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这个被自己收留的小公子,奇异的是,他竟有种对方正在细致观察自己的错觉,他下意识地偏离开了视线,心中忽的升起一种悚然感。他再度咳嗽了一下,有些僵硬地安抚道:“睡吧,等到你回去了,自然会将这段时期吃过的苦给忘记了……”
陆千秋却突然道:“徐师。”
男人一惊,他下意识地回望了过去:“怎么了?”
“你和我说过的‘仙人’——他们都是真的存在么?”陆千秋貌似好奇道。
男人不知这孩子为何忽然半夜起来问这个话题……这可是涉及到了他的本职啊!他立即就将刚才薄薄的睡意抛到了脑后,他挺起了脊背,刚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他的舌尖上就泛起苦涩的笑意:“你不是都已经看出来了吗?”
“徐师是说你骗了卫人一百株钱的事吗?”陆千秋含着笑意道:“徐师是在说自己是一个骗子吗?”
“哼哼,”男人有些不自在道:“这不是多了一张嘴吗?你以为你最近的吃食是怎么来的?”
陆千秋连忙作出歉意道:“我自然不是为此苛责徐师,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徐师曾经给我讲的那些故事……”
“那不是故事!”男人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那是不忿、被冒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承认的怒火,他急急道:“我亲眼看到过了,他们从天上飞过来,双臂生出羽毛,轻易地在云间盘旋,向着天空往上,只一个刹那,就消失在云间……”
“夫神仙之上者,云车羽盖,形神俱飞。身生朱阳之羽,体备圆光之翼,竦则凌天,伏入无间……”他喃喃自语不知念诵着什么,像是取自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毫无来据的古书、全由前人臆想而出的邪书。而他却深信不疑。
陆千秋叹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看,这间茅草屋是他们路过找到的一间无人居住的小屋,屋内什么器具也没有,就只有一张铺了点干草的泥床,并且,它还在顶部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透过大洞,他可以从中瞧见那永远没有变化的微白的月亮。
不论他到了哪一个世界,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这永远处于天际的日月星辰了……嗯,上一个世界似乎是个例外。陆千秋皱了皱眉。
“你在看什么?”男人不知何时靠近了些。
陆千秋没有被吓到,他畅想道:“我在看月亮。”
“月亮?”男人的眼光亮了些:“你是说,月亮上可能会有仙人吗?我之前都以为他们只会在海外的仙岛上,你听说过蓬莱……”
“你说,”陆千秋道:“我要是建一辆很长的车,有没有可能搭造起一个连接地上与月亮上的通道,让很多人,都能上去看一看呢……”
男人卡了壳,他瞧着陆千秋,像是在瞧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殊不知,这也是他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个孩子,有这样天真又无邪的幻想也是正常的,虽然这个孩子比一般人都要聪明很多,但……孩子的梦想总是这样无边无际的。他安抚道:“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进城,最好这次能多骗、咳,多赚点钱,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吃些好的。”
等这小子父亲找过来的时候,他一定要十倍、不,百倍地要回他这段时间在他身上花过的钱!别以为他真的是什么人都愿意收留的好心人!
陆千秋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了这人心中所思。可惜,环境的黑暗让男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只听见这小孩子说道:“徐师是准备日后去寻仙么?”
男人眼神黯淡了些,但他还是坚持道:“不错,等我准备好了就出海,你可知,海外有蓬莱……”
“徐师有船么?”陆千秋问。男人沉默了下去。
“徐师有人么?”陆千秋又问。男人依旧沉默。
陆千秋将视线转回到月亮上,他两只手撑在床沿上,短短的双腿悬在地面上,他沐浴着淡薄的、不可查的月光道:“徐师为何不去向先人们学习一下呢?”
“什么?”男人疑惑问。
“我听说过有人周游列国,为的是实行自己的主张与学说,”陆千秋话语一转:“徐师你说,这个世界最渴慕仙人的会是什么人?”
男人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但他不敢确定。
“是那些拥有最多的‘王’啊!”陆千秋站起身来,他用手比了个框,将月亮锁在其中,他淡淡道:“长生不死、飞天纵地,越是尊崇富有,就越是不愿失去它们。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无所有的庶人们,生存得是怎样的艰辛劳苦。”
“徐师为何不效仿先人,”陆千秋问:“从那些国家的君王那里,得到他们的支持,得到足以远航的船与钱财,得到护卫己身的水兵……徐师,你是这样想着的吧?”
男人勉强笑了起来,他开始觉着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将这个孩子留在自己的身边,他好像……聪明的有些过分了。
陆千秋回忆起他在现代带过来的所有的知识。没有人能知道一位神,全力修习起来有多可怕,他从一座图书馆换到另一座的图书馆,他给好几位的知名的教授与学者送过去探讨的邮件,但往往在他们还未回复的时候,就已经撞出了另外的思维的火花。他就这样疯狂地将一个世界的蕴藏给吸收干净,一直到一年后的某天,他再一次戴上了那个放置在一边的头盔……他需要一个可以让他如臂指使践行一切的国家,而那个国家,应当有最富有智慧的人民……
“徐师你这样的做法,”陆千秋幽幽道:“是真的有可能成功的……”
男人最后缓缓地睡了过去,他记得自己和这小子讨论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在谈若是自己成功了,要向哪个国家的君王要哪些东西。他觉着他可以先去齐国和燕国观望一下,因为他们君王的祖上就有过求仙问道的历史,而这小子却建议他去秦国试一试,他记得他回答了……
他神清气爽地睡了过去,一直郁郁的心情在这一晚上发泄出去了大半。说起来,也不愧是他猜测的公卿之子,不仅对七国的局势十分的了解,胆子也大的过分,居然敢和自己这样随心所欲地谈论各国君主。而他也是昏了头了,竟真和一个小家伙肆意编排诸王……
算了,反正只是一个小孩子,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
他睡得很沉。一直到太阳照到他的脸上,热烈的阳光照得他的脸皮有些干涩。他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立刻就被一个靠得很近的脸庞给吓了一跳!
“你!”他惊骇道:“你什么时候醒的?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那是两个黑衣黑甲的男人,甲衣由四方形的铁片串成,头上戴着武冠,足下踏着方头的鞋,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极沉重的煞气,像是真的有上过战场、亲手杀过人……
“徐师,”站在两人身前的陆千秋微微笑了起来:“我父亲派人来接我了。”
“这是好事啊,”男人转了转眼珠子:“令尊在何处,何不让我前去拜访一下?”
陆千秋道:“他没有过来。不过,我母在此,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过来看看。”
男人犹疑地跟了出去。他看到的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商队,也不是他预料中的游侠的队伍,而是长长的、沉默的军队。他们手中持着矛与戟,排列格外的整齐。在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飘着丝绸幕布的车架,车的周围是四名佩剑的勇士,他们守在四角,望过来的视线就像是利刃,割得他皮肤生疼。
“这就是收留了政儿的恩人么?”车架里传来娇滴滴的、轻柔的女子的声音。
陆千秋一脚踏上了车辕,他回望过来,面上神情是在笑:“不错,徐师确实是孩儿的恩人。”
“那就该好好地感谢他一番,”车里的丽人说:“唉,都怪那些追杀的人,若是政儿你有个好歹,你让为母我一人该怎样活下去?”
说到最后,她悲泣了起来,显然是这段时间被吓坏了。
陆千秋仍然微笑着,但他的声音已经悄悄放柔了些许:“你瞧,政儿这不是回来了么?母亲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可是不好。”
“是啊,”里面的人破涕为笑道:“回来了就好。你父王一直在等着我们,这么些年了,他还是没有忘记我们,只要我们回去了,就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担惊受怕了。”
陆千秋轻叹一声:“是啊,一切都会好的。”他最后看了一眼跪倒在车外的男子,然后他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
被称为“徐师”的男人就这样怔愣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一箱沉重的东西被扔到他面前,里面是装满的、堆叠起来的黄金……他突然醒悟过来,一下子就跳得老高,他拉住了最近一人的衣裳,急急问道:“你们是谁……我是说,我救下的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个倨傲的将领,不敢对救了皇孙的男人无礼,他只是昂起头道:“公子乃是子楚殿下的长子,是安国君大人的皇孙,你于公子有恩,是大功!这些是夫人赐予你的奖赏,听公子说,你喜黄金,喏,它们都归你!”
男人呆立在原地。他已知晓自己接触到了了不得的人。他还以为那小子只是一个隐瞒了自己身份的卿臣之子,他虽说自己是商贾之子,可无论是他身上的衣物,还是流露出的谈吐,都绝非是那等贱业之家能够培养出来的……他一次也没能联想到王室身上。
他想起了对方聪明得过分的举止,忽然明白过来,这也是他的一层伪饰。他知道他想差了,可那人要的就是他想差。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自己真正的身份完美掩藏起来。
他又想起了自己昨晚与之谈天论地说过的一切……他就像是被迷了心窍一样,将自己过去不敢说、不敢做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与他听……对方竟然还给他支了不少的招儿。对于七国,他可是一个不少的编排了许多……
“不!等等!”他飞快地提起裳裾,他着急大喊道:“你是哪一国的公子?!”
“我是说!”他追着喊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仙人、仙人是真的存在着的,我才不是个骗子……啊呸!我虽然是个骗子,但在这一点上绝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我!!”
军阵辚辚中,貌美的赵姬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脸,将之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她疼惜道:“看你,脸都瘦了一大圈了,是那人没有好好照顾你么?嗯?我好像听到他在后面说些什么?”
“没什么,”陆千秋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下去,他笑着道:“母亲才是,为了孩儿,都憔悴了许多。至于徐师,他虽然救了孩儿,但行事有瑕,先搁置一番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蠢作者又是凌晨后偷偷发文。
夫神仙之上者,云车羽盖,形神俱飞。——《云笈七签》
身生朱阳之羽,体备圆光之翼,竦则凌天,伏入无间——《神仙传》卷六
感谢在2021-10-14 14:16:49~2021-10-16 01:3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麦兜、这不是羊驼、路易十四、m 10瓶;欧欧 6瓶;残笺悠悠、l□□ 5瓶;349322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秦始皇(二)
车架一路驶进咸阳。他们一路上经过了不少的城市, 但没有哪一座如咸阳这般特殊。它以山水为防御,其中宫殿林立,外层并无城垣, 只有一层并不高的墙, 一旦敌人破入四关,恐此城将再无防守之力。
陆千秋从荡开的幕布中瞧见外面的街景,没有人敢于接近他们这一列行伍整肃的车队, 尤其是中间还包围着贵人乘坐的车架。他没有观望多久, 因为此身的母亲赵姬又一次将他拢入了怀中,她面上闪过激动、欣喜、忐忑与不安,仿佛他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片刻也无法离去。
陆千秋的心情却很平静。他在醒来之后就一直很平静。不论是初觉醒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还是遇见不该在此时遇见的徐福——不论是那种历史,都没有说过, 幼年的嬴政曾与徐福在在某个时间段里接触过。但这也没什么,这本来就是被头盔篡改过的历史,就像是最初, 他可从来没有说过亚瑟王有那样的来历。
他们一路行到了一处肃穆庄严的府邸前, 有几人看样子应该是在这里等待。赵姬下得马车,在见到最前方的一人时, 眼眶瞬间就红了,她飞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泪眼婆娑地软倒在他的怀里。
男人身穿黑色直裾, 颌下微须,他看向赵姬的神情很复杂,既带着点愧疚,又透出点怀念。长平之战后, 邯郸被围,赵国要对当时还是质子的他动手,若不是吕不韦用重金贿赂了守城军官,恐怕他也没办法从那座城市中逃出。可惜的是,当时的赵姬与公子政无法带出,只能让他们在其中躲避。
他安慰着赵姬,一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陆千秋。
可有另一人却注意到了小小年纪,就表现得十分沉稳的公子政。这是一个长耳长须之人,他身穿蓝色深衣,站在男人身后,相比较于还有些温情的嬴子楚,他面上也是带笑的,可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更多的感情了。
因为赵姬已经先下了马车,身边又没有随侍的人,所以陆千秋是自己走了下来。他在路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将之前被赵兵追杀,流落于民间的风尘洗净,显出了几分孩童的可爱。他肤色白净,眸如点漆,见到这人将视线凝聚在自己的身上,他还回过去一个简单的笑。
“这就是公子政了吧?”这人走到了陆千秋的身边,像是在照顾他心情一般,他蹲下身来,轻声道:“听说你们在路上遇到了追杀,中间可有受什么伤?”
陆千秋身高还没有长成,最多只到此人的腰部的位置。无疑,这是一个深谙他人心理的人,如果是其他的孩童,很有可能立马会因他的这番作态生出好感,但陆千秋只是淡淡地从他小指上的黑色戒子上瞟过一眼,就让他伸过来的手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