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只是踏入了半只脚,那也比陆千秋更高一个境界。他的面色在月照下有着一种晶莹如玉的白,忽而一笑,他道:“让我看看吧,你最终蜕变后是什么模样!”
他已经不愿再想太多,只想将这样的一场比试继续下去,可就当陆千秋的双眸与他相视而过的时候,他纵使将所有的算计都抛到了脑后,也还是有着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飞过:“有这样的意境……你到底是什么人?”
枝叶横飞,再古老的大树也在今日里残破倾颓,山石破碎,地面落下数个的坑洞。月色倒流,江海翻腾,磅礴的大雨拍打着这片的天地,世间只余一片昏暗。明月也仿佛失去了自有的皎洁。张九龄越是出手,眼眸就越发闪亮,他既惊叹于陆千秋独树一帜的“丹意”,也为他精湛的剑术感到赞叹。
而最后,张九龄朗声而笑,他手指如凌天般点在了对方的最薄弱的点上……仿佛来到了一个临界线,陆千秋长啸一声,他眼如明星,驭剑而来,好似将自身彻底地融入了这个世界,他身边的雨气渐歇,大地也从那种孤独的肃杀之中平静下来,他横出一剑指向张九龄,良久,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剑。
他缓缓地向他走来。
“多谢!”他灿然一笑,眼角眉梢像是带上了氤氲的光,他的眸色如有光华,恍然一刹,竟不似这世中人。
“哪里,”张九龄从失神当中反应过来,他没有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最初之时的随意。他前面对着陆千秋,是在看一位自己十分欣赏的后辈新秀,一举一动当中,都有着一种意随心动的潇洒。可现在,他的语气里多了一分郑重,是一种唯有在师门长辈面前才出现过的庄穆。
他在思考。自己每一句的话应该如何说。
但陆千秋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将自己突破之时的气势给收敛了回去,又变成了之前的那个平常无奇的“排名七十八”,他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偏了偏头,带着一种轻快的笑意道:“前面就是城池了,听说江浙的花雕酒也是一绝,不如前去,喝上一杯?”
张九龄吐出口气,他看着他,仿佛也被那种纯粹的笑意给渲染,他又重拾了自己一贯以来的优雅与自如,他挑眉一笑道:“有何不可?”
陆千秋冲他笑了笑,然后去牵他那已经跑远的马匹。在他还未归来之时,张九龄的背后出现了一位灰衣的老者,他躬身禀告道:“少山主可要继续去追踪那两位玉骨宗的魔人?”
“算了,”张九龄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缀在他们后面的人给撤回来吧。接下来也不用再留意他们了。”
“可是,长老那里……”老人有些踌躇。
“哈哈,”张九龄极为畅快笑道:“李林甫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与他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和那等口蜜腹剑的人比较起来,难道不是我新认的朋友要重要的多吗?”
“你就这样回去禀告,”张九龄大跨步往前道:“我相信,就算是师父,也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的!”
老者只好应是。他重新潜藏进了阴暗里。最后的一眼,他见到的是,自己的那位天资纵横的少山主,与他同样才华非凡的朋友,一齐并肩走向远方。
远方,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日光下,其势巍峨古朽,充满了沧桑的气息。
官道上,几匹褐色的骏马扬蹄飞奔,他们身穿一种统一的暗红色的服饰,胸前绣有火焰般的朱雀的神鸟,腰间配有银色的鱼符,他们身形如风,在掠过路过的两人以后,当头的一位忽然扯住缰绳停了下来。
身下马儿扬蹄长嘶,后面跟随的几人也一同歇止下来,他们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但眼前那位曾经拜见过女帝的长官却是面色严肃道:“刚才的……那是……九宫山的张九龄?”
他的部下有人震惊道:“是那位龙虎真人罗公远的弟子?”
“他现在出来是想要做什么?”有人猜测道:“自……自那事以后,天下动荡,陛下对九天榜上的另外几人越发警戒,之前还生生震裂了善导贼人的金身,令九天榜上百年来第一次见有人陨落,其余的几位不思隐匿,反倒比之前更为活跃,这究竟是个怎样的道理?”
“慎言!”当头的那人甩了一下鞭子,他目光冷冷回视:“我们瑶光殿是这世上知晓消息最多的人,但看得多了,有些时候就会失去敬畏。我不管其他人带领的队伍是怎么想的,但既然是在我的手下,就要懂得自知。那些九天榜上的天人们的想法,可不归我们猜测,我们所要做的,只是作为陛下的耳目,将自己的所听所见一一禀告上去而已。”
他遥望了一下前方,像是能够瞧见那场战斗后遗留下的踪迹。他冷冷道:“那边该是发生了地灵级别的战斗,姑且将张九龄算上其中一位,还有另外一位,需要我们尽快查找出来。”
“是!”他的属下也不再言语,一致低头回应道。
“还有张九龄身边的那人,”领头者继续道,他的双眼眯起:“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是菁英榜七十八位的惊蝉剑,将原八十八位的青山盗一剑枭首的初出茅庐的新人,应该没什么来历。我需要知道,他为何会与张九龄走在一起……”
不愧是品评天下的瑶光殿,仅仅只是派遣到地方上的一介官员,也可以在一瞥而过之间,就迅速将二人给辨认出来,都不需要见到陆千秋的剑纹,就可以立即确认他的身份。不说其他,单只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的能耐。
但陆千秋也不在意。就像之前他说过的,终有一天他还是要暴露在有些人的面前。不可能为了避讳,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真要隐姓埋名,他就该立刻从这天下间的英杰们身边走开,毕竟,英才们总是会成名的,就像是锥子,有着无匹的锋芒。
第52章 唐明皇(九)
与张九龄的交流令陆千秋知晓了更多的有关最顶尖势力之间的事。魔道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宗门就是玉骨宗与摩尼教,和来自外域的摩尼教不同,玉骨宗是中原本土兴起的一个派别,它历史悠久,是从商周时期就有过记录的一道传承。
但也是因此,它其内势力复杂,近百年来,臃肿冗杂的弊端一次次地显露在外,陆千秋相信,就算某人在此之中夺得了圣子之名,他或者他们,也绝非是已经夺得此宗内的大盘。
摩尼教的传入者拂多诞据说就快要去觐见他们的尊者了,所以此教派近年来的动静小了很多。而玉骨宗则不同,它当代的宗主乃是九天榜第八的明崇俨,他精通巫术与相术,行踪诡秘莫测,并且还谣传曾与女帝有过不知真假的关联,所以没人敢轻易地去对付它。这两点,就是玉骨宗在大唐中横行其道的依仗了。
至于后来的净土宗与鹤羽楼,善导已死,净土宗犹如缩头的鹌鹑,现今只顾东躲西逃;而鹤羽楼则不一样,它虽然只是新创几十年的势力,但由于它的开创者司马承祯居于九天榜第七,所以,这门只接杀人事务的势力,也一跃成为了鼎鼎有名的大宗。
可司马承祯的来历也为他竖起了一个极为强大的敌人。他本是出自道派的上清宫,他在此宫中修行成长了数十年,也该是一位吐纳吞气的逍遥道士。但是后来,他为了一卷《阴符经》盗入玉霄峰,且在遁走时失手杀死了两位看守长老,所以,自此以后,培育了他的上清宫也就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可他叛逃以后进步速度太快,也不知是不是挣脱了枷锁的缘故,司马承祯在追逃当中一路晋升,直至后面他于十人立阵当中突破,置之死地而后生般踏入天人境界……从那之后,上清宫就再也不提他的名字了。
张九龄没有继续说得太多,九宫山的罗公远是他的师尊,背后议论师长总不是一件好事,洞渊派的叶法善则是天下皆知,他也不必多言。而至于和尚,他就更是谈也不谈,仿佛提及了他们,就是对自己身份的一种背离。
他说了这么多,陆千秋也稍微说了下自己的事。他的惊蝉剑是他家里的一位长辈所赠;最初的剑法是来自于夜雨阁,这是一个在北周时期建立,又在北周时期覆灭的三流的小势力;他家里的家主脾性不好,这一次出来也有逃离那些复杂关系的意思。但他说的更多的是他这一路上的见闻,他认识的所有的朋友,不论是哪一位,何种的身份,他都是笑着说的,令张九龄颇为惊奇。
他们在这里相交了三天,三天过后,张九龄从师门那里得到了他们飞鸽传来的消息。洛阳之中再起变化,女帝毙杀净土宗善导之后,终于回转过来,要将一众策划了此次事变的小人们一网打尽。首先要处置的,就是从皇宫之中抓捕出来的庐陵王李显,而随之其后,就是要推举李显为帝的五位大臣。
他们俱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支柱,其中更有女帝自己提拔上来的臣子,这一次的背叛,简直是让女帝怒火冲霄。
张九龄没有隐瞒陆千秋,这本就是一件即将传遍天下的事,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这边总会得知。他向陆千秋道歉,称自己得到师门的传召,必须要在此刻赶回去。陆千秋就更是没有相拦,在相别之时,张九龄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根白玉笛赠给了他,陆千秋沉思了一会,送予了他一块玉玦。
此玉色如羊脂,晶莹剔透,置于阳光之下,更是隐约可见得其上刻有一个端正的“楚”字。
张九龄直觉此玉不凡。但他也没有犹豫,笑着将之收下以后,他身形翩飞,白色的身影犹如飞雁一般,从窗口之处踏出,再然后,就展翅而飞,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陆千秋目送着他离开,他举起酒杯,过后,一口将之饮尽。
…………
庐陵王府,李显被下诏入狱以后,他的王妃韦氏与子嗣也都一起被打入大牢,在女帝没有下达处置命令之前,所有人俱都不能逃脱。不仅仅如此,还有更多的大臣也一齐被□□起来,刹那之间,朝堂上都空上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明显女帝这一次已经下定了狠心,就算李显是自己剩下的唯二的儿子,也不能令她软下心肠来。她原本在此之前已经与李唐的宗室缓和下关系,在继承的问题上,就更是被前宰相狄仁杰说动,有了要立李姓子嗣为后任的心思……但这样的一切,都在法明送上那本《八十华严》译本后被打乱。突破天人,就是突破天地给人立下的界限,不仅在力量上,就是在寿命上,也会得到一个极大的提升。
便如同太宗时期的玄奘法师,世间有过传言,说这位传说人物现在依旧还在世。曾有人道,在最后的那个时刻,这位法师褪去凡体,升华肉身,白须脱落,头皮再生长出青丝,他眼眸凝聚神光,肌肤回复光泽,齿摇而落,却再生新牙,其唇红齿白,犹如初生稚子,惊呆了一众人等。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成仙。
女帝很显然,她想要再活一世。
可一个长寿的皇帝却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所接受的。她的子嗣、她的侍从,还有忍耐在她高压统治下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想要屈从于她接下来令人无望的统治。这一次的发起者,准确来说,是整个朝堂和李姓宗室的一次挣扎,并且与臣子相比,李姓宗室显得更为迫切。
但他们最终还是低估了女帝。她太久没出手了,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她最初是如何登上的九天榜第一,当年的血色再一次在这皇宫当中绽放开来,所有人的心都被冻结起来。
整个天下也仿佛染上了昏沉的颜色。无数的士兵追捕着净土宗的余孽,鹤羽楼的杀手生意完全停摆,最后一位不知名的刺杀者就更是被翻天覆地地搜捕,人们的日常都被搅乱。这样的一场事变,所造成的后果,是全天下的动荡。
陆千秋行走在路上,他看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深刻地了解到了女帝的疯狂对于所有人、乃至于一名普通人的影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影响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加剧起来,渐渐的,已经有了滑入深渊的趋势。
一只灰色的鸽子从天上飞落下来,和上一次的那只不一样,这一只似乎是吃得多了,稍微显得有些富态,但它的眼睛也一样是黑豆豆的模样,它停在他的肩膀上,伸出自己的腿,让陆千秋好将那装信的圆筒给解下。
陆千秋摸了摸它,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捧荞麦来。就算同是鸽子一族,每一只也都有自己的喜好口味。灰色鸽子同样蹭了蹭他,然后才开始进食。
陆千秋一目三行地看完,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身边的同行人好奇地望了过来,有些不解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起来,用信鸽传信是他早就听闻过的事,可真要看到,这还是他的第一次。他的父亲想要他入仕,以振已然衰落的门第,但他却更为喜欢畅游,希望能找到如古时燕赵慷慨之士那样的朋友,彼此间弹剑而歌,也算是他一时的所愿了。
陆千秋叹了口气,他目视着远方的天际,仿佛是在看那些他还没能到达也终将不能到达的地方:“看来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什么?”他的新朋友一下子没能理解。
陆千秋苦笑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恐怕你只能一个人过去了。”
“什么意思?”他的朋友脸色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游历三个月。你还说过了,要去往这片国土的边境,要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每一个日照落下的地方,你说这是你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愿望……”
“是啊,”陆千秋叹道:“谁不想要走遍整个大唐呢?”
她的倜傥与风流,她的开阔与包容,还有她万国来朝的盛景,是属于另一个时代中,源自血脉、源自灵魂当中的畅想。更何况,还有神秘的武学的加入,仅仅只是数年,他就已经沉浸在了这多变而瑰丽的武林当中了。而若他没有预料错的话,越是往后,他就越可以见到更多也更精彩的风景……
“那你为什么……”另一人不解道。
“那是因为我必须要回去了。”陆千秋有些抱歉道:“我之前的力量一直都有所不足,就算是现在,仍然还是差了一点,可也还是到了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刻了。”
他的朋友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沉重的情感,他沉默了下来,心情也沉甸甸的。
陆千秋有些遗憾地再望了望这蓝色的天空,这朴素大气的城楼与鳞次栉比的房屋,还有那热闹的、泛着温暖气息的流动的人群,他看了很久,像是在作一个难舍的告别,到最后,他回眸而笑:“这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吧!”
“你……”那人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