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看了他很久,在他又一次不住咳嗽的时候,他才慢慢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男子见到他,疑惑了一瞬,但很快,他就认出了来人,他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观光兄,你没死……”
和尚叹息一声:“一别二十载,羞于见故人。”
男人想要爬起来,但没有成功,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才道:“我才是……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见到从前的朋友呢?”
和尚从布袋里拿出来一瓶白色的瓷瓶,默默地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
“这是?”男子不解道。
“白莲丹。”和尚静静道。
男子勃然色变:“你加入了净土宗!”
和尚静默不语。男子怒声喝道:“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净土宗五次试图叛乱,已成乱党一派,你加入进去是想要干什么?谋反么?!”
和尚并不以为意,他摇了摇头道:“谋反?对于今上来说,我不是已经干过一次么?”
男子哑口无言,良久,他才叹息道:“骆宾王啊骆宾王,当年你写下那篇《讨女帝檄文》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现在居然沦落至此,你莫不是忘了,当初你的拳拳报国志?”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锤着床,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气愤难平,死死地盯着他。
“那你呢,”和尚反讽了一下:“当年的杨炯杨令明,何等的倨傲,你的抱负,可曾实现?”
男子沉默了下去。他的眼神也黯淡下来,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精气神。
骆宾王不忍,他开口道:“服下这枚白莲丹吧,它能让你突破进入渡真境。有了初入渡真的洗精伐髓的机会,定能让这病痛离你而去,你就可以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了。”
“代价就是让我也加入净土宗是不是?”杨炯哼声道。他已不再似最开始那般愤怒了,但他依旧没有松口,他看也不看那瓶丹药,就好似不知那里盛装着的,便是他另外的一条命。
骆宾王笑了下,忽而道:“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休想!”杨炯一向性子倔,到了如今,也丝毫不曾服软。
“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杨炯却是更为生气起来,他从前就脾气臭,还嘲讽过伪善的官员像驴子,并且从来没后悔过。
骆宾王摇了摇头:“你错了,我这次改变主意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他将路上遇见那位少年郎的事说给了杨炯听,没有道出来俊臣的名字和他背后的事,只说是一位人皆共愤的恶官。他真正想要说的是后来的少年报恩的故事。他意味深长道:“十余年后,千里之外,只为了不出面地送过去一份药材,我问我自己,我做得到吗?”
“然后我就知道了,我做不到。”骆宾王道:“也许曾经的我可以,但是现在的我却不行。我就不断地问自己,是哪里差了?你告诉我,是我哪里差了?”
陆千秋给客栈的掌柜留下来一道口信,嘱托他若是有一个和尚询问,就将他说的话告诉他。他要去见一个人,而这座城,就是那个人从任地回去洛阳的途经之处。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也是关系到他们这次计划能不能实施的关键人物。
他在官路上等了很久,从一开始的清晨一直等到正午。这几日的太阳一直都那么**辣的,但他却好似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终于,在一片知了大作声中,他见到官道的尽头有一匹棕色的老马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马匹的后面是一辆十分简陋的马车。
陆千秋没有动。等到马车驶到了他的前方,他才牵着马,行了一礼道:“还请老先生稍待,不才有一封来自紫微城的信,想要呈递给姚崇姚大人。”
第47章 唐明皇(四)
车里的人没有动静,给姚崇驾车的是一位老仆,他先是眯起眼睛看了陆千秋好一会,然后才伸出手来,接过了这样的一封信。
过了片刻,车上的布帘被一只手微微掀开,一位颌下留有一缕长须的人从里面探出身来。他面上看不出有多少的老态,黑色的头发被尽数往上梳,挽成一个发髻,别着一根黑色的木钗。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敞的深衣,没有其他的装饰,就是简简单单的黑色,却显出一种十分自然的闲散之意。
他先是看了下陆千秋,然后,面上浮出一缕笑意道:“这位侠士,殿下可还有什么嘱咐要托给我的吗?”
陆千秋想了下,然后道:“并无。公主殿下对姚公您自然是放心的。”
姚崇又看了下陆千秋。此时的阳光正烈,周围的气温被蒸腾得厉害,他抬眼望过去的时候,只觉着这位少年人好似融入了这周身的环境里。他看着自己,神态里既有几分的好奇,也有几分的尊重。
姚崇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本能地觉得,面前这送信人的身份可不是太平公主手下侍卫那么简单,他又开口道:“你可要与我一同回去洛阳?”
按理来说,一旦身上的重任完成了,最好是守候在重要人物的身边,这样一来,既可以守护贵人,又避免了消息的泄露,并且还可以在回去的第一时刻立即回去禀告主子……但既然他认出了陆千秋的不普通,那么他自然也就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多谢姚公相邀,”陆千秋回答得也是礼仪彬彬,他没有一丝不舍道:“可惜,接下来我还要去看望我的一位朋友,所以只能就此别过了。”
姚崇叹了口气:“看来是我没有那个福气。希望少侠你能一路顺风。”
“姚公言重了,”陆千秋知晓这位名相在历史上本就就有着灵活变通的美誉,但他依然还是为了此人的平易近人感到惊异,他微笑着道:“还请姚公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这是一次非常简短的会面。陆千秋甚至都没有在这次的对话中报出自己的名姓,尽管姚崇在见到他长剑上纹路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他“惊蝉剑”的身份……而在他走后,这位姚公身边的老仆就凑近了过来,他请示道:“大人……”
双手缩于袖中的姚崇摇了摇头,他面上沉静道:“你可有见到过哪一位的侍卫有他这样的自由?”
“能将这样机密事宜嘱托于他,”姚崇眯起眼道:“可见那位公主殿下对他的信任,既然她如此相信他,我们也不必多起怀疑了。”
“启程吧,”他一甩袖,转身踏上马车道:“与其在这里庸人自扰,还不如早早赶去京都,接下来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才是一场真正的硬仗……”
骆宾王从杨炯那里出来以后,心中像是排解出去了所有烦扰。他当然知道白莲丹的珍贵,这是连净土宗的几位长老也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但他这一次出来是有些招纳信徒入宗的任务的。先前的那位少年是一位,后来的朋友杨炯也是一位。
他最先看中少年是因为他与太平公主之间可能存在关联,而对于杨炯,他倒是真的抱着想要救他一命的心思去的……但可惜,若非是后来他的想法改变,他恐怕会永远地失去他这一位朋友了。
他想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再去面对那位心怀赤诚的少年人,但等到他来到那间客栈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早已在今晨时分离去……骆宾王怅惘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前,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般久久未曾回神。
天下风云诡变,每一年瑶光殿评榜的更新,都代表着一次次的凶险搏杀,为了这几分的名,有多少人招数频出,不惜以生死相对?而就在这一次的评榜刚出来没多久,一个震动天下的大消息却突然传出,令每一个听见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月初七日,女帝遇刺于返宫途中。
所有人都沸腾起来,酒馆里、大街上、官衙中、甚至是夜晚间夫妻窃窃的私语中,都在讨论着这样的一件大事。他们迫切地想要探讨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一个谣传出来的“据说”都足以让他们投入了十二万分的心神去聆听,每一个得到了“独门消息”的听众,都会感受到一种隐秘心理得到满足的自得感。
女帝蝉联九天榜第一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她当初之所以能够登上帝位,自身的实力也是其中一条最关键的因素。李姓宗室人才凋敝,没有一个力能扛鼎之人,无奈之下,女帝排除种种的阻碍,终是在掌控了朝堂二十六年以后,开天辟地一般成为首位的女皇帝。
这是何等的壮举?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这样的奇女子!相比较于朝堂上在女帝高压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诸公,底下的小民们倒是对这位女帝自身的消息更为感兴趣。
但就算是这样,也有人不想再看到她继续下去了。这一次的大云寺向女帝敬献经文,更是触动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天人之上若还有境界,那就该是仙人一般虚无缥缈的存在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位,就是当初受众生朝拜的玄奘法师。对于那样的人,他们的生命形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寿数命轮,已经不能够再限制他们了。
这一次出手的天人足有三位,鹤羽楼的楼主司马承祯、净土宗的善导大师,还有一位暗中埋伏偷袭的未知者,他们分别位列九天榜第七、第四与第十。第十是这一次后紧急添加上去的。据说他们的战斗使得下方的山石裂开,随行的众人全部死绝,就连那两位伴君随行的宠侍也莫能例外。
在司马承祯的“鸩羽毒”下,女帝的銮驾旁躺倒了一地的尸体,女帝怒极,抽出鬓发上的金钗,投射过去就废掉了司马承祯的一只耳朵;善导大师化作一座巨大的金色佛陀,一掌拍下,就将一座山拍得凹陷了进去,可他自己也被女帝一指就逼退,僧衣上留下来一个小洞;最狡猾的就是那位一直都没有露过真面目的潜伏者了,他一直屏气凝神,只在一旁扰乱女帝的气息,而后,他只出了一剑,一剑就令女帝顾之不及,善导大师得到了机会,一掌印上了女帝的胸腹部,在这场大战中,第一次让她受伤。
可也是这一掌,让后面的局势彻底崩坏。女帝与这三个刺客战至疯狂,从千里之外战回骊山。骊山上的朝元阁刚刚送走了女帝,法明大师就更是在三日前离去,谁料到竟会在今日发生这样的大事?
偌大个阁楼里竟没有一位战力可以派遣过去,朝元阁中一片悲戚之声,有人以为改天换地之日就要到来,心中不免起了些心思……但最终,女帝展现出了她天下第一的超绝实力,她逼退了司马承祯,撕下了净土宗和尚的左臂,使出一招从未现世过黑色拳印将那暗中的小人击伤,化解了这一次的危机。
一时天下也为之缄默,一人败退三位天人,女帝的第一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他们不知道其下的叶法善与通玄先生能否做到,但无疑,女帝的声名在此之后,就变得更加声势赫赫起来。
暗中布局者的计划全然落空。不仅如此,震怒的女帝随后就立即下达了两道杀意澎湃的剿杀令,将净土宗与鹤羽楼彻底归于魔道一脉,成为继摩尼教与玉骨宗以后,第三道与第四道天下共弃的魔道宗门。
并且,她还亲自追击受伤最重的善导和尚,利用大军围剿暴露出来的净土宗据点,不论是僧众还是善信,都通通用最严苛的方式围捕。所有的和尚一律屠杀,平民也要投到牢狱中,经历过一番严刑拷打,确认了真的与净土宗没有更深的联系,并在其发过诅咒净土邪魔的誓言后,才会将之放出。
至此,发生在原本历史中的“神龙政变”彻底失败了。命运的洪流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神皇女帝没有被她的臣子们逼下台,相反,朝中倒是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洗牌。滚滚的人头令这一年染上了浓重的血腥的气息,不知有多少人,上朝就是绝命,他们在日出前与家人告别,日落后却永远也无法归来。
陆千秋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摇了摇头,喟叹了一声。他正行在一道崎岖的山路上,在数日前,他已经将那份药材送到了当初那人的屋内,也没有留下姓名,就这样离开。他现在要去的是阳翟,接下来,他就要彻底远离那些朝堂上的事,真正的独身一人,踏足于这个江湖了。
不会再有人来给他送出什么帮助,因为他们现在自身也是难保。哪怕是那位公主,也绝不希望自己在这其中参与的事暴露出来,女帝从来都不会因为是她的子嗣而心慈手软。对他最好的维护,就是彻底忘记他的存在。
陆千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行了数个时辰,终于踏上了这一座布满了险阻的山峰,峰上的空气十分的凉爽,往下看去,能看到一片浓郁葱茏的树涛之海,天上的太阳淡淡地投下轻薄的光,周围有云雾之气虚幻般往来。陆千秋笑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就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他将要去迎接他新的一段生活了。
第48章 唐明皇(五)
八月十五。天阴。
灰黑色的云朵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将苍穹压得很低,空气里满是沉重的气息,早该降下的雨水却迟迟不落,风也没有一丝,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呆得久了,就难免不自制地涌出一股烦躁来。
陆千秋行过山路以后,他本来是要去往一个地方的,但他所关注的那件事最近又有了新的变化,所以他也放缓了自己的脚步,没有了之前的忧虑。
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矮胖的汉子,他赤着半边的胳膊,随着陆千秋走到了城门外一里地处,他本是气态昂扬的性子,但此刻却透露出浓郁的不舍道:“陆公子,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陆千秋笑着抱拳道:“赵捕头公务在身,送到这里已是足够了。”
赵捕头原名赵虎,是一个南方普通小镇的捕头,既不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也不是什么武功在身的好手。过去两个月当中,他一直被镇内潜藏着的歹徒困扰着,那凶人破门入户,杀三人,奸一人,令得镇内所有人惶惶不安,无心劳作。可就算是这样,对于震荡的天下来说,这边发生的事又不是那么迫切了。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每年每地,都会有这样的凶徒逞凶斗狠。这一次赵虎遇见的还算好的了,据说天下间除开那声名远扬的“三榜”以外,还有一种只在武林人当中流传的“黑榜”,其上记载了数百名为恶之人,其中大部分人的事迹道出来,都可以止小儿夜啼了。
但那也更容易解决一些。因为黑榜人自有菁英榜或地灵榜的人来面对,哪像他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没有名气可得,也没有利益相赠,张榜也无人应,实属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