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一点一点地开始进食。完毕过后,有些不舍地蹭了蹭他,之后才慢慢飞远。
陆千秋看过了信,笑了一下,接着转身离去。
这里是一片荒郊野外的领地,石头与枯草相邻而生,土路上印着不知何时留下来的车辙,天上的太阳有些热烈,最近的绿岭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走,带着竹斗笠的行人擦了擦汗,用干涩的眼睛比了比路程,叹了口气,想要继续前进。
一阵马蹄奔来的声音从他的后面传了过来。行人赶紧避让开来,这条路途不是开辟出来的官路,所以宽度有些窄小,一个人行走就嫌拥挤了,更不要说一匹跨开四只蹄子的大马了。青衣提剑的武林人士从他的身边飞掠而过,他悄悄地松了口气,想要往前走。
但那人却忽而回返了过来。
“请问一下,老丈,”骑马的是一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他眉目含笑,眉宇间带着一种蔚然的英秀,他的眼眸很黑,有一种明净如许的味道,很容易就让人对其产生好感。他倾下身来问道:“距离这里最近的客栈还有多远,可否在入夜之前到达?”
行人在心里笑了下自己的大惊小怪,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一种苍老的声音回答道:“客栈啊……应该也不很远了……我还记得……”
一道明亮的光倏然在他眼前炸起,他瞳孔几乎是瞬间就缩成了一团,他飞快地往后退,双脚只脚尖触地,平移一样往后速退。
可就算是这样,也依然晚上了一步。那道剑光从他的鼻尖绽放开来,他几乎是感触到了那冰冷的剑锋上带来的彻骨寒意,他头上的斗笠分裂成两半,露出了他那一张布满了老年斑的褶皱的脸。当此之时,他目光犹如鹰隼,冷冷地瞧着这上一刻还在问话的少年郎。
“好久不见了,来大人。”马上的陆千秋微笑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
“老人”扯下了自己的假胡子,他阴恻恻观察着面前这人,然后道:“我倒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见过你,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过来的,是大理寺的人,还是……太平公主?”
陆千秋笑了下:“看来来大人你确实是不记得我了,不过,算了,不论是谁,我都会来到这里阻拦你的。来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你的审判已经下来了,真正要杀你的人,不是只有那一位吗?”
从京城当中逃出来的来俊臣脸色立刻就扭曲起来,他咬牙切齿道:“我不相信,陛下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陆千秋摇了摇头,他没有打破来俊臣自欺欺人的想法,他是觉着那位女帝过于冷酷无情了些,但他也不觉着这位来大人有什么值得怜悯的地方。他出剑的速度很快,仅是一阵风吹过,他就从马背上飘落而下,手中的长剑如轻燕一般啄击而去。
来俊臣却不后退,他的手掌间有银丝闪过,这雪亮的丝线截住了飞来一剑的剑尖,再然后,他袖中飞出更长的丝线,就像是银蛇吐信一样,它直冲着陆千秋的一只眼睛而去。
陆千秋偏了下头,他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起来,他的眼角处见到那位来大人指尖一弹,一只黑褐色的小虫就朝着他这边的方向振翅而来……他神色一肃,手中长剑再起,这一次,他的剑锋上带上了奇妙的意境,就好像是枝叶凝聚出露水,连周围的风也好似带上了凉爽的意味,虽然看上去很慢,但等到来俊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杀手锏——那只来自苗疆舍身寨的肿神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摔在了地上。
“你……”来俊臣面带骇然,他往后退出一步:“你不是灵湖境!”
“你是丹意境!”他吼声道:“你这样的实力,足够登上菁英榜前十了,司马承祯怎么没把你拦下来?他们鹤羽楼是怎么做事的!”
“你是说专司刺杀的鹤羽楼?”陆千秋叹了口气:“看来你是早就有了预料啊,大理寺从你府邸里搜罗出的财务,可与记录下来的账簿数字对不上。”
来俊臣继续往后退,他的武功本来就不是很高,他是游民出身,是混迹在城市里最低等的混混,若非是因为两次告密,他也不可能会被女帝看中。他得到修行机会的时候,身体已经定型,就算后来用了珍贵的宝物改善,也不能让他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进。他司职的是审讯,有的是人为他出生入死,何必苦熬自己?
“不!”他惶恐道:“你不能杀我,女帝陛下还没有下斩决令,我还有机会,你杀了我只会是给自己找麻烦……我、我记得你了……你是菁英榜七十八位的陆千秋,喜穿青衣,剑身带蝉纹,所以又称‘惊蝉剑’。你是在隐藏自己,为什么要为了我暴露出来?!”
陆千秋叹息道:“因为我要去见我的一位朋友,我想要将你的死讯也带过去,他知道了,肯定也会觉得很高兴。”
“你你……”来俊臣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位“惊蝉剑”的朋友是谁,他之一生,害过的人不知几许,几千户的家族都在他的手中泯灭过,所以这样一来,他竟是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亡。
而在最后,他想的也不是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亡魂。而是那一日他被女帝接见时,偷偷地往上瞧过的那一眼。
陆千秋仿佛可以从他最后的神态中窥见他心中的所想,他静默了一会,没有从这位酷吏的身上带走什么东西,他走回到自己的马匹的身边,刚想要纵马而去的时候,忽然就顿住了自己的动作,转向了一边。
周围很安静,这一片的荒野本来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太阳也正热烈,就更没有多少人远行至此了。陆千秋没有动,暗中的那人也忍住了不动,他感觉自己挺尴尬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打个招呼。
陆千秋感叹道:“你应该是全部都听完了?”
他是在诈我?暗中人偷偷想。
“可惜了,你听见了不该听到的东西,”陆千秋低沉了声线:“我恐怕要将你灭口在这里了。”
暗中人忍不住从石头后探出一个头来,是一个光亮亮的和尚头,他有些无语道:“小哥你就不要吓我了,说什么灭口,但其实连一点的杀气也没有。”
陆千秋瞧了瞧他,然后就笑了起来:“老和尚,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老和尚确实很老,白白的胡须,耷拉的眼皮,他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赶路赶得急了嘛,肚子一顿闹腾,就想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嘿嘿……谁知道……嘿嘿,你们也选了这个地方……”
陆千秋眨了眨眼:“那你现在肚子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老和尚像是怕他靠近过来,他连忙从大石头后面跳了出来,紧了紧腰带,他光棍道:“我就在这里,小哥你要杀要剐就赶紧过来吧!”
陆千秋打量了他一会:“你是大云寺的和尚?”
“不不不,”和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云寺的和尚富得流油,我就是个野和尚,平日里只有野菜吃。”
陆千秋叹口气:“这确实很难办……罢了,你发誓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走吧。”
和尚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头脑发昏了?”。
陆千秋收敛了笑容。
和尚立即就摆起手来,不知为何,当这位小哥板起脸来的时候,他总觉着有些心慌,他讪笑道:“你干的可是杀人的活计,来俊臣的名号我也听说过,小哥你可杀得好,杀得太好了!但是,你不知道那位的心思啊,如果她对你心里有了疙瘩那可就不妙了,小哥你孤身一人,怎么敌得过朝廷呢?”
陆千秋皱眉道:“那难道我就应该为了保密而动手杀人?”
和尚噎了下,他发现以自己的立场,很难吐出一个“是”字。
陆千秋轻笑道:“既然我不想杀你,那自然也就要放你走了。这又有什么可以纠结的呢?”
和尚也觉着是这样,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语气沉重道:“小哥,你这样的性子,怕是很难在这个江湖武林里活下来的啊。”
陆千秋笑道:“活下来也可以有不一样的方法,我现在不还是有另外的办法么?更何况,如果活着仅仅就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本身,去做出违背本心的事,那样的人生也未免太沉重了些。”
和尚面上现出复杂的神情,他喃喃自语道:“你还不懂,你还什么也不懂……”
陆千秋摇摇头:“或许吧。老和尚,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处住宿的地方,别遭了虎狼。”
说完,他就想要上马离去。但下一瞬,一只大手就从侧面抓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
第46章 唐明皇(三)
是那位老和尚。
只这一手,就绝对可以显露出,他并非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但这样一来,他先前伪装着的劝说就显得很是可疑了。而这一点,老和尚自己也明白,他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我真的是偶然来到这里的……”
陆千秋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我还是相信的。”
老和尚立刻就高兴起来:“本来我也是要去访友的,就在前面那座城里。想不到在这里碰到小哥你……孤身一人上路也是寂寞,怎么样,小哥你稍带我一程?”
“你这和尚也真是胆大,”陆千秋笑道:“都已经瞧见我杀人了,也知道死的人身份不简单,还要往我身边凑,如果不是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你,还以为你是特意在这里等着我呢。”
“小哥你这话就说的不好听了,”和尚故作恼怒道:“我这不是担心小哥你行走江湖经验不足,特意携你一程。就算是后面有人追来,我也可以帮你阻挡一二,那鹤羽楼杀手众多,又是第一流的势力,你可不一定能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陆千秋也没有再上马,他笑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还要多谢大师你了。”
二人的关系随即就缓和起来,他们一边行走一边交流,彼此对对方言辞中流露出来的气度都感到惊奇不已。虽然是个老和尚,但与初见时的粗鄙不同,这名叫做“怀晖”的和尚用词文雅,当谈及历史的时候,他侃侃不绝,当论及诗文的时候,他有独特的见解,当涉及到时事的时候,他也会有针砭的论调……虽然在最后一点上,他总带着愤世嫉俗的阴郁,但总的来说,他的才学已经超越了这世上的许多人。
而令和尚惊讶的是,不论他谈及到了哪里,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都可以接得下去。并且,在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上,他还可以在他的基础上推陈出新,道出一番令他也为之赞叹的新的见解。而越是商谈,他就越是惋惜,惋惜如此有才华的少年,却是沦为了……那对母女手中最普通不过的一把剑。
他问陆千秋此行是要往何去,陆千秋就回答他,他是准备要去看望他的一位朋友。“他不仅仅是我的朋友,”陆千秋面上浮出回忆的神情:“他还是曾经救过我一家性命的恩人,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忘记的。”
和尚肃然道:“救命之恩,正当相报。”
“可还不是时候,”陆千秋笑了起来:“虽然家父想要将他重新邀请回府,但是,我们自身都还是处在一个漩涡当中,又怎么能因贪一时之力而将之重新拉入?所以,我也不准备前去见他。”
和尚有些疑惑道:“那你说去看望……”
“他是一个孝子,我听到消息,他的母亲今春身染恶疾,急需一味珍贵的药材用以治病,所以我只准备给他送去,”陆千秋示意了一下马背上另一边的小盒子:“……这份药,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你……”和尚心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的心情,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些他早就已经遗忘了的东西,突得在这一刻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有些东西,只有见得人与事多了,才知难得。
“和尚你呢,”陆千秋问道:“你说你也是为了去见朋友,他就在前面的城里……”
和尚面皮有些发红,他打了个哈哈道:“我、我也是听说他的身体有些不好……”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面上有些羞惭。
陆千秋似是看出,也不再问。他们二人到了城里后,和尚就急匆匆地找了个借口离开,陆千秋也不去管他。他径直找到一间客栈,住进去以后,打开随身的行礼,从里面拿出一封拜帖。
“罗浮真人亲启……”
这是一封呈给九天榜第二,洞渊派叶法善真人的拜帖。持此拜帖,他可以有机会得到这位几十年来不曾下过卯山的天人的接见,而若是这位天人接受了,说不得他还有留在洞渊派修炼的机缘。
但他此次出行,却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这也是他第一次行走这个江湖。女帝对于自己后代的态度并不好,尤其是对她地位有威胁的李旦,也就是此身的父亲。在那一次来俊臣逼问失败后,她在两年后又找了个借口,将李旦与大臣们交流的权力掐掉,并且还让他的几个孩子幽闭宫中七年,而那其中,就包括当时还未长成的“李隆基”——也就是陆千秋自己。
他现在的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并非助力,反而是道枷锁。这也是他闯荡江湖使用本名的缘故。
他知道自己是处在某个计划中的一环,他也知道自己并非这个计划的主宰者,相反,将他派遣出来,未必不是一种隐蔽的回护……若是他们的计划暴露了,那封拜帖就是一个退路。
知晓历史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安全了。这是一个高武的世界,武学的存在让一切都变得有可能,陆千秋可不会以为,将来的自己就一定能当上皇帝。
虽然危险,但还是要比之前的那个“开局”要好的多,“亚瑟”的那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而现在,他还有很多条路。
和尚匆匆离开。他去往的是这座小城的官府。官府的后衙中,住着的是统管这一县之事的县令。那是一个满面病容的男子,他很瘦,背部佝偻,脸色潮红,他躺在床上,衣物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