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管那么多!”少年觉得不平:“难道不是好事就不该去交朋友吗?陆哥那么好,我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人也不恼,他培养徒弟可从来不会扭曲他们的性子,他笑起来道:“好吧好吧,或许你才是对的。我也是老了,有些东西倒不如你们年轻人洒脱……不过,年轻人,你昨晚叽叽喳喳了那么久,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少年一脸疑惑。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忘了告诉他你的名字。”
少年人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然后才慢慢地坐了下来,他垂头丧气道:“怎么会……”
老人可惜道:“这一别,不知道再相见又是多久以后了……”
“那我现在就追上去!”少年人毅然道。
老人慢悠悠道:“别,那匹马可是良驹,我这老驴可赶不上!”
“那怎么办?”少年人乱抓头发道。
“你又忘了,”老人掐指一算道:“这天下间怎样扬名才算是最快?”
“菁英榜!”少年眼神立即就锐利起来:“好家伙,你就等着让我说出这句话对不对?”
“嘿,”老人顾左右而言他:“这可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少年翻了翻眼皮道:“那你呢?我听爹爹说,你当年也是榜中人。”
老人得意道:“那当然,我现在不也还在榜单上待着吗?”
少年人不信:“你年纪太大了,地灵榜可不会收你这样的老头子!”
……
两个人越走越远,渐渐的,也消失在了这清新初醒的山景当中。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去了半个时辰以后,一道白色的潇洒的身影从户外轻轻一点,掠进了这处已然无人的冷庙。他微微嗅了嗅,似是还能够感受到一些留下来的柴火的烟气,他将这里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确定了一些最基本的情况。
“奇怪,”他颇为不解道:“留宿之人当是有三人……门外还有拴绳的痕迹。没有发生过冲突,那两个家伙真的有来过这里吗?”
“不,他们确实是来过,”来人没有怀疑自己的追踪:“那就是他们自己主动退走了?为何会如此?这里有他们也敌不过的人吗?”
他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片刻之后,他纵身一跃,沿着痕迹,又一次追了上去。
第50章 唐明皇(七)
和陆千秋不一样,玉骨宗的圣子在进入这个江湖以后,利用了功法伪装了一下自己的面貌,他毕竟也还是李旦的长子,虽然自己的那位父亲根本无志于皇位,但为了不引起女帝更多的猜忌,令他们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糟糕,他也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真面目隐藏在幕后。
玉骨宗本就是这个武林当中少有的大势力,更是魔道一方里最顶尖的领头羊,女帝对于江湖门派的态度随着朝廷实力的增强而愈发莫测,李姓宗室就更不可与之有任何的交流,真要是做了,那一匝匝的墓碑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但他也还是有着自己的势力作为支撑的,他的母妃本就是来自于这个赫赫有名的魔道宗门,当年嫁于李旦,是有着不少的计划与图谋的。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认识到了女帝的霸道与狠毒,所以这才小心翼翼地蛰伏起来。
而陆千秋就真的是后面没有任何势力。除开那封拜帖以外,他也没有与任何的江湖人物有所牵扯,这也是府中人为何会对他稍稍放心了些的缘故。
就连圣子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这么快地就遇到了行走江湖的陆千秋,阔别了这么久,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三郎面前,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原处……但他抑制住了自己,勉强没有让自己暴露出什么破绽。
他知道三郎从小就聪明无比,他当初的异样或许也被他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总是有着一种做贼般的心虚感,仿佛有自己早已被看穿……这也让他根本不敢经常出现在他面前。
他与跟随在他身后的李林甫在醒来后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地方,身后的追兵没法隐瞒太久,他们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玉骨宗内,只有那里才有宗派的长老在镇守,就算是九宫山的罗公远亲自到来了,他们也会有同样的高手来应对。
陆千秋走得也不急,见到那位“玉骨宗圣子”也算是了了他这一段时间里的一项顾虑。他也没有一定要当上皇帝的打算,不是历史中如何,他就一定要那样原貌地复制过来如何。这个世界比之上个世界也不遑多让,亚瑟王的那一次,他其实也挺对梅林的那一系列的巫术感兴趣的,可惜,为了王的职责,他不得不将那种心情给按压在心底。
而现在,他对这个江湖也非常好奇。
想到这里,他又微微笑起来,他伸出手来,一朵无奇的白色的花朵盘旋着飞来,恰巧落在了他的手指间,他轻轻吹了口气,让其继续随风飘去,再然后,他抬起头来,就见到一位白衣的男子飘然落到了他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潇洒也非常优雅的英俊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洁白的衣服,有墨色的细竹从衣摆的位置伸展出来,他面上肤色细腻白皙,一双墨色的眼眸犹如点星。
他的眼光从陆千秋挂在马上的长剑上挪到了他的面上,而后,他率先施了一礼道:“叨扰这位少侠了,在下乃是九宫山此代入世弟子张九龄,此行过来,是为了相询两位魔道中人的消息,不知侠士可愿暂且留步?”
“张九龄?”陆千秋回想了一下,很快,他就忆了起来:“地灵榜三十二的‘玄天指’?”
张九龄愣了下,稍后,他点了点头,含笑道:“是江湖人抬爱了。”
陆千秋也笑了起来,他从马背上落地道:“在下陆千秋,江湖里也非有名之辈。既然你已经找上了我,那么想来,你也应该见过了另外的那一老一少?”
张九龄的面色肃然了起来:“是的,方才正是与通玄先生话别。”
“果真如此,”陆千秋并没有意外,他感叹道:“原本就觉得老先生不凡,可谁能想到,竟是上清宫的张果老先生当面,也是我凡眼浊胎,未能识得老先生的真面目,也是可惜。”
张九龄感觉到了他的惋惜。但他又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惋惜的不同,并非那些得遇前辈高人,未能得其指点的悔恨,而是一种与其失之交臂的遗憾,就像是路过了一座雪山,却没能识得峰上雪莲,遗漏了风景的失落。
但这样的情绪也很快消逝。张九龄再望去的时候,就又见到了他面上那种令人舒适的笑。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他的人。张九龄的心中忽然升起了这样的想法。他不由得语声放缓了一些:“哪里?通玄先生说了,是他起先避而不见,陆少侠你不欲打扰,所以才稍显错过。再说了,真就是九天榜第五,老先生也说了,大概在你的眼里,也与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并无差别。”
陆千秋顿了下,良久,他才叹息道:“老先生好眼力!”
张九龄立刻就对这人更为感兴趣起来。他之前并不敢相信通玄先生的话,实是因为那位先生的评价有些过于不可思议,他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能够做到一视同仁,他甚至认为若这世上有仙神,那大概是连仙神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可这阻止不了他对于那人生出了好奇。
他往前走出几步,略带挑衅道:“据我所知,陆少侠你几个月前在菁英榜中排名只有七十八位,大概也是刚入江湖不久,仅凭这样的实力,却拥有这样的心态,难道就不怕别人嘲笑吗?”
陆千秋摇摇头:“如果能博得他们一乐,那就笑吧。”
张九龄并没有放弃,他走在陆千秋的身边,继续道:“这世上每个人都不相同,出生、天资、容貌、智慧、个体的努力,如果你将他们一视同仁,那岂不是抹杀了这所有的一切,连别人付出的牺牲都置之不顾了?”
“你错了,”陆千秋停了下来,他目视着张九龄道:“并非是所有人都视之等同,如果真是那样,那才是过于傲慢。我喜欢优秀的、奋进的人才,那样的人就像是天上的星月,总会散发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光彩来。但我也同样欣赏那些为了生活而不断勤恳努力的人们,因为他们就是生活本身。”
“老先生的意思是,”陆千秋道:“这世上人或许有高一些的,也有矮一些的,但是所有人,都是踏在一片土地上,他们的脚下是踩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这才是真正的等同。”
张九龄沉默了下去,他感觉这个问题他讨论得有些过于深入了,他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所以他停了下来。用一种模糊的语气转移了话题,他开始与陆千秋聊这江湖上的事,聊一些原本觉着精彩,可现在却仿佛失却了一些颜色的传言。
“那玉骨宗的李林甫有着‘口蜜腹剑’之称,”张九龄不屑道:“此人在人前倒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真等到他找准了时机,就会像毒蛇一样吐出信子来,陆少侠你见得少了,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最是险恶不过!”
“那吴道子年岁虽轻,但不论是武功还是幻术,都是同辈中的上上之选。山内的某位长老很欣赏他,有想要将之收为徒弟的意图。”
“那司马承祯自从脱离了上清宫以后,这道家的上三派之一就有些沉寂下来了,”张九龄分外惋惜道:“连通玄先生也不得不亲自出山收了一位徒弟,看来是被打击得不轻了。”
“……陆少侠你既有着惊蝉剑之名,”张九龄终于提出了这样的一个提议:“想来应该是剑法极好。不如也让我来见识一下,试一试你的武艺?”
当此之时,二人已经行到了一株高大的树木之下,风从枝叶间吹过,卷落了不少的还未褪色的叶片,其声也带着些秋色中独有的萧飒,它从二人相视之间悄悄而过,搅乱了凝滞下来的氛围。
陆千秋一笑,或者说,他也是期待已久了,他的眼眸微微亮起,从容不迫道:“那就还请多加指教了。”
他的话音刚说完,手中剑就已出鞘。他的剑法突兀而快速,就如同是急速振翼的蝉,无怪乎有着惊蝉剑之名。
张九龄神色不动,他抬起右手,手指犹如玉一般温润晶莹,他同样速度很快,身法优美得就像是曲颈的鹤,他手指轻点,仿佛要落到那一柄白光闪耀的长剑上去……但陆千秋知晓若真是让他得逞了,他便会失去这样的一把武器。
他脚步一踏,剑锋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的速度已经破开了“惊蝉”的程度,带着呼啸之声,犹如蛰伏的眠龙,就要将口中的猎物咬碎。
张九龄一惊,他双脚连转,发丝飘散,整个人玄妙至极地避开了那险之又险的一剑,他换指成掌,从后方拍向陆千秋的后心,其声其势,远非刚才的攻势可比。
陆千秋往前,他身形轻飘飘得好似全无重量,他脚尖数次连点,竟是借着那一枚枚落下的绿叶不断拔高,再然后,他斜下身来出剑,这一剑可与之前截然不同,它带来了簌簌的雨声,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沉寂下来,呼吸之间也仿佛带入了湿意,犹如进入了另一番的境界。
张九龄目光闪亮,他大喝一声:“好!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他手指一转,一根白玉制成的横笛就出现在了他的手掌中,他微吐气息,吹奏起白玉的笛子,一股凄清孤冷的意境就随着声乐从他的身上无可阻挡地席卷而来。
第51章 唐明皇(八)
清幽呜咽的笛声冥冥颤抖着随波漾开,一轮皎洁素白的银色明月从他的身后缓缓升起,倒映在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闪耀,无边的大海托举起这轮完美无瑕的满月……张九龄置身于这等广阔壮丽的景象之中,垂眸吹笛的他,有着一种月下仙人独有的神秘幽远的气质。
此界武人修炼,第一道门槛就是养一口气,这口气反反复复地贯通了人体的胸腹丹田,直到将躯体的经脉给完全蕴养好了,这之后,才会去试着踏入灵湖境。灵湖境顾名思义,就是要修炼出凝成实质的内力,在下腹丹田处开辟出来一“小湖”出来,其中全是最为精纯的能量。而在那以后,才是足以踏入菁英榜前十的丹意境。
丹意境已经有了一种玄妙的意味。就像是陆千秋之前在杀死来俊臣时使用过的那一招,也像是方才回身刺过张九龄的那一剑,到了这一地步,修炼人就像是能够生成一种“意”,一种能彰显在天地间的意象,而之后,若想要踏入地灵榜,那就要将之铺展开来。
此之谓“渡真”。
张九龄的笛声仿佛有一种扰乱空间的妙用,陆千秋的那一剑恍如遇见了某种冰冷坚韧的阻碍,他之前沉浸进去的意境也在此压迫下退缩。陆千秋深吸了口气,他的眼眸蓦然沉静下来,好似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随手一指,剑尖朝下,身上出现了一种极为肃然的孤独的气息。
绵密的雨丝从九天之上落下,犹如箭一样落在了他的衣衫上,落到了他的面庞上,他黑色的发丝也仿佛被浸润得湿漉漉的,从他的鬓边垂下,他的双眸好似极为深邃的黑玉,与之相称,显得格外的幽远。这不是一场洗涤与欢欣的雨水,而是一场饱含了冷寂与恢弘的场域,张九龄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牺牲与幽魂在此诞生,他在这里闻到了血与火的气味,而在此之间,唯一一位站立着的陆千秋,就好似一位失去了所有的、最后的王。
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陆千秋的意境还没有真正突破,有更多的其它的景像还没能够显现而出。但这已经足以让张九龄惊骇到莫名了。他之前一直以为,这一代年轻人当中,再不会有比吴道子与张旭更为优秀的存在了,可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他的笛声忽而高昂起来,明月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那种相思与清凉夜晚相结合的幽静愈发渺远,陆千秋抬起头来,他这一次的剑法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他的速度依旧很快,但不是最初的那种单纯的快,他的剑上带上了一种磅礴无匹的剑意,就像是一点明光漫卷而来。张九龄感觉自己的眉心有被针对的痛觉。
他的手指舞动得像翩飞的花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乐声中带上了更多的颤音。他的声势愈发圆满起来。一曲终后,他抬起手,用自己手中的白玉笛抵住了已经破开了明月之意的剑锋。
“你足够踏入地灵榜了……”他喃喃自语道。可惜,还是太过稚嫩了一些。他并非是初入渡真境的新人,相反,能够将同为地灵榜的李林甫打下去,他绝对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并且,还在半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踏入了另外的一个境界,那是居于其上的“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