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来,遍布九州的曲谱珍珠渐渐在江湖上变得凤毛菱角,而刘的琴艺,也随着光阴流转,变得极少有人能够企及。至今为止,天下君王,或许只有数百年前写下《玄女步》舞曲却败了整个大周江山的周乐王才有资格和宋王刘比较琴技。只是宋王身份尊贵,不愿娱人以琴,他从不在外人面前弹琴,因此九州百姓,只知他是“王权狂人”,却不知他琴技超绝。
搜罗到第一颗曲谱珍珠时,十岁的刘也像今夜一般,独自站在灯下,指尖一遍一遍摩挲着珍珠。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上面刻着的,是怎样一首曲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幼稚,但他还是认为,只有亲自弹出上面的曲子,天上诸神,总有一位能够听到他的诚意,然后将恕儿平安地带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夜色幽深,十岁的刘宣了一位宋宫里资历最老的乐师到永泰殿,给他看了这枚珍珠。
宋宫乐师说:“小殿下,老朽以为,珍珠上所刻,是一首七弦琴曲谱。老朽虽精通七弦琴,却无奈看不懂这周朝民间流传的古谱。”
刘虚心请教:“老师傅,您可知道,哪里还有人能看懂这样的古谱?”
老乐师思考片刻,说:“老朽以为,咱们宋国境内,恐怕很难找到。不过,楚国或许有人能够看懂。楚越诸葛氏,自周朝便是言情书网、世家大族。数百年来,大周分崩,楚越一统,诸葛氏却经久不衰,分支甚广,族中也有许多分支改换姓氏,流散于楚地各处。诸葛氏族最大的一支,至今仍居于璇玑孤岛,在九州经商,生意遍布五国国境,直至晋阳关外。楚国诸葛家是周朝唯一延续至今的望族,据说璇玑孤岛上还藏有周朝时的上百部竹木典籍,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还能看懂这样的古谱。亦或许,诸葛世家的分支里,有人可以看懂。”
听了宋宫老乐师的建议,刘托凌飞的父亲凌墨派人从楚国虞陵请来一位琴师,叫做“方遇”。他是凌墨大人在短时间内唯一能找到的看得懂周朝民间古谱的人。
刘至今仍记得,他本以为那楚国人应是像请到永泰殿的宋宫乐师一般的年纪,却没想到,方师傅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一袭白衣,俊秀倜傥。刘暗自叹息,若是父王没有战死沙场、没有英年早逝,如今也该像方遇这样英俊潇洒。可惜,他模糊的记忆早已记不清楚父王临走时的样貌。
方遇说:“小殿下,鄙人家居楚国虞陵,家中事务繁忙,最多只能在宋宫之中待三月时间,传授殿下如何看懂周朝民间流传的七弦琴谱,以及一些琴艺。等到宋国秋风萧索,鄙人便要启程南下。”
第一百一十章 琴歌赠别 (上)
十岁的刘,拜楚国虞陵的方遇先生为师,学奏七弦琴之余,也成为了宋国唯一一位能看得懂周朝民间古谱的人。
刘很崇敬方遇,因为方遇是他毕生拜请的五位琴艺师傅之中的第一位,也是其中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位。
方遇喜穿楚国宽袍阔袖的白衣,刘觉得师傅潇洒俊逸,于是也让宫人给自己制作了一套白袍,每日下朝后,便把朝服换下,穿上白衣便服,去宫廷乐师所居的琴馆向方遇讨教。
每每下朝,凌飞都会问他:“殿下,你又去学琴?不与我去习武?”
刘总是回答:“师傅只有三月时间教我,我得先去学琴。落下的招式,过段时日你再教我!”于是匆匆离开。
刘学琴的诚意和勤奋,渐渐打动了方遇,于是方遇对刘的指点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遇还坦言道:“小殿下,鄙人虽是九州五国之内为数不多的能看懂周朝民间古谱的人,但论七弦琴的琴技,我也只能做你的入门师傅。等我离开之后,你不妨去找宫中的林娘娘学琴,也就是楚国的九公主。她的琴艺,曾经也闻名楚国。”
刘点头道:“师傅,等你离开,我便去找林姨姨学琴。”心中却暗自嘀咕:“原来林姨姨的琴艺如此出众,可惜恕儿却不曾学会一星半点。她喜欢的,是打架比武。不过,幸好她喜欢的是打架比武,而不是弹琴画画。否则宫外的凶险,她一个人又如何应对?”刘从不相信宫人们关于小公主已在宫外遇难的流言。
方遇问道:“小殿下如今十岁有余,于这七弦琴艺,入门已然较晚。不知小殿下,你想学到何等境界?”
刘叹了口气,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他想学七弦琴,并不是因为热爱音律,而是单纯地想要弹奏那些刻在珍珠上的周朝古谱,弹给天上的神明,让他们听到他的诚意,或许他们闲暇时,能够出手保护他失踪的妹妹。恕儿的脖子上也挂了一颗刻有周朝古谱的珍珠,天上的神明若是找不到她,还可以去找她的珍珠。虽然听说这样的珍珠有数百颗流传于九州各地,但也总要比千千万万的俗世凡人少得太多。然而如此幼稚的理由,他说不出口。
方遇说:“于鄙人而言,琴艺有三层。第一层,山长水阔。第二层,独上高楼。第三层,望尽天涯。”
刘不解地看着方遇。
方遇继续道:“第一层,山长水阔,就是弹遍天下佳作,自大周古韵,到繁京舞曲,领略七弦之博大,音律之浩渺。”
刘点了点头,说:“就像学武功,想要成为高手,必须练遍天下功夫,才能融会贯通。”
方遇说:“小殿下聪慧,一点就透。第二层,独上高楼。不知小殿下,可知是何意?”
刘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不是就像习武,等到练会了很多很多功夫之后,就会对武学开始有自己的见解?”
方遇笑道:“差不多。小殿下若是能够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每日至少抽出一个时辰练琴,那么十年之后,以你的聪慧,肯定可以达到‘独上高楼’的境界。”
刘问道:“这‘独上高楼’的境界,于七弦琴艺,是怎样的感觉?”
方遇说:“这个境界,请恕鄙人还未曾达到。我其实并不是楚国最好的琴师,只是机缘巧合,因家学渊源,看得懂这周朝的民间古谱罢了。不过我的一位好友倒是给我描绘过这层境界。”
刘至今记得方遇先生当日的话,却始终也没有机会问他,他的那位好友是谁。方遇回到楚国之后,踪迹杳然,刘托凌墨大人派人去楚国寻访数次,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刘一生都不会知道,他七弦琴艺的启蒙之师,竟是化名“方遇”的“东方毓”,楚国晟王身边的第一谋士。而“方遇”口中的“好友”,则是化名“诸葛遁迹”的卫国太子,诸葛从容的义父。
方遇道:“琴艺之中,‘独上高楼’的境界,并不是字面意思,如上高楼,令人仰视,难以企及。所谓‘独上高楼’,重在一个‘独’字,至于是上高山、高楼还是高台,都无关紧要。这个‘独’字的境界里,又分‘独到’和‘独享’两层。独到的意思,就是弹尽天下佳作之后,开始不拘泥于原谱,而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尝试用新颖的技法去弹奏熟悉的曲子。那时,你会发现,几年前弹奏的曲子,到了几年后的指尖上,竟会是另一番感受。独享,是当你开始用自己的理解去演奏一首家喻户晓的曲子时,可能遭到质疑甚至谩骂,但你已不再理会别人的评价,而是独自沉浸在自己心中的旋律里,独自享乐,真正体会到音律带给你一人的酣畅。”
刘似懂非懂地点头记下。
方遇继续说:“琴艺的最高境界,‘望尽天涯’,我自然也没有达到。我的那位朋友说,他倒是勉强达到了其中一层,而真正达到这个境界的,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创作《玄女步》舞曲的周乐王。可惜,他虽是一代琴师,却令大周分崩离析,大好江山一夜玉碎成九州,百余年战火不断,生灵涂炭。小殿下,你身为一国之君,倒是不应该痴迷琴艺到周乐王那番境界。”
刘一本正经地说:“师傅请放心,徒弟一定不会练成周乐王的境界。”
方遇朗声笑道:“学奏七弦琴,哪一个徒弟入门之时不对着周乐王的画像参拜?虽说他不是个好君王,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乐师。历代七弦琴师,哪一个不想成为周乐王?可没想到我这个入门之师,竟然嘱咐徒弟不思进取。”
刘补充道:“师傅,我是说,就算我的琴技练成了周乐王的境界,我也不会不思朝政,不会做一代昏君。”
方遇眯起眼睛,话里有话地低声笑说:“不过作为小殿下琴艺的入门之师,鄙人的私心却是,你也练成周乐王。大不了就是断送一个宋国!历史之中,君王比比皆是,但像周乐王一般的千古琴师,能够在短短一生之中谱出百余首流传至今的琴曲,却是极为罕见,极为稀少!”
第一百一十一章 琴歌赠别(下)
刘说:“我现在还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师傅就把我与周乐王比较,是否太过深谋远虑?”
方遇哑然。面前这十岁的少年,还看不出他能否镇得住硕大的宋国版图,又何必引导他成为周乐王?东方毓啊东方毓,你的确太过多虑。方遇随即笑道:“鄙人只是觉得小殿下极有天赋,不仅记忆力好,悟性极高,而且做事踏实认真,用功勤奋,虽然现在还弹不出完整的曲子,但他日无论钻研于何事,都会非比寻常。”
刘对这惯常听到的恭维之语不以为然,他继续问道:“不知师傅所说,周乐王达到的‘望尽天涯’的境界,是什么?”
方遇说:“望尽天涯这一个境界,也分为两层。要到达这个境界,首先要弹遍古今佳作,然后又要生出自己对琴艺的见解。等你自成一家,也能独自创作新的曲谱,便是所谓‘望尽天涯’。若说现存的所有曲谱是一块版图,那么增添新的曲谱,便是将天涯海角拉扯得更加远了一些。”
刘认真聆听,觉得师傅用版图来比喻曲库,很是奇特。
方遇道:“至于这最高境界中的两层,一层是家喻户晓,另一层是经久不衰。你若能写出家喻户晓的曲子,传遍九州五国,便是‘当世的周乐王’。但你谱的曲子,若是能够流传百年,经久不衰,那你才可以跳出‘周乐王’的称谓,被后世封为专属于你自己的一个称呼。”
刘觉得,专属于他的称呼,大概只会是如父王的“宋怀王”和祖父的“宋武王”那样的谥号。十岁的他,自然不会预见,后世之人,终会给他一个“七弦琴圣”的名号。
从春到秋,刘在方遇的调教下,不仅学会了如何看懂周朝民间乐师所写的曲谱,更在七弦琴的技法和对乐曲的理解上有了很大的进步。方遇离开玉都时,刘已会磕磕绊绊地弹奏那首陈国家喻户晓的《明月谣》。
——
十三年过去,不论寒暑,不论案牍政务如何繁忙,刘始终坚持遵循方遇的话,每日抚琴至少一个时辰。
尽管他再也没有听闻方遇的消息,尽管他从不确定天上是否有神明能够听到他的琴声,尽管恕儿依旧没有回到他的身边,每晚抚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凌飞前些年还经常打趣他:“别人抚琴是附庸风雅,自娱自乐,可有可无,殿下却把抚琴当做了吃饭喝水,每日必践,不可或缺。”
刘对凌飞的戏言冷面不语。抚琴对他而言,不是吃饭喝水,而是颂经礼神,是他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份幼稚到真挚,真挚到固执的寄托。
墙尾的桃木七弦琴,每晚陪他在永泰殿里度过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时辰。他喜欢弹奏宁静平和的曲子,略带淡淡忧伤,陪衬浮世繁华。那些曲子,他不是弹给任何人听的,只是任由万千旋律从他的心头指尖,缓缓绕梁,划过天际。
凌飞见证了刘对抚琴十三年如一日的执着。他从起初的不解,到慢慢的习惯,再到如今的尊敬。他不再打趣刘,只是默默希望,殿下可以通过抚琴舒缓心中的郁结。不过今夜,站在东兴门的车水马龙之间,凌飞突然想到,或许抚琴只能舒缓殿下的心结,真正能打开殿下心结的人,应是乔或凌姿。今晚,殿下新婚,他会去谁的宫殿?
刘放下盛满曲谱珍珠的玉匣,拿起身畔的七弦琴,向永泰殿外大步走去。
路过张灯结彩的各处宫殿,穿过几条无人的宫巷,刘来到一汪看似漫无边际的荷花池,池边停着一叶小舟。他踏上船,将琴稳稳放在船上,便持桨划去荷花池尽头的摘星台。
摘星台遗世独立,玉体洁白,每一层玉阶上的玉絮都似一个不同的晶莹幻境。刘踩着月色登到台顶,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手指落于琴弦,却不着急弹奏。而是仰头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几朵黑云,思绪神游。
恕儿,今晚是我的大婚之夜,你若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可否会为我遥相祝福?就像这些年,我每日抚琴,希望天上的神明听到我的诉求,让他们保护你,你是否也会时常想起你这个没用的哥哥,是否也曾有一两次对着月亮、对着星星,为我祈求平安喜乐?
恕儿,我亲口对你说过,无论你是否是我的妹妹,我都会疼你宠你一辈子。那时,我戏言,你若是被人轰出白玉宫,大不了,我娶你。
可是,你离开了白玉宫,而我,还没有找到你,便娶了别的女子,还一下子娶了两个。
刘拨动了一根琴弦,又将手盖在了七弦之上,琴声戛然而止。
恕儿,你的哥哥可真是没用。当年把你弄丢,今日,又坑害了其他两个女子。远在赵国时,我没有办法扭转奶奶和母亲已经擅自安排好的婚事。况且奶奶身体日渐不好,她的心愿,我自当完成。可是今日,走在属于那两个女子的朱红长毯之上,我却动心于……
恕儿,她是个游览过九州五国的陈国姑娘,我们相识于赵国平梁……
恕儿,我自知给不了她逍遥自在,便给了她三条逃出白玉宫的路线。你说,她会选择哪一条?大概不会是最远的这里。东兴门,鱼龙混杂,我已派凌飞去相助于她。长巷尽头,守卫宽松,她并不需要帮助。而这摘星台下的断壁残垣,她大概不会舍近求远地过来此处。我觉得她不会来,却又希望,她能从这里离开。毕竟,这里,今夜由我把守。
深夜寂静,刘闭目而奏,一曲暖手的《明月谣》,弹得时光如流水,月华无波澜。
恕儿,你我儿时经常在这远离宫舍的白玉高台之上无话不谈。如今我的心事,却又能与谁说
恕儿,今晚我不想去那两个陌生女子的宫中。白玉宫很大,而我,实在想不起,她们的宫殿都在哪里。我只想在这属于你我二人的高台上,为你弹琴,为你祈愿。
恕儿,请你原谅我还未找到你,便如此轻易地动心于一个江湖女子。请你原谅我的贪婪,理解我的无奈。今夜,我虽独自一人枯坐于此,却也不再是孤家寡人。我还应该继续寻找你吗?即便你回来了,我也已经是个身有所属、心有所寄的残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