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岭注意到了恕儿抓糖的动作,笑说:“看来这世上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糟蹋好茶的人,不止表哥一人。”
恕儿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刚刚溅到手背上的几滴茶汤,对乔岭笑道:“我不是跟你表哥学的嘛!”
乔靖则看着恕儿的手背,沉默了一瞬。
第八十三章 相逢不识 (下)
恕儿抬起头来讪讪地看了一眼安静不语的乔靖,见他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漆黑眼眸中掀起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握着白玉茶杯,那茶杯在他的手里显得越发小巧。他今日所换的一袭白衣不染尘烟,无论冷眼旁观还是低眉垂目,皆是芝兰玉树。
恕儿心想:“不愧是宋国乔家这样大家世族培养出来的少爷,长得一表人才也就罢了,气度风姿简直惊为天人。”忽然又觉得,乔靖的眉眼越看越有些眼熟。她暗自感叹:“大概是这乔家少爷的长眉入鬓,有些像那稳居美人榜首的诸葛从容。三年忙碌无休,我没有小璎的过目不忘之才,却竟还能时常想起那人的样貌……”她赶紧抿了口茶,把思绪从诸葛从容处转回了当下。
乔岭见二人皆不语,打破尴尬道:“其实表哥和我都十分好奇,颜兄的年纪看起来比我们还小一些,如何在短短几年内便从白手起家做到陈国首富?听说陈国的秦家几十年来都富甲一方,为何这几年却销声匿迹得如此迅速?”
恕儿有意与宋商交好,所以说书般绘声绘色地答道:“不瞒二位乔兄,其实我与表弟苏璎的生财之道有三,其一,是人脉人才,其二,是双手双眼,其三,是运道运数。这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论人脉,我们一开始发家的碧凉凝香,是陈国王后的喜爱给我们撑起了第一块金字招牌。后来碧凉妆品铺在繁京越做越大,又有在黑市和关外跌打滚爬过的数十年的经商老狐狸赵七叔加盟。他带来的,不止是他的经验,还有一批跟他有多年交情的人才。这些人在黑市里攒了不少钱财,早想将自己的生意洗白,少过些心惊胆战的日子。黑市出来的人,不仅狡猾多思,还颇具胆识。我和苏璎给了他们一些开店的钱,并承诺,他们各自所营店铺的盈利只需上交三成,用于研制和订购新妆品、新容器,其余盈利都归各个掌柜独立安排,可以根据不同郡,不同工,不同利,发放不同工钱和赏钱,也可以用于扩建店面,以及逢年过节,给新老客人送礼品。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以极快的速度,将碧凉妆品开遍了陈国七郡的二十一座城池,同时并购了陈国所有的妆品铺子。一时间,在陈国境内,任何人想要买胭脂水粉、香料皂荚,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我们碧凉妆品一家独大。”
恕儿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每个月在每个郡都有专门的掌柜商会,用于探讨经营之道、赏罚之计,晋升好的短工为长工,好的学徒为小掌柜。每一季度,大小掌柜们还纷纷来到繁京聚会,互相评测审核,校对账目。”
乔岭问道:“这些经营之法,可是颜兄所创?”
恕儿说:“并非我一人所创。我小时候经常混迹在黑市,赵七叔带来的许多掌柜,其实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彼此熟悉,并不拘泥于虚礼。我对他们,很是尊重,他们对我,也很是宽容。我们聚在一起讨论经营之道时,因为大家知道这都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所以经常陷入不分长幼的激烈争吵,但也都会很快理智地解决,选出最优的经营之策。他们虽叫我一声‘颜老板’,可我实际所得,不过三成利润里除去研制新品的部分,他们又将那另外七成除去工钱赏钱和打点店铺的部分,分与二十一个大掌柜和四十二个小掌柜。正因为所有掌柜都有利可得,所以大家都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团结一心,应变自如。”
乔岭点头道:“原来这便是所谓‘众志成城’,难怪陈国财富,几年之间便能汇聚于你们手中。像陈国秦家、宋国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曾经有多富裕,今日就有多顽固,很难将裁断之权平分于操劳市井的掌柜,于是日复一日,本想一起经营谋利,却变成了剥削奴役、人心散乱、萧条凋敝。”
乔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着恕儿,眼中有继续聆听的渴望。
恕儿说:“其二,双手双眼,就是要慧眼识珠,看到机会,便要先发制人地努力争取。争取几次之后,就会发现,一切皆商机,只取决于你能不能迅速发现并付出行动。但商机是一回事,还要有慧眼巧手制出来的商品,才会有客人为你将商机转变为钱财。我家表弟苏璎,就是这世间最具天赋的画师巧匠。”恕儿又促狭地笑了笑,“而且他长得也是一副别具匠心的样子,惹得繁京许多小家碧玉都对他倾心不已。为了买他亲手画的妆品盒子,都踩破了我们店铺的门槛。可以说我们妆品铺的招牌,一块是质量,一块是他的脸。”
乔岭哈哈大笑说:“颜兄你言谈风趣,怪不得能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乔靖眼里也闪烁着笑意。
恕儿笑道:“我的救命师父,可是说书先生。我们自家的酒楼里也常请说书先生来,我这点微末的嘴皮子功夫,可不及他们之万一。”
乔靖问道:“你的第三条,‘运道运数’,怎么讲?”
恕儿说:“我的运道便是陈国秦家生意的日渐衰落,所以我们可以从他们手中直接买来很多现成的作坊、商铺、门店,还有秦家产业下的老掌柜、手艺人,也陆陆续续地被我们挖来了。只要陈国不倒,百姓仍旧安居乐业、有所欲求,那些生意就不会倒。秦家倒了,他们的生意就必须有人接手。我们运道好,才能顺理成章地接手。至于运数,便是偶然遇上的几个贵人。陈国王后和赵七叔他们,已经说过了。其他的贵人,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便是蜀王、西岭的十门八派,还有……”
她本想说“诸葛从容”,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想提起他的名字了。这几年,她从未对别人讲过他们二人之间的那段微妙暧昧的日子,甚至对林璎,她都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遇到了个多管闲事的江湖高手,教了她几招剑法。她知道,自己虽然穿了许多年男装,但心里的那点小女儿的害羞与希冀,她还依旧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她只好笑着圆了回来:“还有,此行结识的二位仁兄。”
第八十四章 一策成名 (上)
平梁商会的第三日,各地世家豪门的商客才停止花园里的高谈阔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开始专心书写商策。而这时,恕儿所写洋洋洒洒、细致入微的一篇万字商策已经收尾。林璎所画宁和宫图,也已经按照两人三日来的讨论妥善完成。
恕儿和林璎看着他们二人共同的杰作,如往常一般,相视而笑。
临近傍晚,林璎对恕儿说:“此时花园应该清净,咱们去那里坐坐,我给你画一幅‘人比花娇’的女扮男装图。”
恕儿摇头道:“你这三日赶制画作,熬得眼睛都红了,还是回屋睡一觉,到晚饭时间我再叫你。”
林璎拉起恕儿的衣袖,说:“恕儿姐姐,赵王知道我要画宁和宫图,所以给我的画纸和笔墨都十分稀罕,今日不画,恐怕明日他就要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去了。”
恕儿还是摇头:“我穿男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早不画晚不画,偏要今天画吗?再说咱们现在又不是买不起这些笔墨纸砚,你若喜欢,从赵王手里买了,过几天休息好,再给我画也不迟。”
林璎瘪起嘴,说:“可是过几天,咱们就不在赵宫里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像赵宫花园那么好看的地方给你画像。而且……”林璎叹了口气,低头道:“以前总觉得每天都能看到你,好像能长年累月,所以画不画你,都无所谓。但是最近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你会留在宋国,我会回到楚国。所以,我想闲暇时多画几幅你的样貌。再说,我都给赵国公主画了扇子,没道理不给你画点什么。”
恕儿只得跟着林璎来到花园。花园里除了几个宫人和那些还未摆上晚饭的圆桌,竟然不同寻常的空无一人。
恕儿把玩着一朵明艳盛开的大红牡丹,笑道:“那些老顽固们,居然真的等到最后一天才开始写,也不怕赵王觉得他们敷衍。”
林璎笑看着恕儿,已经动笔作画。临近傍晚,是一日之中画人物最好的时候。阳光不烈,斜照着花间人儿,显得恕儿的肌肤温润如玉,眉眼灵动,笑起来的酒窝更加深邃。
恕儿从未被林璎画过,她见他已经开始动笔,便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璎说:“你别站着不动,也不用看着我。”
恕儿不解地问:“我若走来走去,你看不清楚,怎么知道我长得什么样?万一给我画成丑八怪,可不要赖我走来走去。”
林璎胸有成竹地说:“有我这么好的画师,你尽可以随意看花,我尽可以随意看你。”心里却想着:“你我一起长大,我看了你几千几万遍,不仅记得你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长什么样子,还知道那些眼神和表情都是什么意思。我若提笔画你,其实根本都不用看你。只是今日春风和煦,花开正丽,我就想看你赏花而已。”
恕儿听了林璎的话,专心赏起花来。她有许多年都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花,前几日花园人多,不便独赏,今日安静赏之,她这样一个爱花之人,难免心旷神怡。她记得宋宫里最好的赏花之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从摘星高台上往下看,看到接天连叶的荷花池,还有一个,是齐孝王修葺的怡人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她常常从怡人园摘了花拿回给被禁足在锦绣园的娘亲。但其实,还有一处,是她不愿回想起来的素华宫,她出生的宫殿,也是她的生母去世的宫殿。那里的夕颜,如齐白玉石一样洁白温润。她走遍九州那么多地方,再没见过那种花。
恕儿许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林璎则已悄悄地画完,将画卷入袖中,说:“明日一早提交商策,我觉得咱们图文并茂、另辟蹊径的商策一定会被赵王选中。你好好回去准备当堂论述,等你论述完,我再把这幅画给你看。”
恕儿问:“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才给我看?”
林璎笑答:“因为,你若赢了,我就把这幅画送给你,当做贺礼。你若输了,我也把这幅画送给你,以示安慰。若是现在就给你看了,那到时候,我拿什么贺礼安慰你?”
恕儿说:“真是拿你弯弯绕的小脑筋没一点辙!其实我对当堂论述的机会或是论述的输赢都并不在意。我之所以认真,只是因为赵王既然邀请我们来,我们给他呈上商策,重在回敬一份心意。他若不喜欢咱们这另辟蹊径的主意,至少会喜欢你辛苦赶制三天的宁和宫图。生意场上,最忌讳得罪王室贵胄,赵王虽然与世无争,但咱们也不能失了敬意。”
第四日清晨,赵王便派宫人来各个庭院收集商策。那一日,赵王、赵国公主和赵国丞相、各部官员,一齐在承宇殿中阅读这些商策,并给予名次。众商客在花园之中吃吃喝喝、谈天说地,等待消息。
林璎睡了一整天,恕儿则去花园之中谈生意。很多世家商贾一开始看不起几年暴富的陈国颜氏,但恕儿言语谦善风趣,举止不卑不亢,有周游列国的丰富见识,也有一针见血的经营观点,渐渐使得许多商界的老顽固对她另眼相看。
宋国乔氏的两个兄弟,也对恕儿照顾有加。其他的宋国商人并不想与陈国人来往,却看着乔靖和乔岭两兄弟的面子,也与恕儿攀谈了起来。他们发现,恕儿虽是陈国人,却不同于在场的其他陈国商客,对宋国愚昧无知,还停留于宋武王的杀伐独断。这个陈国的颜老板,则对宋国颇有了解,也颇有好奇。他们互问互答,渐渐交善,一致认为,虽然陈宋之间如今断绝了一切往来,情势剑拔弩张,但通商应是迟早的事。
晚饭时分,赵王派丞相卢信到花园之中宣布商策排名。
卢信打开赵王手书,宣读道:“孤邀各国商客至平梁,幸得商策五十篇,均为治世之佳作,社稷之良谏,孤感念至深,所学实多。其中佼佼,一为宋国乔氏靖公所提‘大国治小,小国治大’之方,一为陈国颜氏树公所提‘改建赵宫’之策,孤阅之不忘,品之不乏。望二位明日殿前论述,答孤之所惑,解众宾所疑。”
第八十五章 一策成名(下)
翌日,承宇殿中,赵王独孤谲与赵国公主独孤清坐于金色纱帐之后,以赵国丞相卢信为首的各部众臣坐于大殿两侧,各国商客坐于众臣之后。恕儿与乔靖立于大殿中央,互行一礼。
赵王道:“孤幸得宋国乔公与陈国颜公的两卷商策,读之感慨颇深,江山才郎代出,令孤钦佩惊喜。乔公之策,博古通今,气度华然,挥洒自若,有王者之魄、为君之识。颜公之策,图文并茂,另辟蹊径,见微知著,图画鬼斧神工,文笔诙谐讨喜。还请二位于大殿之上,化繁为简,各自陈述之后,再行讨论。望二位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乔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听闻颜兄自幼周游列国,文武双全,请先赐教。”
恕儿自听过乔靖弹琴之后,觉得此人虽然面色凛然冷峻,却并不是傲慢无礼的富家子弟,于是朝他明媚一笑,说:“承让了。”
乔靖看到面前的少年笑得如此澄澈,嘴角隐隐有个酒窝,吐出的字句并无虚礼,倒像个舞刀弄棒的江湖人士,不禁眼里有了一抹笑意。相识四日,这个西岭主公一开口,总是能令他心情舒朗。
恕儿说:“还请赵王将家弟苏璎所画‘宁和宫图’展于殿上,以便我一一讲解。”
于是赵王命两名宫人缓缓展开了‘宁和宫图’,示于众宾,大殿之上,登时赞不绝口,说陈国苏璎乃是神鬼之手。
林璎坐在席间,遥遥朝恕儿做了个鬼脸。恕儿看到他那泼皮样子,全没了紧张,想着只将这篇商策,讲给那混小子一人听足矣。
恕儿走到宁和宫图之侧,开始抑扬顿挫地给众人用平实易懂的语言讲解她呈给赵王的商策:“初到赵宫之时,说句还请殿下与公主勿要怪罪的实在话,我与家弟都觉得赵宫空旷无人。宁和宫占平梁一半之地,却白白浪费了许多庭院屋舍,任其荒废凋敝,实在令人不忍。借此平梁商会之机,让各国商贾入住赵宫,实乃上上之佳策!由此,我便想出了‘重建赵宫’的主意,还托家弟赶制出此图,以示如何重建赵宫,振兴赵国商业。”
“赵国自大周九分之后,百年来一直与世无争,百姓以务农为首,罕有大商之家。在下拙见,治国如经商,赵王殿下便是赵国最大的商贾,所以振兴赵国商业,则需要赵国首富起头带领。”众人听得认真,许多人都边听边点头。
恕儿则忽然摇头道:“但是,殿下自己都过得如此简单质朴,将赵宫养成一座空城,如何奢望其他人能追名逐利、纸醉金迷?”恕儿指向宁和宫图,说:“在下斗胆建议,将这座空城赵宫,改建为九州最大的‘豪华客栈’。在其中挖地制温泉,修园建戏台,长街商铺应接不暇,庭院可筑茶社酒馆,楼宇可变赏琴斗棋之所。比如,这处‘潇湘园’,开阔大气,可建戏台,邀请陈国最好的舞女戏子、宋国最好的琴师剑客,让人来此一睹为快。殿下每年手书九州榜,可让入围之士,来赵宫比试,琴棋书画、诗酒剑茶,均可以设为比赛项目,定能让赵宫访客络绎不绝。看完表演或比赛,众位访客便可以去这处‘氤氲馆’泡个温泉,然后再去‘芦苇长街’吃吃喝喝,买买逛逛,一天便充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