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陆千秋道:“有陛下在身侧,无论如何,我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
二人的声音渐渐止息,另外的一边房间内,屏息潜藏的也在不久后匆匆离去……女帝随意靠坐在披着金色锦绒的大座上,她神情莫测道:“他真是那样说的?”
属下人躬拜应是。女帝也不为难他,将之挥手退散下去以后,她转而问向另外一边:“你是怎么看的?”
暗中人一声轻笑,她款款走出来,其面如芙蓉,眸如秋水,眉心点有一点红花,与太平公主的高贵比起来,她更有一种温婉清柔的美。她微微一笑,道:“那位殿下舍命相搏,可见他确实是一位守诺之君子。”
女帝笑了起来:“那小子一贯如此。他小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要给一位患病的宫女给远在邕州的家人送信,这件事被他记了两个月,在太平过来看他的时候,还央求这位姑姑帮他将那封信送出去……这件事里他可捞不到什么好处。可见他实是一个心思纯善的人。”
女子抬袖掩唇而笑,她目光流转:“我看他对陛下你的心也是好的,他不一定没看出陛下你这是在试探他,但他还是一一接了下来。”
“婉儿啊,”女帝叹息一声:“武家那里可有什么表示?”
女子,也就是上官婉儿道:“梁王大人他……也一样是心忧陛下……”
“三思啊,”女帝道:“我确实是相信他在担忧我,我问得是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上官婉儿心念急转,她盈盈下拜,最终还是道:“武大人听闻您在上次的事件中痛失爱宠,正在为您物色新的宠侍人选。”
女帝这一次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忽而长叹道:“婉儿啊,你说,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会大到这种地步呢?”
上官婉儿在心里为武三思默哀,很显然,他想要邀宠的手段反倒惹来了陛下的不喜,与那位以身相替的殿下比较起来,他确实是失色了太多。她面现欣悦道:“临淄王殿下也是陛下您的子嗣,他本就是这天下间最优秀一等的人杰,比不过他,也是常理。”
这话说的女帝眉梢也像是带上了笑,她笑了一会后,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微微咳嗽了一声,然后道:“……就是他那性子,真的能适应这朝堂吗?”
上官婉儿心内一凛,她不知道女帝此言是有感而发,还是又一番的试探。她伺候女帝有二十多年了,深知这位陛下不仅是武力超玄,其心思城府,也超越了这天下间九成九的人。她斟酌了一下,而后决定只说出自己真实的感想:“那位殿下既聪明又果决,从那样的状态中,还能为睿王府的人找出一条生路,可见他并非是单纯的善良。他的胸腹中有过自己的考量,是在下定了决心以后,才来向您表达他的意志的。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被别人糊弄住的。”
女帝轻轻颔首,同意了上官婉儿的进言。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她继续道:“更何况,我们都忽视了他的年纪,那位殿下还没到及冠的年龄,他还有的是时间成长呢!”
女帝猛然惊醒,她喃喃自语道:“是啊,他还很年轻……”
她仿佛又记起了自己映照在铜镜里的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一时竟无言。
高力士在照顾完陆千秋以后,他躲进自己的房里,假装疲惫入睡。实则他换上了一身最低层次的小太监的服饰,又抹了几把脸,随从倒夜香的人出了宫殿。
他去往的是一间十分普通的民房。房子的归属人是一位三代居在洛阳的手艺人,他白日里讨活,夜晚里与他的婆娘,还有他三个的孩子歇息在一起。而现在,他却是在悄悄地为这名“小太监”引路。
他们去往的是一间挖在地下的密室,室内已经有一人在等待了。在看到进来人的脸正是高力士以后,他才点燃了暗中的烛火,露出一张瘦削微须的脸。
这不像是一位商人,反倒像是一位研究了很多年学问的文人。高力士有些怀疑道:“你就是王元宝?靠运琉璃起家的商贩?”
王元宝不以为意,他先是拱了拱手,然后才温和道:“我就是王元宝,也是殿下让高公公你来见的人。”
高力士反倒松了口气:“是你一直在给殿下通风报信,陛下兵围王府,睿王落难,也是你给他传递过去的消息?”
王元宝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
高力士有些生气:“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殿下现在身陷漩涡,都是你报过来消息的缘故!”
王元宝不好说那都是出自陆千秋自己的抉择,他叹息了一声道:“那我要怎么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的父亲入狱,然后像庐陵王那样被赐死?”
高力士一时哑口,不能说出任何言语。
第62章 唐明皇(十九)
高力士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迁怒,但有些时候,人总是偏心着的,他劝不了殿下,也改变不了环境,所以只能无能狂怒。
他深吸口气,眸色冷静了下来:“你是如何与殿下相识的?”
王元宝笑了起来,他道:“高公公你对殿下可真是用心赤忱……你可要知道,商人么,尤其是在这天下的中心做生意的商人,他们的背后总是要与朝廷挂钩的,他们的后面,也总是会站着一二后台。”
高力士摇头道:“殿下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就算他在后面闯荡江湖时做了些什么,大概也难逃过瑶光殿的追查。瑶光殿不是不能辨出殿下的真实身份,是公主大人在其中插了一手,才让有些人忽略了下去。”
王元宝没有反驳,他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是先与睿王爷打交道的。”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清脆的蝉鸣从树木中声声响起。虽然天气稍热,但并不沉闷,有几丝的风从天地间穿插而过,抚慰过往行人焦躁的心灵。
他从睿王府的墙外走过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到来睿王府了,前几次的时候他连门也没进,这一次大概同样会是无功而返。他最近的一批货被卡在了关道外,负责审核的官员与睿王爷有那么点的关系,因为数额巨大,所以他不得不多次前来拜访。
他已经准备好了十分珍贵的礼物,是他如今最拿得出手的南海珊瑚树,其年份久远,色泽鲜红,质地晶莹,看上去如有光晕。他希望可以将之呈献上去,最好能解决了关卡问题,也能与睿王府打上交道。如此双雕,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需求。
他正要从前面的一棵大榕树下转弯,忽然“砰”的一声轻响,他就见到有一人从围墙的内部飞跃了出来。这个人显然有着极佳的武功傍身,若非是他同样修习过武学,恐怕也不能听见他脚下踩出的细微的声音。
他愣愣地看过去,就见到这跃出来的人也一样望了回来。这分明还只是一位还未长成的少年,他黑发飞扬,身着轻袍,眉目俊秀,一双眼睛中,流转的灵气极为逼人。
二人互相注目,少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正要起身遁走,王府内却突然传来杂乱交互,不断呼喊的声音……少年人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周身散发着的,是一种如暖阳一般柔和的气息。
鬼使神差的,王元宝当时就将预备要喊出口的话语给吞了下去。少年拎起一份包裹,还有一柄精制的长剑,他歉意地冲着王元宝笑了笑,然后又是几个跃纵,就这样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不多时,几个仆从从大门里奔了出来,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也还有一些被召来的兵士,领头的是一位贵气十足的公子,他同样英俊非凡,但不知为何,王元宝瞧着他,只会感觉到一种生疏的畏惧。
“三郎!三郎!”这贵公子连连招手:“你先不要走,我这边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好。你从没踏入过这江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你且再待上几天,大兄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嘱托于你……唉,你带够银两没?江湖中骗子也多,在没有分辨出来之前,不要把那些银子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算了,要不你还是别走了……三郎!三郎!你回来啊!”
如果是他,他恐怕待不了两天就要离开,王元宝这样想着,赶紧趁此机会上前,他面上带笑道:“见过世子殿下。”
世子李成器这才将眼光放到了这不相干人的身上,他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而后道:“你是谁?”
王元宝笑容不变,将自己的来历和来意飞快道出,那李成器只是摆摆手,像是赶苍蝇一般道:“这事你与父王再说吧。”
他急匆匆地带着自己的手下追了上去。
王元宝叹了口气,他知晓自己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他从先前的焦躁到现在的无可奈何,竟觉着自己已是走到了无路可进的地步。他开始后悔起来,为何在最初的时候要推脱那几位大人递过来的橄榄枝,否则的话,不至于到了现在,连通融一下也做不到。
他准备最后一次再尽下力,若是再不得结果,他就只能放弃这一次的财物了,这对他而言恐怕是行商途中最大的打击,会将他已经建立好的构架全数打乱……他刚要往前踏出一步,一道身影就倏然从他的面前落下。其衣衫飘逸,有着说不出的灵活潇洒。
王元宝懵了下,他抬头看了看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又往外看了看世子率人追过去的方向,最后,他苦笑着拱拱手,对这位道:“殿下,草民有礼了。”
陆千秋看了他稍许,笑道:“你那一车的都是些什么货物?”
王元宝眨了眨眼:“啊……只是些皮毛和琉璃制品罢了。之所以时间紧,是因为订货的人很多。”
“可有交齐了税款?”陆千秋问话。
“这是自然,”王元宝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强忍着激动,抱拳道:“某这一路都是依据着条例而来,不敢有丝毫违背唐律。”
“那官员用得什么理由扣押?”陆千秋并不着急。
王元宝愤慨道:“那官员胃口太大了,他要的过路费,是往年的十倍,他的儿子与我的一位掌事的在幽香院中争夺花魁,大打出手之下被废了一条腿,这是他在报复……”
陆千秋沉思了一下,他慢慢说道:“你说的道理都在你这一边,但朝堂上办案也要问询了两边的人员,我自然不可能只听你一人之言……”
“这是当然,”王元宝毫不介怀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陆千秋笑了下,现在的他收敛了方才那一刹那流露出来的气势,周围的氛围就一下子重新沉静了下来。他送出一枚小小的令牌,嘱托他直接去找他的那位父亲,让他派人去侦察此事……
这就是他与那位殿下的初识。从回忆中醒来,王元宝笑容也似乎真诚了许多,他直言道:“睿王爷也没有多重视我,我有幸与出外游历的临淄王殿下相交,一来二去,鄙人也为殿下的风采所倾倒……如果你度过了《史记列传》,那你就应该知道,奇货可居这个成语……”
“你是说吕不韦之于秦皇?”高力士自然也是读过书的,他的文学程度并不低,他冷笑道:“五年前就把主意打在了殿下的身上,我该说你是胆大包天,理应受到受到惩处呢,还是该直接处死,以免往后……”
“那高公公你就真的没想过吗?”王元宝步步紧逼,他没退出一步,径直打断了他话道:“那位殿下,有朝一日,登上这个世间最巅峰的位置?”
高力士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自然是想过的,但他的经验告诉他,所有的诱惑都是对面放出来的妖魔鬼怪,所以他没有回答。
“女帝的选择其实并不多,”王元宝隐隐透出某种狂热:“睿王是她唯一的儿子,但这位王爷得过且过,生性懦弱,在面对女帝的时候,往往一言也不敢发……而殿下,就是他孩子中最优秀的一个!”
高力士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他甚至还想说,就他看来,陆千秋本就有着成就帝王的资质……如果殿下想要,他也可以肝脑涂地为殿下夺来。
“看来你也心动了。”王元宝满意颔首。
高力士不屑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一切都是你所料想的,一旦中途发生变故,局势就很难挽回了。”
第63章 唐明皇(二十)
“况且你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商人,”高力士厉声道:“居然胆敢插手朝廷兴废之事,你是将朝廷威严置于何处?”
王元宝紧紧盯着这位突然发难的宦官,他忽然笑了起来:“嘿,高公公,你也不用吓唬我,我是想要做些什么事,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反了这大唐。更何况,我这点的小心思可是对谁都没说,就连殿下他,我也没有透露稍许……”
高力士面目森寒道:“那是殿下他大度,有很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但是只要你们没有真的做出来,他就会装作自己看不见。奴婢伺候过不知道多少位的龙子皇孙,可没有见到有一个像殿下这般宽容的人,对有些胆大包天之辈,也会如此体谅!”
王元宝沉默了一下,而后他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这笑容里掺杂了不可动摇的坚定,他往前一步,淡淡道:“那岂不正是我等的幸运?”
高力士还待要说,但王元宝已经率先发难:“难不成还要看女帝就这样继续杀下去?这一次有殿下劝阻了她,那下一次呢?”
高力士胸口起伏了一下,他想起了睿王府在这一次事件中的惨况,又想起了殿下谁也没有通知,就这样毅然决然地入宫,并在女帝面前许下了那等的誓言……他咬牙道:“你说出这样的大话,真的知道应该如何做吗?”
王元宝莫名笑道:“我们不知道,但有人知道啊。高公公您出入宫闱,定是认识许多的人杰,有哪些可供拉拢的,您一定知晓。而那其中,有哪些值得信任的,有哪些只可利用的,也可以慢慢考验。当然,我们需要谨慎,宁肯发展的速度慢一些,也不能露出破绽。不定要给殿下提供帮助,但一定不能给他添上麻烦。”
高力士斜睨他:“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小小尝试,小小尝试,”王元宝笑得市侩,这一刻的他倒真的只像一位单纯的商贾,他没有再多加言语,只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这些都是近些天来收集的一些资料,殿下既然让高公公你来接管情报系统,那日后,与在下接触的,就是高公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