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怀晖!”遭到袭击的长老又惊又怒,他大声道:“你要背叛我们,背叛师兄吗?别忘了,你当初生死垂危之际,是谁将你从淮水河旁边捡回来的!”
骆宾王手指顿了顿,痩长老趁机迅速往后退,他缩到了一众弟子的身后,高扯着嗓子喊:“杀了他!杀了这个叛徒!”
众弟子又惊又疑,毕竟是地灵榜高手,一时之间,竟没人敢于上前。
骆宾王叹了口气,他语气里带上了悲凉:“忘记了师尊的教导才是真正的背叛,那昏君说我们是魔宗,我们就更不能去做些魔宗才会干的事,否则,那岂不是正是说明了她下达的命令是对的?”
他扫视了一眼满脸惊惧的众人,没见到谁有醒悟过来的神情,他心中一时怅然:“你们走吧,我会再在这里待上半天。”
长老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骆宾王陡然怒睁双眼,他大喝一声道:“还不走?!是想要彻底留在这里?”
长老蠕动了下嘴唇,最终,他恶狠狠留下来一句话:“有本事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净土宗门人!”
他转身离开,一众弟子也急忙跟上。
骆宾王没有解开那一大一小两人的绳子,他盘坐在一侧,心中回想的却是当晚自己在宫中见到的那人。他曾经在那间客栈中留宿了三日,就是想要见一次那算是点拨了他的年轻人,可最终他还是没能等到。他以为他们很难再相遇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再看到的时候,竟是在那等的环境里……
他以为他是那位公主手下的秘使,但他出现时却是守护在皇帝的身侧。净土宗势力瓦解,一些本该知晓的消息也传达不过来。他只知道当今的女帝和她的女儿关系并不怎么好,这还是他之前在自己师父那里得知的讯息……他想要向女帝复仇,却不知从何而起。他想了很久,最后,在被占据了房屋的妇人回到家以后,他一指点晕了所有人,然后一振袖,像只灰色的鹧鸪一样,消失在了夜色里。
月色那么冷淡,他的身影也愈发孤寂单薄。为了保住净土宗最后的一点生机,他不得不去借住其他人的力量。为了这一目的,就连复仇,也要在他的心底暂时往后挪移。这大概就是他骆宾王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吧。
他去往的是这个城中最显贵的一块区域,他要拜访的,正是其中最为豪奢的公主府。善导当初加入的计划,大局方面他确实不知,但是作为师尊的弟子,他也还是知晓一些其他人所不知道东西的,就比如,那位公主在那个计划里,应当是占据了十分重要位置的。
第60章 唐明皇(十七)
月色很苍白,苍白到映照下来的月光也带着点阴森诡异的感觉。
一位身穿齐胸襦裙的女子正在伺弄一朵白色的绽放的花,她身上披着件青色松散的纱衣,露出的胳膊像是在发光的藕荷。她手指如玉,黑色的长发全数挽上,扎了个简单高洁的发髻。她身上没有多少的装饰,只耳垂的部分挂着两串柔润的珍珠,衬着她修长的脖颈,显出一种白莲般的美感。
她专心致志地伺弄面前花盆中初绽的花,花儿也在她面前微微垂下头来,似乎在为她的拨弄感到难为情。夜色清亮,四周寂静无声,不请自来的客人暗自伏下身形。
女子似是厌了,她修剪掉最后一根枯败的枝条,口中喃喃自语道:“唉,花儿啊花儿,你为何如此的娇贵,不将这些无用的败叶剪去,你就不愿意展开你的笑颜。你可知,这人啊,有些时候也与你相差不多,该走的,不能留,否则的话,就会做出些不知好歹的事!”
她手中枝叶一折,食指与中指将之夹起,再往后一抛,这原本柔软的枝条,就化作了最锋利的暗刺,直往窥探者的方位袭去。
骆宾王心中一惊,他从没想过太平公主居然会有如此的实力,对方分明只在地灵榜上排名五十往后,但就刚刚那一手,很明显足以排列到前十。
他脚下一踏,人在空中翻转一圈,躲开了这忽如其来的一击,他身上僧衣飘落,落地之后,他单手竖起,行礼问候道:“在下怀晖,见过公主殿下。”
“怀晖?”太平公主似是在回忆,但很快,她就想了起来:“怀感是你什么人?”
近期京都最大的事件就是净土宗作乱,虽有姚崇出手,但领头的怀感仍打死了一位禁军的统领,之后才在几人的围攻下落败身死。
“他是我师兄。”骆宾王语含悲切道。
“哦,”太平公主明白了过来,她有些可惜道:“原来是善导大师的弟子。那,不知怀晖师傅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骆宾王沉默了下,然后道:“我希望能够加入公主大人麾下。”
太平公主蓦得就笑了起来,她笑得就像是一朵暗夜中抖落露珠的幽花,她饶有兴致道:“是善导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原来就算是天人,也不是都能够保守秘密的啊!”
骆宾王按捺住心中情绪,他回答道:“师父自然没和我说起过,这都是我猜出来的。”
太平公主不置可否,也没说相不相信,她懒洋洋地抬起手:“行吧,善导大师当初是和我说过……你既入我麾下,就当是我公主府中的供奉,平日里会好吃好喝地奉着你,但一旦有事了,你也不可有任何推脱。”
“这是自然。”骆宾王觉着速度有些快,但他仍然答应了下来。
“我可不是在恐吓你,”太平公主面上冷冷道:“阴奉阳违之人,我会让他知道,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在下不会。”骆宾王已经摸到了这位公主的一点脾性,她继承了她的母亲的霸道与残酷,看似美好,骨子里却是有很多一样的东西。
“还有净土宗,”太平公主转过身:“不管他们再有什么事,你都不可插手其中,如果他们再做出什么恶劣之事,也一定要与你无关。”
“我知道了。”骆宾王眸色幽幽,他语气平静地答应了下来。
“好,”太平公主道:“往左那个廊道,靠右第三间屋子是王管家的住所,你去找他,就说是我吩咐的,让他带你到供奉堂。之后的一切,就按照流程来,注意别泄露了你的身份。”
“好。”骆宾王也是干脆,没有再问,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
在他走后,太平公主又观赏了会儿花。一位青衣的道人从一边的黑暗里轻轻走了出来,他肤如幼婴,五官挺直而富有魅力,唇边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笑,他神色温柔地看向太平,似乎是在看一位十分信任的朋友。
“你怎么会答应他?”这名男子问,像是在替她感到忧虑。
“我连你都容纳下来了,”太平公主不客气道:“还怕区区一介净土宗余孽吗?”
“唉,”男人叹了口气:“其实你是害怕我们将你供出来吧?万无一失的计划失败了,不仅是牢里的那几位老臣,也还有我们这几个由你牵线过来的天人,你在避免自己被你母亲清算……追捕净土宗的人手里,有你安插进去的棋子吧?”
太平公主没有否认:“我可没想到她会那样疯狂……既然你会留下来一些证据,善导自然也会。我可从来没想过,你们会这样毫无防备地相信我这边……”
“司马承祯,”她微微拂过纯白的花:“你要知道,他毕竟已经死了。死去的天人就什么也不是了,既阻止不了我的母亲,也阻止不了我。”
司马承祯一点也不为她的话感到惊奇,他好似就真的只是一位公主府上难得的客人。当他柔和下来的时候,风也带着凉爽的意味,但当他冰冷下来的时候,周身立时就有凛冽霜雪。他有一张好的面皮,这让他哪怕是建立了鹤羽楼,手中夺去的性命成百上千,也依旧看上去是一位衣袂翩翩的道人。
他笑道:“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心。公主你就是这样的人。若不是他主动送上门来,我相信,他肯定会迎来自己既定的命运的。”
“咔嚓,”太平公主剪下一条绿色的枝叶,她目光幽幽:“没办法,既然连我都没办法把握住自己的命,你们自然也就不可以。”
司马承祯抚掌叹道:“这一次,也是那位临淄王将自己送了上去……”
大家都说“临淄王”,那是陆千秋在离家之前得来的封号。每一位长成的皇家的子嗣都会有自己的封号,那代表着他们即将迎来的权力与义务。
太平公主眸色冰冷下来,她呵呵一笑:“分明已经让他离开洛阳城了……”说到后面,她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还用自己的命来换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小的时候有教过他这些?”
司马承祯微微眯了下眼睛,他感叹道:“就算不是女帝……若是有人在我的面前发出那等的誓言,我恐怕也会将他视作我最亲近的子侄。没人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另一人的安危。那位临淄王殿下,拥有的可不仅仅是大魄力……”
太平公主轻哼一声:“那也改变不了他的实力不足的事实……还挡在母后的前面?其他人杀不了皇帝,可不代表杀不了他,他以为他是谁?”
司马承祯就没有再说话了,他眼见着这位公主揉捏着方才还小心看顾的白色的花儿,心中倒是对着那位殿下愈发的好奇起来。他很难见到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得到皇室两方一致的看顾。皇室中人难有心,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让剑拔弩张的矛盾为他沉落……这样的一位妙人,他相信,他有不少的老朋友也一定会对他感兴趣的。
太平公主府上发生的事没有惊动任何人,禁足令让阖府上下俱都噤若寒蝉,没有人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做下了何等胆大包天的事。而皇宫之中,愈来愈沉郁的气氛令得所有人都忍不住颤抖,今次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十三次的袭击了,不同于最开始的净土宗进攻,后面的人什么来历都有,他们招数刁钻,拼搏起来舍身忘死,往往都能够造成极大的伤亡。
陆千秋所要面对的敌人,最厉害的是一位已经到达返照境的老者。他用的是一把极为凶煞的血刀,招数之间也是带着浓郁血气的大开大合。此人出身魔宗,早年曾是摩尼教的一位堂主,后来叛教出逃,据说有喜食人肉的恶习,传言说他早已去往了关外,可谁知道居然会在这几次的袭击当中出手……陆千秋抵挡得很是艰难。
这位老者的意境中俱是白骨冤魂,每一刀劈斩下来,都像是恶鬼在呼啸着争抢食人,陆千秋虽然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之中成为了渡真境中的佼佼者,但真要是面对一位返照境,也还是力有不逮。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往后退出一步,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的剑光依旧明亮,就像是他面上带着的微微的笑。
就连女帝都在心底里开始怀疑,是否还要继续试探下去的时候……老者一刀劈向陆千秋的面上,女帝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挥手拍出了一掌,一掌就将这人直接按死当场!
第61章 唐明皇(十八)
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摩尼教的前堂主死得太惨也太干脆,一些侍卫还没有从逆转的形式中回过神来,就见到女帝静立在陆千秋的身前。她的身姿并不高大,却显得是那么的渊渟岳峙,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面上的神情谁也瞧之不清。
陆千秋模糊地笑了下,他以剑拄地,慢慢地想要站起身来,女帝没有阻止他,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有任何的动作,没人能看见她的眼睫惊羽般颤抖了一下,她从陆千秋的身边走了过去,声音沉重而有力道:“还不快去叫太医!”
一边的宫侍如梦初醒,他们急匆匆地从这个地方飞速奔离,太常寺在皇宫的东面,一路上掠过了不知道多少的人,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才将太医署令拉了过来。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一切都开始好转。武者对于自己身体的把握本就比普通人来的高明,再加上意境相撞,更多的只是要考验各自精神方面的强度,陆千秋纵使还差了最后的一层蜕变,他本身的精神力度就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的同级别武者了,所以,他并没有休息太久,就又可以重新站起来了。
高力士陪伴在他的身边,在这样的时刻中,反倒是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才能不为女帝所忌讳,有了陪在病人身边的权力。陆千秋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宦官已经是哭得泪眼婆娑了,他一瞅到陆千秋睁开了眼睛,立马就靠近了过来道:“殿下……殿下……你还好吗?头感觉痛吗?身体可以自由活动吗?”
陆千秋恍惚了刹那,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见到高力士一副焦急到恨不能以身相替的模样,他失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只是一时脱力罢了。”
高力士立马就生起气来:“都流了那么多的血,什么脱力!殿下你又糊弄我了是不是?你从小就乐意糊弄我……”
陆千秋哑然失笑:“哪有……”
高力士脱口而出道:“殿下你要不还是……”
还是离开这皇宫吧!他想要这样说,女帝的身边聚集了太多的视线,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暗子埋伏其中,从朝元阁出巡那次的刺杀,到现在的江湖人士闯宫,都说明了她身边潜藏着的无数的暗流与危机。他明明可以不将自己置身于这天底下最诡秘莫测的漩涡中……可一想到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是陆千秋,高力士忽然就觉得这一点也不奇怪了。
而且他也不能说出口,谁知道现在正有多少人是在监视着他们呢?他真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是对陆千秋的一种妨碍。毕竟,女帝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能知道。
陆千秋仿佛看出了高力士欲言又止后的担忧,他反倒是不像所有关心他的人那样忧虑,他笑着道:“我这不是没有事吗?”
“武道之途,本就伴随着无尽的危险与挑战,”他道:“江湖上的几大榜单,有不少人更是一路跋涉争斗过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想在一年以内踏入返照境,不付出点代价又怎么行?”
高力士几乎要尖叫起来,他想说,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本来拥有的就少,只能去拼、去搏,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以此来达到他们人生的巅峰。但那些……殿下你其实已经拥有了……
用另一种方式来看待,武道也算是给了一些人向上的空间。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学同样也是一种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