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拍了拍林璎的肩膀,笑道:“我没能收到琴画双绝的‘苏先生’亲笔所作的画,难道不该是我更难过一些吗?”
林璎蹙眉。恕儿姐姐,我,是不是充其量只能当一个“琴画双绝”?若是运气好,我父王能平息七王之乱,统一楚国,那么我就顺手牵羊地当个混世太子。若是运气不好,父王被灭,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打仗,与其留在楚国等死,不如继续客居他乡……继续什么都给不了你。
林璎说:“罢了,到了晟王府,我估计也没事可做,有的事时间再给你画。”
恕儿鼓励道:“小璎,打起精神。你父王打了那么多胜仗,楚国一统,已经大有眉目。回到你父王身边,你要多向他讨教那些带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学问。你有过目不忘之才,晟王府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让你闲着?”
林璎叹道:“其实我不喜欢那些带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学问。”
恕儿劝道:“你是晟王唯一的儿子,他为了保护你,忍心将你们母子送往陈国,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一朝回楚,便不再是当年养尊处优的小爵爷。就算你不喜欢带兵打仗,就算你志不在治国平天下,但你至少也要为你的父王分忧,做一个孝顺的儿子。”
林璎问道:“我若做不好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恕儿姐姐,你会来帮我吗?”
恕儿噗嗤一笑,反问:“我在你眼中,竟然只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做得好?”
林璎正色道:“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好,‘打打杀杀’,自然也不在话下。你记不记得,宋国那个平昌王府的乔韫,他不是有意要推举你去宋国为官吗?宋国有什么意思?以你久居陈国的身份,在宋国根本做不了太大的官,还要在那些朝堂风云里左右不是人。而你若是亮明身份,恐怕就要被束缚于后宫之中。不然,你来楚国做官吧?楚国尚未一统,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与其在宋国与那个太皇太后的势力明争暗斗,不如到楚国来,我让父王封你一个大将军做!你继续帮我打我那几个堂兄,不过这次不是用桔子。等你建功立业,就在楚国当个一品大爵,不比‘西岭主公’风光吗?”
恕儿笑道:“我在宋国不想做官,在楚国也不想。我就是一介小女子罢了,等到赴了蜀王的紫川之约,我便回陈国去,安排好颜姨姨和赵七叔的亲事,再安排好颜清颜秀和苏杨苏柳的亲事,然后把咱们在陈国的生意分给他们,再带着咱们在陈国挣的钱,把你娘护送到楚国,与你和你父王相会。之后,我再悄悄回一趟宋宫,去看看我娘亲,看她想不想离开宋宫。她若想,我便带她离开。我们母女从此逍遥江湖,可以去陈国做做生意,也可以去楚国攀攀你们这些富贵亲戚。”
林璎不再劝说,也不再叹息。他遥望浩浩玉河的南端,心中忽然空空落落。恕儿姐姐,我只想与你在陈国做些小本生意,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与你一日三餐。我若是个寻常百姓,该有多好。人生无常,长吁短叹,又有何用?
几日之后,诸葛家的商船南入楚水,进入楚国晟王郡。恕儿拿着诸葛从容在西岭时送给她的通关文书,带着林璎和青羽、翼枫三人顺利入楚。她虽不曾对林璎细说当年她在蜀国西岭与诸葛从容的那一段暧昧,但聪明如林璎,当恕儿拿出诸葛家的通关文书,带他们轻轻松松地登上诸葛家的商船时,林璎就隐约觉得,当年恕儿在西岭里遇到的那个教她武功的“江湖高手”,必然是见义勇为的容哥哥。
林璎不敢细想,以他对恕儿的了解,她越是不挂在嘴上说的事情,心里越是在意。三年以来,她从未提过诸葛从容。但是她日日早起练剑,练的都是他教她的剑法。林璎沉默了。恕儿姐姐,你想要逍遥于山水之间,也许只有容哥哥能与你周游列国。他有钱又有闲,也没有劳什子的王爵身世。或许,他才是你的归宿。林璎苦笑。我?充其量就是你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弟罢了!
几日之后,四人到达楚国临江。楚境七王争霸,当年的临江楚宫早已闲置,但在晟王的治理下,位于晟王郡的临江,市井仍然喧嚣热闹。
恕儿看着杨柳岸上那一排熟悉的绿意,笑说:“七岁时,我初到临江,有个说书的老头儿带我去了这里赫赫有名的‘临江酒楼’吃饭,并把我交给了在那里酿酒的颜姨姨托管。今日回楚,咱们再去那酒楼看看,或许,还能碰上许爷爷。我还欠他一顿饭。”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命先生(下)
恕儿曾在临江生活过两年,**岁的年纪,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她自然对临江的大街小巷比对玉都的道路要熟悉得多。此时她女扮男装,腰挂宝剑,昂首阔步地走在临江城中,一身宋人的利落打扮,身后还跟着两个高挑的护卫,她虽然身形瘦小,却显得笔挺英武,别有一番凌人气度。相比之下,走在她身旁的林璎,并不如她这般自信满满,虽比她高了一头,却有些狐假虎威。
七王之乱,并没有祸害临江。因为七个王都不约而同地想着,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够统一楚国,必定会从自己封地的府邸迁入临江空置的昭凰宫中,以示楚王威仪。因此临江之城,在楚境十数年的战火之中,固若完璧,看不到一丝战乱过的痕迹。
林璎有些恍然。这便是父王信中所说的“生灵涂炭”?我隐姓埋名、客居他乡这许多年,难道竟是场谎言?他仔细看去,才发觉临江的街道屋舍虽然完好无损,集市商铺虽然热闹喧嚣,但街头流民众多,乞丐遍地,许多摊铺的商贩都身有残疾。林璎便不敢再细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所谓战火,全是烧在百姓身上的疤痕。
四人来到恕儿所说的临江酒楼,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酒楼里的小二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过来招呼他们入座。恕儿记得,当年许爷爷带着她来此吃饭,就是这个小二哥给他们报的菜名,也就是个小二哥将收养她的颜姨姨带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当年他的腿脚灵活,楼上楼下跑得飞快,如今,却拄着拐,精神不济。
恕儿看着难过,于是将身上带的碎银子全都塞给了他,却没有什么话能对他说。问他参了几年的军?问他在哪打过仗?还是问他如何弄残了腿脚?
小二哥数了数那些碎银,问恕儿道:“客官,您这是做什么?”
恕儿苦笑。客从何处来?她说:“没什么,你拿去用吧。”
小二哥从中抓了一半,把另一半还给恕儿,淡淡道:“多谢了,不过我孤身一人,没有娶妻生子,用不了这么多。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换二楼最好的席位。”
恕儿沉默地跟着一瘸一拐的小二哥,看他在上楼时何其费力,何其艰辛。恕儿的脚步也跟着沉重起来。若是没有七王之乱,没有战火硝烟,当年那个腿脚麻利、口舌伶俐的小二哥,如今不会因为伤了腿而形单影只,落寞如此。她记得,每次她与颜姨姨和宋姨姨来酒楼送酒时,都是这个小二哥热心地来帮她们将一坛一坛的酒搬到仓库。可是现在,他已行动不便,再无法做重活儿。
小二哥带他们到二楼的位置,是当年许颂带她来时坐过的。因许颂常来临江酒楼说书,小二哥喜欢听他讲故事,所以总是带他到二楼最好的位置。这个位置,远能俯瞰楚水游船,近能看到二楼小戏台上说书唱曲的卖艺人,当年,还偶尔能看到徘徊于酒楼门口来送酒的颜娘子。
四人入座,小二哥却并不报菜名,而是递上一张纸,纸上只草草写了七道菜。恕儿哑然。当年临江酒楼洋洋洒洒的数十种菜名呢?恕儿问道:“小二哥,酒楼今日就只有这七道菜吗?”
小二哥打量了一眼四人的装扮,说:“客官从宋国来,自然不知道咱们楚国如今的模样。临江虽存,但七王征战不断,壮丁都去打仗了,连厨房的师傅伙计都去了,哪还有什么人在酒楼里做饭?要不是咱们临江酒楼早些年红火,勉强维持,如今连七道菜都做不出来。四位客官大可去其他酒楼饭馆转一转,看看除了咱们这里,哪家还能拿出七道菜?”
恕儿听着心酸,随意指了四道菜,说:“就这四样吧。”
林璎托腮观望远处的楚水,默默无言。青羽和翼枫见主公和苏先生都不说话,也安静地坐着。
晌午时分,酒楼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沉默吃饭的四人,听着周围食客的谈话,都在抱怨楚境战事不断,民不聊生,希望晟王林琅可以早日统一楚国,带楚国回到百年前楚昭王开创的繁华盛世。
恕儿在发呆的林璎面前摆了摆手,问道:“你听到了吗?”
林璎闷闷道:“听到了。”
恕儿又问:“听到什么了?”
林璎看向恕儿,一字一顿道:“听到战火弥漫,荼毒苍生。听到昭王盛世,一去不返。”
看到林璎眼中一闪而逝的炙热,恕儿心中掠过一阵欣慰,又拂过一阵惋惜。小璎,你该长大了。身为晟王之子,你虽有琴画双绝之才,却不能只为自己的喜好而活。你看到如今的楚地了吗?你要画的,不是纸上的花鸟佳人,而是一片重整的山河!
恕儿正要开解一直沉默的林璎,却见两个瘦削老头儿走上二楼,一个腰间挂着酒葫芦,一个手中挥着把旧折扇。二人谈笑风生,似看破世间沧桑。
恕儿的眼眶不禁湿润。许爷爷,我竟还能见到你!
许颂解下酒葫芦,灌了口酒,突然脸色一冷,不悦地指向恕儿,扬声道:“我许老头儿的位置,今日怎么给了几个宋国人坐?”
正给邻桌上完菜的小二哥跛脚走了过来,说:“许老爷子,实在对不住,您看您时常都能来坐那个位置,今日不如大人大量地给他们几个初来乍到的宋国人腾个地方,让他们也领略一下楚水风光。”
许颂“哼”了一声,对恕儿说:“宋国的富贵公子,你们来看楚水风光,还真是来错了年头!”
恕儿怔怔看着把她带到楚国的许爷爷。他苍老消瘦了一些。
许颂被恕儿盯得有些发毛,以为那带剑的宋国少年会朝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说书老朽发什么脾气,却见恕儿良久无言,只是看着他。许颂觉得无趣,转头对身侧拿着折扇的老头儿说:“咱们去那边坐。”却没想到,他这拿折扇的朋友,也使劲盯着那四个宋国人看,比那少年看自己看得还要认真。
许颂奇道:“你看什么呢?”
拿折扇的老头捋着花白的胡须,用折扇指向四人,不可思议道:“奇怪奇怪,甚是奇怪!自古王不见王,怎得那里竟坐着一桌子君王猛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四世楚王(上)
许颂顺着折扇老头儿的目光,又仔细去看那四个楚国装束的年轻男子,只见适才盯着自己的少年,眉目清秀,天质脱俗,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俊美如画,倜傥出尘。两个少年长得太过好看,似是一对靓丽断袖,没有任何帝王将相的吞吐气度。反倒是他们的两个护卫,身姿挺拔,英气不凡。可是许颂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富贵装扮的四人,有哪一处像是君王猛将。
许颂笑说:“顾兄,你是不是饿慌了?眼睛昏花,看相也看出了偏差?宋国政局稳固,那勤政的小宋王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怎么也轮不着他们这些富家公子去当君王猛将吧?”
折扇老头儿不理许颂,走到了四人面前,将他们四人又轮番打量了一遍,突然把折扇往饭桌上一拍,笃定地说:“我顾今古,师从虞陵千荡山回灵观的灭玄道长,神游江湖,阅人无数,给人看了十年的相,怎会有偏差?”
恕儿、林璎、青羽和翼枫齐齐惊讶,不知所措地看向那突然慷慨激昂的算命老头儿。
顾今古有节奏地挥着折扇,兴奋而急促地振振有辞道:“王不见王,今见二王!显显令德,穆穆皇皇!苍生有幸,宜人宜民!楚地即统,重开昭凰!楚地即统,重开昭凰!”
许颂拽住顾今古不停挥舞的扇子,想要引他离去,歉然对四人道:“叨扰,叨扰!我这朋友,自七王之乱,战火不断,十年前在军中丧了两个儿子,向来有些疯癫牢骚,还望宋国的小兄弟们见谅!”
顾今古却还是不走,将一张苍朽老脸凑到了林璎面前,幽幽念叨:“一字一千金,一画一城池。一世一人情,一步一生死。小公子,楚地即统,重开昭凰,但切忌执念过深,画地为牢!”
林璎好笑地看着顾今古,一双桃花眼里尽是不屑。他心想,老头儿,命,不是算出来的,是自己活出来的。我怜你军中丧子,知你极盼楚地一统,但陈国繁京旧城楼上的算命先生来来往往,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和恕儿姐姐是什么君王猛将。你如此故弄玄虚,大概见人就说“楚地即统,重开昭凰”,恐怕也就是想讨要些钱财糊口罢了。林璎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到桌上,笑指着对面的恕儿,问道:“老先生,您也给她看看可好?”
顾今古将手扣在了碎银子上,又凑到恕儿面前近看,随即念叨起来:“宋楚陈蜀赵卫齐,半世浮沉半世安。历劫成缘辗转见,晋阳关外天芒山。小姑娘,苍生有幸,宜人宜民,白玉昭凰,皆是幻境,九州安危,系你一念之间!”
恕儿茫然。九州安危,于我一介小女子的一念之间又有何干?
青羽和翼枫也来了兴趣,正想开口问那老头儿他们两个的命途如何,却见顾今古突然疯疯癫癫地扬长而去,一阵癫狂笑声回荡在临江酒楼里,众宾客都惊讶张望。
林璎低头夹起盘中最后的剩下的一些菜,放入嘴里,嚼之无味,忽瞥见自己刚刚放在桌上的碎银子已经踪影全无,摇头笑讽:“这年头,道观仙人都能为钱财折腰,也难怪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琴画才子能去重开昭凰。恕儿姐姐,既然九州安危,系你一念,不如你先去把你那不知真假的哥哥给灭了,可好?”
恕儿瞪了一眼林璎,说:“你怎么总对我哥哥不甚满意?”
林璎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愤然道:“因为他的琴,竟然能弹得比我好!”
青羽和翼枫相视一笑,顿时忘记了那故弄玄虚的算命老头儿。
许颂愣愣看向空荡荡的楼梯,顾今古已经不知去向他也只好独自坐到了邻桌。吃完饭后,他会在酒楼说书。今日说的一段,是赵王举办的平梁商会,还有那远在陈国,一夜暴富的两个断袖才子。这是一段新故事,他还从未在酒楼说过,所以他需要吃饭时在脑子里安静地过一遍。
恕儿见时候不早,四人还要租船赶往虞陵,起身道:“走吧,宋装太过扎眼,咱们还是先去买几套楚人衣服。”
四人走到酒楼门口,恕儿用楚地方言对一路送他们出门的小二哥说:“楼上许老爷子的饭钱,我付了。我给你一个银锭,以后他来此吃饭,都不需付钱。”说罢,从包袱里掏出一只银锭递给小二哥,是适才她给小二哥那些碎银子十倍的重量,以如今楚国的物价,足足能在这酒楼吃上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