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顿悟,原来这便是动心的滋味。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动心。他总是觉得,那些王孙贵族的世家小姐们,一个一个娇滴滴、怯生生,规规矩矩、有礼有节的样子十分拘谨无趣,弹琴没有一个比自己弹的好,打架就更是没有人会出手。潜意识里,他还是想念那个小时候跟他一起调皮捣蛋的妹妹。
他不是不会笑,只是这些年来,十年如一日,根本没什么事情也没什么人能够激起他的兴趣。于是他沉迷于批阅奏章。年轻宋王的勤政,甚至被陈国人戏称为“王权狂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批阅奏章的乐趣,因为那些来自宋国七郡的奏章,能带他领略他去不到的地方,比如天涯海角,比如叵测人心。
而面前这个跌落在朱红长毯上的人,竟敢女扮断袖、欺君犯上,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还当众忤逆太皇太后……
刘第一次觉得,书中的绮丽风光,曲中的天马行空,还有奏章里的风云变幻、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都在这个穿着浅蓝衣衫的小女子面前黯然失色。悠远江湖,秀丽山水,尽在她正看向自己的一双明眸之中。
心中波澜起伏,刘忘情地握起恕儿的手,将她的怀王剑缓缓移开。他感到她的手,柔软温热,就如他此时的心窝。
他拉着她紧握怀王剑的手,带她朝长巷深处走去,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安全之所。”
恕儿任由刘拉着她。她认识这条路。这是去往祈和宫的路,那是一处冷宫。冷宫荒芜,的确是个安全之所。
凌飞一把夺过林璎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白了林璎一眼,说:“这里没别人,苏兄假扮江湖高手的瘾,也该过完了。”
林璎嘿嘿笑了几下,一步跨到了青羽身后,免得凌飞报仇。
六人轻声疾走,终于来到了宫门破败的冷宫门口。刘领头进去,在荒草丛生的祈和宫中嘱咐道:“你们可以在此处等到天黑再走。我和凌飞出去后,会告诉侍卫,你们一路挟持我和凌飞到西华门,已经从那里逃出了白玉宫。我归去无恙,今晚白玉宫的守卫便会稍有松懈。你们可以从三处地方离开,一处是你们今日随众宾客进来的东兴门,一处是荷花池边的白玉高台,还有一处,是这长巷的尽头。”
刘仍旧拉着恕儿的手,继续道:“东兴门晚上会有许多宾客家里的豪华马车停在那里,你们可以藏匿于马车,随着那些宾客一起离开。白玉高台在南边,那里有一处断壁残垣,翻墙出去,便到玉都南城的后街。后街清净,尽是些卖笔墨字画的店铺,晚上应该都已关门。此出冷宫向西,走到长巷尽头,那里的侍卫长日无事,晚上打盹,经常玩忽职守,从那里翻出宫墙,不是难事。”
恕儿感到哥哥的大手坚实地握着自己的手,令她觉得安心、踏实。她笑看着突然变得嗦的冷面宋王,心里暖融融的。哥哥,原来从小到大,只要你在,就算我在白玉宫中上天入地,也可保性命无虞。
刘担忧地看着眼前这个竟然在走神微笑的小女子。还没有人敢胆肥到在他说话时不专注聆听!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恕儿的手,问道:“这三处地方,你记住了吗?”
恕儿笑眨了眨眼睛,说:“殿下放心,我们走不丢。”哥哥,以前我担心过回到白玉宫会不会不再记得小时候认识的路。可是真的回来了,我才知道,小时候的记忆没有那么容易忘掉。我记得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混进来难,逃出去,其实并不难。
刘叹了口气,不舍地松开了恕儿的手。颜姑娘,纵使我刘此时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你说,可是说了又有何用?我是宋国国君,你是陈国首富,我有我的江山社稷,你有你的逍遥江湖。三处地方,任你选择。连我都不知道你们会从哪里离开,这便是最万全的计策。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请你带着我此生第一次的心动,替我去周游列国,访遍世间美景。
刘看了一眼凌飞,二人转身离去。
恕儿怔怔无言地看着刘高挑笔直的背影。哥哥,既然你我相逢不识,既然你已掌权成家,既然我还有紫川之约、楚地之游,我们不如就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见到如今的你,我已心安。
夜幕袭来,恕儿对林璎、青羽和翼枫说:“我要去一处地方,见一个人。这里不宜久留,你们先跟我去另一个宫殿。”
于是恕儿熟门熟路地在夜色下带着他们溜到了萧忆曾住过的素华宫中。恕儿芳龄几许,那个宫殿也就荒废了多少年。
洁白的月光花开遍了整个素华宫,似是在祭奠落叶归根的齐国公主。
恕儿将怀王剑交给了翼枫,说:“锦绣园离此不远,我去去就回。蜀王的囊中宝剑先暂由你保管,我得轻手轻脚,正好不能拿着它。青羽、翼枫,你们替我保护好小璎,若是小璎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把怀王剑送给宋国那个霸道的太皇太后,你们蜀王一辈子也别想得到这把剑了。”
青羽道:“主公,我跟你去。”
恕儿摇头道:“不需要。我去的地方,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回来。你们在此处休息一会儿,不必为我担心。今晚我还要带你们离开宋宫,绝不会食言。”
青羽欲言,林璎打断道:“青羽大哥,没事的。恕儿姐姐要去的地方的确是整个白玉宫中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就在此等她。”
第一百零八章 一念之差 (上)
离开素华宫,恕儿隐匿在夜色里,独自来到了林珑所居的锦绣园。
娘亲,你可还记得恕儿?
锦绣园中的两棵银杏树粗壮茂盛了许多。恕儿沿着凹凸不平的宫墙攀到了园中的一株银杏树上,遥遥观望。
林珑的寝殿敞着窗,窗内烛灯明亮。就如十多年前一样,林珑总会在晚饭后坐在窗边看书写字,宁静安详。
今晚的林珑仍旧坐在窗边写字,身旁还站着阿蝶姑姑,正在给她研磨。
恕儿轻轻跃下银杏树,树枝微颤,发出沙沙的声音。林珑仍在写字,并未抬头去看。
阿蝶朝窗外望去,只见夜色之中,漆黑一片。阿蝶笑说:“公主,这宋宫里的猫,越来越会飞檐走壁了。”林珑放下笔,将写好的字折成一封信,递给阿蝶,说:“明日把信递出去吧。”阿蝶叹了口气,说:“是。”林珑起身,挑灯出屋,去看她菜圃中的菜苗。
恕儿隐在银杏树后,远远看着娘亲的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她觉得,相比哥哥的母后,她的娘亲并未有太多的变化。可能是因为夜色昏暗,可能是因为烛灯朦胧,也可能是因为恕儿站得远看得不真切。林珑的身形依旧娇小,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也看不出是否生了白发。
恕儿倚在银杏树上,不知何时,眼中已盛满了泪水。娘亲,对不起,你养了我七年,我却还未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看到你安好,我本该最是欣慰。可是看到你们都安好,我为什么还会流眼泪?
树影下,恕儿的心陷入了挣扎。
娘亲,今晚此时,我该告诉你,我还活着吗?告诉你,我还活着,只是不能陪伴在你身边?告诉你,我还活着,只是十多年过去也不回来与你相见?告诉你,我还活着,只是我在江湖逍遥自在,你却在深宫画地为牢吗?
就如同此刻,我看到忙碌无暇的你,没有岁月痕迹的你,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一蹶不振的你……你知道吗?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你像现在这般安好,可是看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安好,我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难过。是不是,我终究是你的养女,不是亲生的,所以我的消失,对你来说,就如同跳入你园中的一只猫,你都不曾抬头去看,任由它来去自由、自生自灭?
恕儿不停地擦着泪,可是泪如泉涌,落地有声。娘亲,你能听到我的眼泪吗?她蜷缩着蹲下,将头埋在了一身浅蓝男装之中,泪水沁湿了布料,就不会打在地上,有任何声响。
娘亲,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牵不牵挂我,我终究是回来探望你了。我虽知道你不是我的生母,但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我的娘亲。
林珑检查完菜圃,又挑灯去看一旁的花圃。看完花圃,又去看一小片药田,最后她轻盈地走进屋中,捧起一本书。阿蝶端来一壶茶,阿杏也走了进来,坐在一旁绣花。林珑从楚宫中带来的医婆也从后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手中拎了个药篮子,坐到阿杏的身旁,整理篮中的草药。
恕儿痴痴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个时候,娘亲、阿蝶姑姑、阿杏姑姑和婆婆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们每天一日三餐,其乐融融。娘亲会下厨,也会诗词歌赋,睡前总是给她讲故事、唱歌谣,直到她进入梦乡,在梦里还隐约能听到。她喜欢问阿蝶姑姑楚国的吃食,阿蝶姑姑总是把一道极其普通的菜描绘得令人垂涎欲滴。她在外攀爬跑闹,把衣服划破了,是阿杏姑姑笑着给她缝补。她摔伤破皮,都是婆婆认真仔细地给她上药,生怕她身上留下疤痕。她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全部是在这锦绣园中与她们一起度过的。
恕儿几乎就要起身朝她们走去,可是晚风吹过脸上未干的泪水,使她清醒了几分。
几句她一直都不愿回想却一直都没有忘记的话,突然闪过:“这小丫头,生来不详。她出生那日,先王战死沙场的死讯传入宫中,萧美人也难产而死……亏那傻了吧唧的楚国公主还把小丫头带回了锦绣园当亲闺女一般抚养……”
乌云蔽月,恕儿的心,也突然寒凉。那句她儿时无意听到的话,一直在耳畔回响:“这小丫头,生来不详……这小丫头,生来不详……”
恕儿忍不住刚要踏进烛光之中的脚,生生被她迈回了树影之中。我出世时,便父母双亡,我到了晟王府,小璎便一夜之间从王府爵爷变成了隐姓埋名、漂泊异乡的断袖才子,我重返玉都,还未与哥哥相认,便搅扰了他的婚宴……难道我此时要与你们相认,然后抱头痛哭,招来隔墙有耳的宫人侍卫,然后给本就禁足于此的娘亲再挂上一个包庇陈国刺客的罪名吗?
娘亲,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又一次的不辞而别。见到你们安好,我便心愿已了。其实,你既然能传信出去,区区宋宫便困不住你。或许你在此画地为牢,是有你的难言之隐,我这天涯浪子,本不该再回来相扰。既然已经离去一次,与其令你揪心牵挂,不如从此踪迹杳然。
恕儿不再耽搁,狠心跃上银杏树,翻墙离开了锦绣园。
那一晚,她又怎会知道,这一步之遥、一念之差,终会酿成怎样一场得失、一场爱恨,一场九州烽烟、列国浮沉。
——
永泰殿里,没有红烛。刘吩咐过,这是他批阅奏章、勤于政务的地方,不必张灯结彩、浪费铺张。
此时的刘,换下华服,身着他平日里惯穿的一身宽松白袍,伏案勤政。
可是奏章上的区区一句话,他来回来去看了十几遍也不自知。
他时而在想赵宫之中进献商策时对答如流的她,时而在想归来居桃树下踏着琴声舞步剑花流转的她,时而在想将怀王剑架在自己肩上的她……她纤纤素手的温暖,还在他的掌中炙热,她衣襟发梢的香气,还在他的面前萦绕……
劳什子的奏章!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一旁的七弦琴畔,伸手去拿一个小屉中的玉匣。
玉匣精致,色泽温润,是上好的齐白玉所制,上面镌着一朵桃花。
刘打开玉匣,从里面数十枚晶莹的珍珠里随意取出一颗,在灯下仔细端详,珍珠上刻有百年前周朝的民间乐师用来记录七弦琴曲的谱子。虽然懂琴艺的人都能看出这上面刻的是曲谱,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看懂周朝民间乐师的曲谱了。七弦琴,并不是周朝宫廷礼乐中的乐器。
第一百零九章 一念之差(下)
刘的指尖在那一颗刻着细密曲谱的珍珠上摩挲。
他记得,十岁那年,他借了凌飞的银子,在玉都的南城集市上给妹妹恕儿买了一颗这样的珍珠。那一日,妹妹消失了,从此再无音讯,也无任何踪迹可寻。
十岁的他,急得两天没有吃东西,带着凌飞和一些宋宫侍卫亲自在玉都之中寻找。玉都的每一家店铺、客栈、酒楼、妓馆,他都没有放过。甚至每一户寻常百姓家,他都让玉都城防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他还特地叮嘱,不要说是公主失踪,只问是否有人见过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脖子上戴着一条红棉绳,红棉绳上穿着一颗刻有曲谱的珍珠。
第三天,他病倒了。
刘躺在母后的惠仁宫里养病,母后劝慰他:“儿,你妹妹若是福薄,两日过去,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你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坏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你妹妹若是命大,就算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她也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好好养病,或许她只是偷偷溜出去玩,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呢?”
刘从小身体很好,从未生过这样一场大病,他头痛心痛,浑身都痛,难受得流下了他记忆中的第一串眼泪:“母后,我就应该一直拉着她的手!南城集市那么多人,我为什么要扔下恕儿一个,独自跑走?全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带她出宫?为什么出了宫,不好好在凌府待着,非要带她去南城集市乱逛?为什么?为什么!”
乔婧看儿子痛苦自责,自己也难受起来。她话里有话地说:“儿,这不是你的错。或许,是有人要谋害她呢?你就算不带她出宫,若是有人蓄意谋害,宫里宫外,她也终究逃不过一劫。或许在宫外,山长水阔,她还会有一线生机。”
母后的话,像一盆冷水泼下。刘打了一个寒颤,从高烧的迷糊中清醒了几分。
聪明如他,其实一直隐隐觉得,妹妹的叵测身世、妹妹的顽皮性格,全都有可能给她招来祸患。宋宫之中,不乏一些老宫人知道妹妹是齐国的亡国公主所生。而那些老宫人之中的许多人,就是当年齐国后宫的仆役婢女。他们是齐国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国王室的血脉被灭了齐国的宋国人所玷污?或许,他们其中会有人想要除掉妹妹,以保存齐国最后的一丝颜面。又或许,是妹妹的调皮捣蛋,惹怒了母后和奶奶?难道是她们派人抓了妹妹,想要警告教训她一番?
后悔莫及的刘,决定在寻找恕儿这件事上,不再信任宋宫里的任何人。他宣凌飞进殿,屏退众人,喃喃对凌飞说:“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过……”
于是自那一年起,九州五国的曲谱珍珠,都被宋王辗转搜罗到白玉宫中,而每一颗珍珠的来龙去脉,也被宋王的亲信反反复复仔细调查。这种周朝民间乐师所制的曲谱珍珠,原本因为很少有人能看懂,所以价格低廉却也无人问津,到如今,一珠难求,价格翻了又翻,宋王却依旧暗中派人以重金购买、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