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后跟随着的,是一袭黑色衣裳的陆千秋。与之前在江湖中的宽松闲适不同,现今的他衣着紧致华贵,朱玉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出来,袖口也不与往常相同,改为了更适合行动的窄袖。他的黑发高束,用墨玉发冠将之簪起,他腰悬惊蝉剑,白袜朱履走来,颇有一种利落简洁之意。
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女帝走到最上方的位置坐下,陆千秋就站在她的身后,扫视了一眼下方的诸人,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来。
睿王手指颤抖地就要去端来方才盛满了酒的杯盏,他不敢再向上望,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诸位官员先是向女帝表达了新年安好之意,之后才正襟危坐,等待着这一场宴会的开始。
随着一阵优美的乐弦声响起,翩翩而来的,是一群衣衫柔美的宫廷舞者,不同的乐器之间揉杂得十分自然,舞女们的鬓发摩擦间,流露出的也是年轻红润的脸。
在这样的开场宴中,众人也终于开始放松起来,他们互相侧过头小声笑谈,手中玉箸不停。流水般的美酒被不间断地送来,玫瑰一样的糕点置于一侧,紧接着,是金乳的酥饼,红白蟹肉卷,红润发亮的烤鸭肉……不少人以为自己根本无法赶上这一年的群欢宴,所以吃着吃着,竟有一种要落泪的动容感。
女帝只浅浅尝了一口虾肉,然后就不再食。
姚崇在庆祝的半途中,请身念诵了一遍女帝今年的政绩,剔除掉那些不好的东西,高歌了一番她的功德。之后才默默退去,独自喝着凉酒。
他近些天来格外的沉默,不仅少与人见,也不再与好友交流了。
宴会行至半途,上来的是一群衣着飘逸的秀丽女子,她们有的捧着琴,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横着笛,有的吹着萧,但她们每一个都像是从天宫中飞来,因为她们从空中飘然而下时,似每一位都身负着高深的武功。
她们落下的时候,集仙殿的地面就像是水面一样荡漾开波纹,一朵又一朵的粉色的莲花倏然绽放,她们后来就这样欢笑着牵手旋转,笑声也夹杂入乐曲声中,将之点缀得尤为生动。
但她们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她们转着转着,就变成了一株株缠绕在一起的婆娑树,其叶翠绿如碧,摇曳之下,声音通透而清亮。
仿佛有无边的夜色降临,一阵绵长的船桨划水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就见到一位半边银白色面具的男子伫立船头而来,轻舟、白衣、玉笛,湖上开着花、空中悬着树,像是梦幻中才会出现的美丽场景。
男子红唇轻吐,悠扬明亮的笛声仿佛将众人带上了天,在他们徜徉于其中的时候,一轮伟大的、浩瀚的玉盘一样的月亮从他们的近前升起,它是那么的皎洁、那么的纯白,好似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好似传说中的天宫仙女就在咫尺间……
但一阵衣袂振动的声音将他们的神智拉回,他们见到那男子舞剑而上,他跃于月中,剑势有着一种古朴而优雅的奇异之美,他脚步挪转,剑尖像是凝聚了全部的月光,他踏月而来,一剑向前,向着女帝的方向击来……陆千秋的目光与其双眸一触即离,男子的剑锋停在了女帝的三尺以外。
剑尖上是一朵白色的玉兰花。他小心地将这朵花放到了女帝面前的案桌上,随后,他跪倒下身来,抱拳行礼:“恭贺陛下万代,天下归心!”
他的声音有点沉闷,像是特意压低了些,但仍然能够听出,那是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虽然看不到面貌,但想来也该是一位貌佳之人。
女帝十分开心的样子,她也不多言,只一挥大袖,简略有力道:“赏!”
男子又行了一礼,再然后,他往后退去,犹如烟雾消散一般,他离开了场上。而从始至终,他也没有再看向陆千秋的那边一眼。
舞乐声再起,**过后,大臣们也像是放开了一般,他们喝酒吃肉,不再战战兢兢。女帝如同想起了什么,她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陆千秋坐下,然后问道:“你可要与他们一起玩耍?”
陆千秋笑了起来:“陛下您说笑了,我与他们接触不多,贸然加入,只会是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他们敢?”女帝先是一喝,而后又问:“那你父王那边呢?我看他好像还是挺怨我的样子……”
陆千秋也没有为他们辩解,他叹了口气道:“父王大概只是还没有想通罢。离家久了,也不去探望,估计是在埋怨我吧。”
女帝也不捅破,她唇边溢出笑意:“我看你好像还是挺喜欢那个江湖的?”
陆千秋没有否认,他回忆一般说道:“这也确实,我喜欢外面的生活,那里有很多不同的景色,也可以结识到各种不同性情的人……”
“那这么说,”女帝揶揄道:“让你赶回来,还是我的错了?”
陆千秋目光转向她,对方笑意盈盈,好似真的只是一句随意的调侃。他又笑了起来:“哪里,身为千古女帝,您不才是最耀眼的一位吗?”
第57章 唐明皇(十四)
在高武的世界,就连宴会也蕴藏了太多的东西。刚才的那一场月下剑舞,主导者在幻术方面的造诣,绝对已经超越了这个江湖上的大多数人,最起码,在这个大殿上,一众的大臣,有不少都沉入了进去。
因为并非敌人,所以心中也没有警戒。舞蹈是用来让人观赏的,疑神疑鬼只会凭空降低格调。
陆千秋倒是对这种意境感到熟悉,在互相对视的那一刹那,他相信二人都已经对彼此的身份明了。但既然对方没有表现出来,他也就没有说。九宫山山主的亲传弟子,来此洛阳,又怎么会只是为了成为一介舞者,来这晚宴上,舞出一场乐曲而已?
女帝面上笑容更盛,之前一直表现出来的冷淡与衡量也逐渐隐去,她感叹了一声道:“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比你还会说话的人了!”
这不是说她从来就没有听过其他人对她的赞颂,自从登上了帝位以后,这样的话她都可以听到耳朵生茧,只是唯有一点其他人都绕不过去——所谓天人,其神异已经到了一种通晓人心的地步了。
如果将人的心灵比为一座湖,每一次的思考都会引发湖中的涟漪,那么,天人就是可以感觉到这种波动的高位存在。这是已经涉及到了心灵之道上的异化,是天人在这世上无可匹敌的另一种彰显。
当初在那破庙当中,那位九天榜第三的通玄先生张果,之所以能够辨识出陆千秋的品德,也是与这一点有关。他没有拒绝自己的弟子与之相交,也是对他性情的一种认可。
而女帝之所以会这样赞叹,是因为她察觉出了,自陆千秋进入她的书房以来,其一言一行,俱都出自真实,没有一分一厘的虚假。
她之前就与小时候在宫内幽闭的这孩子有过不少的接触,她自是知道那时他与这座宫殿格格不入的真诚的,她以为他从外面走上一圈后会变,可谁知道,真到他们再见之时,对方竟好似没有丝毫的改易。
人总是会对珍贵的事物保有一分怜爱之心的,女帝认为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她一下子就将自己之前的试探之意忘却到脑海后,她面上的笑容也和煦起来:“今天是合家欢乐的春节,我也不好拘着你,要不这样,你下去和你父王好好聚一聚,说上些父子之间的贴心话,也好慰藉你等的分离之苦。”
陆千秋先是感应了一下四周,在确认没有其他人潜藏在他灵觉范围内以后,他才微笑着与女帝暂别。然后,他一步一步的,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走到了睿王所在的那一张案桌之侧。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成为了焦点,只是笑容带上了歉意道:“父王,儿臣回来了。”
睿王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他站了起来,原本弯曲的背也挺直了起来,他颤抖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他也只是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这位孩子的肩膀,反复不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姚崇又饮了一杯酒,自陆千秋从高台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就在侧面不断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殿下。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是有无数的风暴隐藏其中,可这风暴却又硬生生地被他以强大的自制力束缚在深处,所以从外表上看来,这位不久前才返京述职的新晋宰相近来沉默寡言了许多。
他的喉咙里一阵瘙痒,止不住的有一种要咳嗽的冲动,但他借用了对于己身的强大的控制力,将这种身体的本能按压了下去。他的心中所思所想很多,他在想如今遗留下来的皇室成员间的关系——庐陵王李显妄图篡位的事实已经不容辩驳,女帝会释放出睿王李旦,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她还没有查找出李旦参与其中的证据。
李旦可以被他的这位孩子救出,而李显却是绝没有这个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是明面上的靶子,他也没有这等居然可以改变女帝意志的优秀的子嗣,所以他的下场就已经注定……这样一来,女帝真正还剩下的儿子,就唯有睿王李旦一人了。
如要复兴李唐正统,他们大概就只能有这一个选择。姚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扶持那些远房的子嗣,扶起女帝的亲子都如此艰难,更不要说是一些与她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了。
可是,李旦之子却为了救下他的父亲站在了女帝的身前……姚崇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无论是对于他们这边来说,还是对于女帝那边来说,他都像是一根定鼎的神针,将一切的狂风暴雨都遏止在了不尽动荡之前。
他的存在对于他们这一边来说其实是好的,因为他们已经失败了,正处在女帝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女帝已经收拢了自己搜查天下的人手,连对那暗中刺她一剑的神秘的九天榜第十的追捕也不如之前紧迫,所以从这一层面上来说,那位殿下对他而言,其实是有恩的……
一年,真的有人可以一年之内从渡真境走到返照境么?姚崇将所有的思绪一扫而空,现在的他不适合再继续规划,未来的变数不定,如果那位殿下真的能踏足返照,或许……
他将手中重新满上的清酒一饮而尽,将涌上喉间的血液又一次吞咽了下去。
这一次的宫廷晚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才堪堪结束。女帝观赏了不少的歌舞,到了后面,却是有些乏了。在将剩下的时间留给众臣以后,她在陆千秋的引领之下,回到了寝宫休息。
而既然陆千秋在之前已经发过了那等的誓言,那么他的一应作息,都是按照女帝的贴身侍卫来制定的,除开他的身份不同,他甚至比起那些侍卫们还要来的劳碌许多。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那些同样归属于女帝麾下的侍从,也不得不佩服他。
这边的一切平息了下去。但陆千秋入宫的影响其实还没有真正的歇止。瑶光殿追查张九龄那一次大战的人手捧着手中的情报面面相觑起来,他们上面的官员行事作风严谨,将与张九龄随行的“惊蝉剑”也一起列入了调查的范围内,而这,也是他们今日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缘由。
“诶……”一位带着幞头帽的矮个小子苦笑道:“那位殿下还真是……”
“你别说,”他的朋友是一位与他同期入职的瘦子,他满脸感叹道:“不愧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事的人,真就隐瞒了身份,其他人可走不了那么远。”
朝廷的力量转动起来,“惊蝉剑”的所有作为都化作了一页页的纸张,落在了评比之人的手中。有人感慨、有人漠不关心,也有人下意识地心生好感,可这些都没什么用。瑶光殿最上方的大人物下达了命令,将所有已经搜集全的资料都往上送,至于最初要查的那一场战斗,已经被所有人忽视了。
那位殿下的实力很明显记载有误,既然是他与张九龄一同出来,那么,除开了他以外,也不大可能有其他的人了。
“要修改榜单吗?”矮个子的瑶光殿成员问他的上官。
“不,”他的上官抚了抚胡须,眼神眯起,他语意深邃问道:“距离下一次的榜单公布还有多久的时间?”
“每一年不都是六月十五吗?”矮个子有些迷惑。
那上官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接到最新的消息……昨晚的时候,有一群刺客夜闯贞观殿,意图行刺女帝陛下,都被那位殿下阻拦在外,一一杀死了……”
“嘶,”矮个子倒吸了口冷气:“现在居然还有人敢这样做?”
三位榜上天人都不成,那群刺客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皇宫的戒备森严,那群刺客真就没惊动任何人,一路畅通无堵到达女帝宫前吗?
年长的上官摇了摇头,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句:“不可说……不可说……”
“那位殿下的实力还没有确定下来,”这长官口气一转,将话题从刺客之上移开:“如果用战绩来衡定他的排名,恐怕接下来我们的榜单要更换许多次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等到一个稳定的时间再来修改。上一次的紧急更换,是因为突然冒出来一位天人刺客,九天榜原本就是没有补齐的。而地灵榜,暂且还不值得。”
他的手下领命退却。余下瑶光殿的这位上官面对着这寂静而空荡的殿堂,悠悠地叹了口气。
第58章 唐明皇(十五)
陆千秋收回了手中的剑。这一次是这个月当中的第三次袭击了,返照境的人被女帝身边的大内侍卫拦住,因为调虎离山之计,陆千秋同样要面对了一位已经快要突破的黑衣的男子,在抵挡住了对方十六招以后,陆千秋回给了他一剑,削掉了他半只胳膊的衣袖。
眼看无法竟功,刺客们留下来几具尸体,就要往宫外退走。逃之不及一些人倒在了侍卫的刀光之下,陆千秋也一样剑锋染血,在这一刻,他仿佛与那些女帝的其他护卫们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的战绩却是不能容人忽视的,在不超过二十岁之际,能够达到如今的这种境界,这样的事实让某些人想象都觉得恐怖,而在恐怖之外,也令得一些人心中生出兴奋来。
毕竟,当初女帝之所以能够夺得帝位,李姓宗室不振本就是其中最重要一个的因素。
陆千秋倒是没有想太多。因为他并没有机会去理睬那些人。他为了要履行自己当初在众人面前许下的诺言,从入宫开始就没有出过宫一次。如有必要,他始终都守护在女帝的身侧,就算有人要诬陷他什么,也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在洗净了一身的血腥气以后,陆千秋返身进入了女帝的宫殿。对方正斜倚在床榻上,等待着他这一次的汇报。陆千秋走入的时候,她好似才从假寐当中清醒过来,她拍了拍身侧的床榻,让陆千秋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