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久到沈墨庭有些迟疑地慢慢看向宁殊,她的脸正好罩在顶端吊灯的阴影之下,看不清神色。
忽然宁殊像是反应过来了,低笑一声:“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这几天有些忙,不能来看你了。”
沈墨庭垂下眼睛,听见她的脚步声慢慢走远,最后归于一片寂静。
他隆起的小腹突然又动了一下。
沈墨庭将右手温柔地覆盖在了肚子上,他又忍不住有些后悔没让宁殊摸自己的肚子。
忽然他的双眸一紧,慢慢沉思起来。
宁殊说一个月就会给他一个解释,可现在离一个月只有四五天了,她到底会给他怎样的答复……
尽管不想承认,但沈墨庭竟然一直期待着宁殊给他的解释,他心底还是对她存在着希翼,只要宁殊告诉他她苦衷的缘由,他就可以原谅宁殊做过的错事。
他怎么可以这么没有骨气。
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沈墨庭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闭上眼,鸦羽一般的睫毛轻抖,眼角慢慢变得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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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帝国的千秋节,也是皇帝的诞辰,帝国的各代皇帝都会在今天举行盛大的晚宴。
皇宫各殿亮起夜灯,灯火通明,而殿中帝国的高官贵族在舞池中滑开蹁跹的弧度,或是在一角觥筹交错,热闹喧嚣。
宁殊举起高脚杯,和身侧的官员的杯子相碰撞击在一起,晶莹的琥珀色液体随之摇晃。
宁殊笑着轻抿了一口,正和围着她的官员应酬,下一瞬几名官员却神色一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宁邱缓缓上前,他笑得温和,只不过眼底一丝精芒闪过,像是毒蛇不经意露出的獠牙。
“殊儿,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你都二十岁了。当时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可喜欢我这个叔叔了,不像是现在一般,都不肯和我亲近了。”
“哦。”宁邱故意不喊她陛下,宁殊便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一下头,看上去完全不想和他多说的模样。
宁殊越是这样不想要理会他,宁邱越想要膈应她一把:“殊儿,听说你和沈元帅闹了矛盾,他被你气得在别院养伤了几个月都没上朝。要我说,你还真是年少气盛,帝位这样重的担子放在你身上,也不知道谨慎一些。”
前几个月前沈墨庭只放出了自己要去别院养伤的消息。
而沈墨庭和宁殊不和,生了间隙,沈墨庭功高盖主,已经面临兔死狗烹的局面这些流言蜚语,自然都是宁邱故意放出来的。
不仅可以营造出宁殊忘恩负义的形象,让宁殊在大众面前失了人心,说不定也能让向来忠诚的沈墨庭对宁殊起了间隙。
宁殊自然知晓宁邱使得这些把戏,不过沈墨庭怀有身孕的事情当时不能被公众知晓,以免他和孩子被摄政王毒害,宁殊便不动声色地吞下了这些苦果。
“哦?我年轻么,年少气盛也正常。倒是叔叔看上去越发憔悴了,果然是年岁大了,不像我们年轻人这么有精神。”宁殊毫不客气地回怼。
宁邱的神色僵硬了一瞬,心底更是后悔当时没将手里的婴儿直接掐死,讪讪地笑了笑:“呵呵,果然是少年人,心性大,殊儿做了皇帝果然变了,连亲叔叔也不尊重了。”
“哪有,我可尊敬您了。”宁邱喜欢摆出这么一副伪善的模样,宁殊也喜欢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来刺激他:“听说您现在的子嗣都不是很成器,以后您要是哪天被他们气得去世了,我一定动用国丧的规格,为您的葬礼大办特办。”
“你!”被宁殊当面诅咒,饶是宁邱再会伪装,他的神色也忍不住狰狞了一瞬,恶狠狠地说道:“就怕你这种乳臭未干,无德无能的小孩子不配帝位,不得人心,镇不住帝国的子民,今后帝国发生霍乱,还会比我早走!”
宁殊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就算叔叔心底不服气,但也没办法呢,偏偏就是我这个无德无能的小孩坐在了您最想坐上的位子。”
“那又怎样,今……”宁邱忽然止住话头,阴毒地瞪了一眼宁殊,像是知道自己吵不过宁殊,面色难看地离开了。
便让这个小杂种逞一会口舌之快吧,过了今晚,她便会万劫不复。
宁邱喝下一口白兰地,勉强缓了缓一口气。
他的视线忽然和遥遥远处的云翎月对上,宁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云翎月则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的方向一眼,飞快地又转开了眼睛。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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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深,月落参横,甚至远处的天色隐隐泛白,哪怕皇宫闹热的夜宴也到了尾声,不少醉酒的人双眼迷蒙,脚步混乱地被侍人扶着走向了宫门。
哪怕宁殊刻意锻炼过自己的酒量,在自己诞辰的节日也难免不了被群臣围起来多敬酒几杯。
她不再是往日那番冷静自持的模样,醉颜微酡,腮晕潮红,一双眸子也是朦胧惺忪。
“陛下,您怎么喝了这么多?”云翎月的眸子满是关心:“我刚才看您难受的样子,给您煮了碗醒酒汤,您稍微喝几口吧。”
宁殊慢慢掀开眼皮,她歪了歪头,轻轻唤道:“翎月。”
她的声音轻柔,唤着他的名字就像是一根羽毛轻扫云翎月的心尖。
云翎月胸口一痛,将醒酒汤递到了宁殊的唇边。
不知不觉,云翎月的指尖狠狠地刺向了掌心。
“翎月,”宁殊仿佛是真的喝醉了,含糊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翎月,等我除掉了摄政王那个老匹夫,我就娶,娶你好不好?”
云翎月只觉有一滴眼泪掉在了汤碗里,他顿时面带慌乱,飞快地垂下眼睛,低低督促道:“陛下,快喝汤吧。”
宁殊顺从地咽下几口,软软地躺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唔,怎么感觉头开始痛了,果然是喝多了么。”
云翎月身躯一僵,待他回过神来眼泪早已经滑落,宁殊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动作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湿润:“翎月,怎么了?”
云翎月摸着宁殊给他擦眼泪的手背,感受着她温的肌肤的触感,忍不住哽咽道:“陛下,对不起……”
第二十九章
宁殊怔怔地看着云翎月, 仿佛还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忽然她猛然捂住自己的小腹,不敢置信地望向云翎月,慢慢开口:“你……”
云翎月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浸透, 只看见宁殊模模糊糊的脸在面前跳动,他猛然跪下,拉住宁殊的裙摆,不断重复地嘶声喃喃道:“对不起, 陛下, 对不起……”
而就在这时, 有数道整齐的脚步声走进殿内。
宁邱乐呵呵地笑着:“殊儿, 本来不想扰你安眠的, 但是既然你都快要走了, 做叔叔的, 总该亲自来送送你不是么?”
宁殊在此时此刻才仿佛酒醒了一般, 她眉头紧蹙, 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向云翎月。
她仰以为仗的精神力消失了。
“你刚才给我喝的东西……有问题?”
云翎月咬了咬嘴唇,垂下头颅低低地说道:“陛下, 我的家人在摄政王的手里,对不起……”他除了道歉,似乎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这个月以来, 宁殊待他极好,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但家人这个把柄始终捏在摄政王的手里, 他这辈子就如同是被罩在玻璃盖里的飞蛾, 看见近在咫尺的温暖, 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冰冷的瓶壁上。
宁殊有些慌乱地看向四周, 向来守在四周不离左右的暗卫却始终没出现,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宁邱像是发觉了宁殊的不安,得意地怪笑一声:“ 陛下还是不要再找你的暗卫了。我估摸着时间,这些小家伙都被我的忍人手解决得差不多了。”
宁邱看向身侧的云翎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身为alpha的气力很大,随手提起身侧的云翎月,揪着他的头发炫耀道:“陛下暗卫巡守和换岗的部署泄露,还有多亏了翎月这几个月以来,每晚精心的观察和记录。”
云翎月垂下眼睛不敢和宁殊对视,只是眼角缓缓淌出一行眼泪。
而宁邱则满脸得意地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动手。”
现下宁殊没有了精神力又失了暗卫,根本不足为据,就连平日里向着她的大臣也喝得烂醉,再加上这段时间里她在流言蜚语的攻击之下失了人心,而今夜千秋节的闹热,便是欢送她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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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便是一月之期,沈墨庭目光幽深地看着紧闭的悬浮门。
宁殊已经两三天没来过了。
虽然被宁殊囚禁在这里,让沈墨庭觉得羞耻又气恼,但宁殊每天都会抽出几个时间来地陪伴他,让沈墨庭竟有几分沉溺在她故意营造出来的温柔乡。
而且不是说好一个月之后就要给他一个解释么?可是为什么她直到现在都还是没有来……
沈墨庭有些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宁殊这几天没有来是不是那天他不准让宁殊摸肚子,和她拌嘴了几句,宁殊便跟他置气起来了?可是他被宁殊关起来了这么久,难道就不能有点脾气么?
沈墨庭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
就在他胡乱揣测的时候,悬浮门忽然开启了,沈墨庭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发现是穿着紧身黑色作战衣的宁岫。
他目光紧张地扫了一圈,快步走到沈墨庭的身前,然后把束缚着沈墨庭四肢的铁链和项圈都解开了:“沈元帅大人,陛下叫我来接您。”
沈墨庭看见是宁殊的亲信这才心底踏实了一些,面上却不显,只是侧过头冷嗤一声,然而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宁岫。
宁岫像是很焦急一般,动作迅速地把关押在地下室的石翼也放出来了,他的动作仓促得有些慌忙,就像是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一般,
直到坐上悬浮车的时候,石翼还一脸怨念,不停地小声谩骂着宁殊,沈墨庭却没心思管这些,他看着玻璃窗外飞速移动的景物,神色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储物扣开启之后白色流光闪过,沈墨庭的手中已经紧握了一柄高频震动粒子切割刀,正放在驾驶座的宁岫咽喉之处。
宁岫有些讶异地望向沈墨庭。
沈墨庭的眉眼凛肃而冷厉,寒声质问道:“这不是去皇宫的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气度森冷,威严凛冽,寻常人根本不敢直视,更逞论被他用武器指着喉咙。
但宁岫在遇到宁殊之前过的一直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他分毫不惧,只是平静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属下也不过照做而已。”
“那她人呢?”沈墨庭疾言厉色地问道,一抖手腕,将光刃又逼近了几分。
宁岫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沈墨庭只觉心头那股不安被裹携着膨胀,让他愈发不安,声音微颤地开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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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隐隐泛着鱼肚白,无数具断手断脚,或是没有头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机甲的残肢断骸也到处到处都是,远处有滚滚黑烟升起,入目所及,皆是残壁断垣,满目疮痍。
这还仅仅是皇宫的外围,便无声地述说这场宫变有多么的残忍和血腥。
尽管沈墨庭见识过画面更可怕的虫族战场,他从来不曾感到畏惧,但这是沈墨庭头一次见到战后的画面,四肢有些发软,脚下晕乎乎地竟然有些站不稳。
沈墨庭咬紧牙关,步履慌乱地向宁殊的寝殿奔去,目光却一直紧张地从每一具尸体扫过。
他害怕来迟的自己,最终见到的会是宁殊冰冷的尸体。
他不需要宁殊自以为是的保护,也不想要踏着她的尸体握紧那无用的权利。
从始至终,他所求的不过只是能和宁殊平安相守而已。
就在这时候,沈墨庭遥遥望见一个人影,从那座熟悉宫殿高耸的云梯直直跌落,一滩血花破开了天色,晨星破晓。
也染红了沈墨庭的眼睛。
他的眸子不敢置信地一缩。
沈墨庭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无力地跪在那具被摔成血人的身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去抱她,只是在看到身下之人被污血染红的五官之时沈墨庭愣了愣。
“啧啧啧,墨庭,你当着我的面去抱其他的alpha,而且还是我的仇人宁邱,是什么意思?”女声带着几分调侃在背后响起。
沈墨庭僵硬地转过头。
宁殊笑盈盈地看着他,身后的晨光给她渡了一层璨焕的金边,而她逆着光朝他缓缓而来,就像是他们在玻璃穹顶相见时那般耀眼,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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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儿,明明昨夜如此险象环生,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成功击杀了摄政王?”
宁殊给沈墨庭倒了一杯热车,沈墨庭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仍是有些后怕地问道。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身侧的宁殊,如同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抱着玩偶熊一般。
沈墨庭到现在,都觉得宁殊如今好端端地坐在身边是他的错觉一般,只要他一个不慎就会回到那个可怖的现实。
“其实自从我让你去别院养胎,对外宣称是你要养病,而摄政王抓住这个机会试图离间我们和用流言蜚语损害我的名声,你的属下石翼对我的意见那么大,想必也是听了不少传言,这便是我的第一步棋。”
沈墨庭闻言双手下意识地捏紧,骨节泛白。其实并非只是石翼在他面前说这些功高盖主和兔死狗烹的话,他的不少老部下都苦口婆心地劝过他。
幸好……他一直都全身心地相信着宁殊。
“他以为自己是在主动出击,让我不得人心之后,开始拉拢曾经对我效忠的大臣,殊不知他们都是我派出去的双面间谍。而摄政王还派出了那个名叫云翎月的舞姬,试图用美色引诱我,更是做戏让他为我挡了一木仓,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