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岭不在意地对林璎行了个回见礼,乔靖则沉浸在曲中,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离开。
完成了赵王布置的任务,恕儿心里踏实下来,于是午饭后的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只听屋子外面有叽叽喳喳的笑声。她慵懒地走出屋子,见赵国公主独孤清携着她那爱笑的婢女和几个恕儿没见过的宫女在院中与林璎聊天,院中石桌上还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妆品盒子。青羽和翼枫则略显羞涩地站在一旁,偶尔偷看那几个说说笑笑的宫女几眼。
恕儿走向赵国公主,行礼道:“不知公主前来,我却在睡觉,真是让公主见笑了。”
独孤清道:“颜老板不必客气。你给王兄所献重建赵宫的商策,我也觉得甚好。大殿之上,众卿家对颜老板提了许多问题,我都没来得及说话,这不是得闲时,就赶紧来给颜老板和苏先生贺喜。虽说赵国现今弱小闭塞,但王兄钦定的平梁商会商策头筹,也足以让颜老板和苏先生从此名扬天下。这可比商贾榜榜首还更有些分量。如此盛名,日后颜老板和苏先生的生意越来越兴隆,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只怕很难再来平梁一叙。”
恕儿道:“承蒙公主抬爱,日后只要公主吩咐,我与苏璎必定及时赶来。”又低头去瞧桌上的十几样碧凉妆品,问林璎道:“你们刚才在聊得开心,是在聊这些妆品吗?”
不等林璎回话,独孤清的贴身婢女笑着答道:“其实是我和宫中几个姐妹早就知道陈国的碧凉妆品十分精致讨喜,所以总是托亲戚朋友从陈国零零星星地带来赵国。上次公主去陈国时,甚至还托公主买了一些,拿回来给我们开开眼。我们听说始创碧凉妆品的颜老板和苏先生已忙完了商会之事,所以今日便请求公主带我们来此拜会。大家为显诚心,便都拿了自己这几年所藏的碧凉妆品过来,给苏先生赏鉴,看看是不是真的碧凉妆品,还是以前那些亲戚们拿了别的什么哄我们玩儿。”
林璎笑说:“其中确有几件不是我们碧凉妆品铺所卖,但大部分都是货真价实出自我手的妆品。难得各位姐姐喜欢,日后逢年过节的,我们一定派人送些店铺里的新品过来。”
一众宫女看陈国的断袖苏老板长得白净俊俏如女子,言谈和善可亲,还承诺要送给她们亲手设计的碧凉妆品,不禁又是一簇簇眉来眼去的娇笑。
恕儿见惯了陈国世家贵族的小姐和丫鬟看到林璎时又爱又嗔的模样,爱他长相俊秀,琴画双绝,却嗔他竟不喜女子,而独与他那小白脸的表哥颜老板传出一段断袖流言。宁和宫中的宫女们和那些陈国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见到俊秀小子便冲过来一睹他的面皮,与他搭得只言片语便欢心雀跃,然后多方打听,苏先生可有意中人?可有婚配?可有娶妻生子?但结果只有一句低声笑语:“我与你说了,你可却不要再同别人说。那碧凉妆品的苏先生,根本不喜欢女子!”
虽然司空见惯,但恕儿仍旧心中不是滋味。别说林璎只不过是个断袖,他即便是个怪物,也不该任由那些只知肤浅外表的女子在背后妄加议论,成为闺房秀楼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觉得眼前这些宫女十分碍眼,分明就是来看“陈国苏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才貌双全的断袖,竟还拉上了她们侍奉的赵国公主一起参与如此无聊至极的活动。而林璎,居然还陪着她们这些无聊的人一起笑靥生花!
恕儿心中替林璎愤愤不平,态度忽然从恭敬转为漠然,只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看林璎拿着那些胭脂水粉,与赵宫宫女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独孤清徐徐挥着林璎给她画的团扇,见恕儿不言不语,于是温婉问道:“听说中午在花园中,苏先生与宋国的乔公子斗了一曲琴,不知颜老板以为,谁赢了?”
恕儿想都没想,说:“自然是我们苏先生。”
独孤清用团扇掩面轻笑,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眼中笑意中又藏着些许错失赏琴良机的遗憾。
林璎也朝独孤清笑了笑,转头去看恕儿,见她面色不甚愉悦,他心中却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恕儿姐姐,你不喜欢这些莺燕女子跟我有说有笑吗?
独孤清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的婢女见公主不好意思开口,便抢先道:“公主一向敬佩苏先生琴画双绝,虽然有幸得了苏先生的妙笔扇面,却没能听到一曲琴声。不知道,苏先生可否愿意单独为公主弹奏一曲?”
恕儿已经极度不耐那几个宫女的做作笑容,连她自己都从未劳烦林璎弹琴为乐,连赵国公主都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林璎又不是赵宫乐师,这公主的婢女竟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恕儿忍着薄怒,低头拿起一个不是碧凉妆品的胭脂盒子,捏在手里把玩。
林璎见恕儿难得怒形于色,不禁心生一丝顽皮,对赵国公主道:“既是公主所请,苏某自然是拨断七弦,指尖滴血,也乐意为你弹上一曲。”
恕儿气上心头,怒其不争,觉得林璎已经是名扬九州的琴画才子,为何还像小时候在晟王府一样任人蹬鼻子上脸地随意欺负也不还手?她一不小心,竟捏扁了那铜制镌花的胭脂盒子,只得尴尬解释道:“我只是看看,这盒子究竟是不是我们店铺所做。”
第八十九章 不为所动(下)
林璎见恕儿竟然无声无息地捏扁了一个胭脂盒子,看来不仅是在为他生气,还在为他强忍着不发作。林璎心头一热,不再嬉闹,忽做头疼状,说:“哎呦,我的头怎么又疼起来了?”
恕儿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正要询问,只听独孤清的婢女抢先道:“苏先生不舒服吗?要不要宣个太医来瞧瞧?”
林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着眼睛说:“不用不用,我就是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画画,需要补眠而已。”然后又如一株蔫巴的植物,突然就无力地撑在了桌子上,把几个胭脂水粉的盒子都蹭落到地上。几个宫女赶紧珍惜地捡了起来,纷纷收入袖中。
独孤清说:“苏先生这几日的确太过劳累,我们又时常来此打扰,实在失礼。听琴一事,还是改日吧!红儿,让你的几个姐妹们把这桌子收拾干净,咱们这就告辞。”
林璎蹙眉道:“失礼的应该是我。”却也不再提为赵国公主弹琴之事。
独孤清问道:“按理说,平梁商会已毕,王兄明日便会差人来送那五十两银锭和十亩两天的地契,二位收到赏赐后,便要启程回陈国了吧?”
林璎指了指面色已然和缓的恕儿,对独孤清说:“我们的行程,都由她做主。”
恕儿说:“明日领赏之后,不便再在宁和宫中叨扰,的确是要启程离开。”
独孤清点头道:“那我明日便来给你们送行。虽然还是希望二位能多留些时日,但你们毕竟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不能一再劝留。”
林璎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道:“来日方长。”言简意赅,竟与刚才那一团和气的可人模样大为不同。
恕儿没想到林璎会如此生硬地转变态度,忽然又自责地觉得那赵国公主和一众宫女似乎也没做错什么。她们或许只是好意来拜会仰慕已久的“苏先生”而已,倒被她的一撮邪火儿给吓走,实在过意不去。恕儿和颜悦色地赔礼道歉:“日后逢年过节,我们一定派人将碧凉妆品铺的新品送来赵宫,孝敬公主和各位姐姐。下个节日,大概是七夕?每年七夕我们都出新品,七夕时,公主和各位姐姐就能收到我们的礼物了。来日的确方长,今年只是平梁商会的第一年,也许明年,咱们还依旧能在平梁相会。”
独孤清说:“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于是带着十几个宫女,匆匆与恕儿和林璎行礼告辞。
林璎的头疼装得半真半假,恕儿虽然知道他多半是装的,却还是关切问道:“小璎,你头疼得厉害吗?”
林璎揉着太阳穴,吱吱呜呜地说:“厉害,厉害,脑仁儿里山崩地裂,双目前天旋地转。恕儿姐姐,你快来给我揉揉。”
恕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给他揉穴位,林璎却忽然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说:“我可没有小时候那般娇弱。”又迅速拉起恕儿的衣袖,神秘兮兮地说:“走,咱们赶紧跟上去,听听那赵国公主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她这几日以一国公主的的身份频繁来咱们院中,若是她看上了咱俩其中一个,想收为驸马,那可大事不妙!”
恕儿不解地问:“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告诉她我是女子。至于你嘛……反正苏姨姨早就想着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与其娶那些陈国的富家小姐,倒不如娶了赵国公主。她虽年长一些,但是人却温婉美丽,还多次与赵王平起平坐,一同商议国事。楚国七王之子中,你那几个堂哥就是再厉害,恐怕也没人能娶到一国公主。”
林璎拉着恕儿去追独孤清一行人的脚步,边走边低声说:“她可不是‘年长一些’,而是足足大了我十来岁呢!”
恕儿一边跟着林璎走,一边也低声说:“反正你也不喜欢女子,她待嫁闺中多年,若是此番执意要嫁你,你便娶个权倾赵国的公主又能怎样?若是她能以赵国之力助你,就算你父王不能一统楚地,将来或许你可以。”
林璎无奈道:“不管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赵国公主是权倾朝野还是美若天仙,总之我不会娶她。”
两人低声争执间,见那一众婢女各回各宫,陆续告退,独孤清则带着贴身婢女转进了自己宫殿的方向,恰与赵王迎面相逢。
林璎和恕儿躲在宫墙后的树荫下,远远看到没有金纱帷帐阻挡的赵王独孤谲,只见他面容清隽瘦削,脸上根本没有他所说的可怖伤疤。恕儿觉得,赵王的长相,在他这一辈人中可谓美男,比她在药王山庄所遇的蜀王乌邪儒雅温和,比药王薛久命朗健高挑,比高手榜榜首、诸葛从容的义父诸葛遁迹更要清风霁月。
独孤清行礼道:“王兄。”却是十分简单随意的一礼,可见赵国公主与别国公主不同,是个手握实权,并非安居后宫的女子。
赵王说:“听闻公主这几日与陈国的苏璎先生相谈甚欢。”
林璎和恕儿对视一眼,觉得赵王不仅脸上无伤,还称自己的亲妹为“公主”,实在颇为古怪。
独孤清一改往常温婉之态,冷冰冰地说:“王兄日理万机,竟还有闲情逸致注意到我与哪家少年相谈甚欢?”
赵王道:“公主,虽然听闻那苏璎是个断袖,但你若执意想让他留在宫中弹琴画画,陪你解闷,也不是没有办法。但你要知道,你手中握有赵国所有的兵权,你父王把你托付给我,可不会想让你找一个弹琴画画的窝囊驸马。你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子,若是与外面的男子走得太近,就算是断袖,恐怕也不妥当。”
独孤清冷笑道:“王兄,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何会待字闺中这么多年,今日又何必装作兄长来对我说这番话?你堂堂君王,难不成是吃了那苏家小哥的醋?”
赵王叹道:“公主,你又何必为了与我赌气,白白赔上自己的清誉?”
独孤清与赵王擦肩而过,扔下一句:“一晃二十余年,为了留住你,我赔上的,又岂止是清誉?”
恕儿和林璎大惑不解,觉得赵国公主与赵王之间的语气,不像是曾经共患难的兄妹,倒像是闺中怨妇在叱责自己的夫君。
只有独孤清知道,若是她嫁人,她的夫君就会承袭王位,而如今的赵王就会兑现对她父王独孤昱的诺言,禅位远走,永不归赵。她,不想让他离开。
第九十章 重返玉都(上)
恕儿和林璎悄悄转身离开。到得他们的庭院门口,林璎低声笑道:“原来赵国公主心心念念的人居然是她的‘王兄’,我只是被利用做了令赵王注意到她心事的工具而已。”
恕儿不解道:“可是……听说赵信王独孤昱有两个嫡出的兄妹,同父同母,就是独孤谲和独孤清,他们是正儿八经的血缘至亲。”
林璎摇头道:“但他们俩说话的语气,疏远、埋怨,根本就不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我突然觉得,赵王的身份实在可疑。他脸上明明没有伤疤,却非要躲在金纱帐后接见各国商客,身为国君,居然对天下人撒谎。这样的小谎他可以撒得如此自在,背后必定还撒着什么弥天大谎。”
恕儿回想起自己和哥哥小时候彼此说话的语气,虽非一母所生,却从来不曾有赵王和赵国公主之间说话时那样疏离的语气。但是转念一想,或许长大后,亲兄妹之间的语气会有所变化。她和哥哥重逢之时,又会对彼此有怎样的语气呢?隔着十多年的光阴,他们会不会也彼此疏离、相逢不识?
林璎见恕儿恍神思考,低声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我猜,赵王肯定不是真的独孤谲,是有人冒名顶替的。”
恕儿回过神来,捂住林璎的嘴,正色说:“这是赵宫,你别再胡说!”
林璎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眼睛却笑盈盈地看着恕儿。
两人正一个怒目,一个嬉笑,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颜兄、苏兄,咱们还真是心心相印,我们不期而至地来找你们,你们则已经在门口迎接。”
恕儿闻声,赶紧放下捂在林璎嘴上的手,转身见乔靖和乔岭两兄弟正朝他们走了过来。恕儿行礼道:“两位乔兄难道不是明日领赏后与大家一起离开,怎得今日便来与我们道别?”
乔岭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可不是来道别的。你们难道不请我们进去院中说话吗?”
恕儿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四人踏入院中。
恕儿亲手煮茶,说:“上次喝了二位乔兄从宋国带来的莲心清茶,但我这里却没有从陈国带来的什么好茶,只有借花献佛,用赵宫里的茶叶来回敬二位。”
乔靖说:“这是今年新摘的雨箩春茶。”
乔岭说:“赵国以务农为主,赵宫里自然都是好茶。颜兄、苏兄,你们不必客气。”又四处望了望,说:“你们的小院倒是别致,小桥流水,颇有赵国田园农舍的样子。”
恕儿说:“你们院子里的百年桃花树,倒像宋国玉都的桃花溪畔。”
乔岭拍手道:“是呀!若是将你们院中的小桥流水搬到我们院中的百年桃花树下,就真是世外桃源。”
乔靖问道:“颜兄去过玉都?”
恕儿笑答:“小时候去过一次。”
乔岭说:“我们登门拜会,其实是想来问颜兄和苏兄,这些日子可有空随我们去宋国一叙?既然颜兄儿时去过玉都,想必如今也想看看玉都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