掌柜正在后面查账,我这就请他过来。”
不一会儿,苏柳走了过来,见来此找他的陌生少年皮肤黝黑,风尘仆仆,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虽其貌不扬,眼睛却炯炯有神,与平日往来妆品铺中的富家女和贵公子截然不同。
莫妄谈见来者高挑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应是繁京的苏柳掌柜,于是行礼道:“苏掌柜,在下璇玑孤岛莫妄谈,特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繁京邀诸位前往楚国避难。”
苏柳虽回了一礼,却挑眉道:“你家夫人?你们诸葛家的少爷不是当上卫国一等公后,就将他夫人休了吗?”
莫妄谈不愿张扬,于是拉着苏柳走出了店铺,解释道:“苏掌柜,那是宋王为了离间齐卫婚盟所为。我家少爷从未休了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前些日子还去岛上住了半年有余。他们夫妇虽然分隔两地,但那实在是因为夫人如今身为楚国公主,不便再参与齐卫复国之事。”
苏柳打断道:“可是恕儿姐上次回繁京时,亲口对颜姨姨和宋姨姨说她被你家少爷猜忌、冤枉,才愤然离开卫国的。这和她是不是楚国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莫妄谈摇头笑道:“苏掌柜,我家夫人和你们白手起家,一直做到了陈国首富,她虽聪慧勤奋,但若背后无人撑腰,你以为,一国首富之席,是一个黑市小贩能轻易奢望的吗?当年若不是我家少爷以整个诸葛世家的势力在背后相助,陈国的秦氏大族,世代经商,怎么可能在几年之内就烟消云散?
我家少爷对夫人的情义,日月可鉴。夫人那样说,只不过是顺着宋王所言,将计就计,才能显得楚国和齐卫两国结了梁子,才能顺理成章地抹去宋国对楚国的猜忌。毕竟楚国和宋国接壤,楚国刚刚一统,不便与宋国争锋。你看四国伐宋,楚国有没有参与?楚国不参与,宋国才敢信了宋楚世交,大胆迁都宜德,离楚国近一些。苏掌柜,你说我家夫人假装被休了,与她是楚国公主,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