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掐着嵇无泠的脖子,贴近他耳侧,似笑非笑地开口:“乖徒儿,几日不见,你倒是给为师树了个好名声。”
清冷的幽香扑进耳窝,嵇无泠的喉头在她掌心下一滑,低哑地开口:“能为师尊多拉些入魔界的人,入歧很高兴。”
宁扶沅掐着他的下巴,凑过去,突然笑了:“本尊,可很不高兴呢。”
“坊主,”下一秒,一道靡艳的嗓音突然插进来,温温柔柔地询问,“赌具已经为您备好,还要赌吗?”
嵇无泠心底莫名划过一丝阴郁,他抬起头,遥遥望见一个相貌侬丽,眉眼细长的少年。
那少年懒懒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嘴角似带着一丝讥讽的薄笑。
嵇无泠漆黑的双目里,骤然闪过一丝寒意。
胸前的垢垢剑似也察觉到他的不快,在剑鞘中震动,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脱剑而出。
“赌,”宁扶沅丝毫未察,她抱着胳膊站回去,冲嵇无泠缓缓地微笑,眼底却一片凉意,“乖入歧,由你来跟为师赌,若你赢了,便可保这些人的性命。”
“不过嘛,相应的,本尊就要驱你出师门了啊。”
嵇无泠心底一震,他骤然抬头,似想要说话,宁扶沅却并没有给他机会,神情淡漠地站到了赌场正中央。
“这场,赌的是什么?”
“回坊主,是抽筹签。”百事晓极慢地开口,将一桶血红的人骨筹签,放到桌上。
“五十二根筹签,各记不同点数,先满二十一点的则输。”
宁扶沅垂下眼眸,随意点头:“那就筹签吧。”
“首先,请放赌注,本坊以三魂七魄为注,直到三魂七魄皆失为止。”小厮全场高唱,给众人展示了一遍骰子,“请放人注,自己或他人亲友皆可为注!”
嵇无泠那边本是吴渡要站出来的,却被他拿剑拦住了。
宁扶沅这边,百事晓自告奋勇,要当人注,她没拦着。
因修真者皆有三魂七魄,因而赌局也共计十局,六局为胜。
宁扶沅有一双能透射世间万物的眼睛,这种赌局对于她而言,向来毫无挑战性和体验感。
嵇无泠手上的人骨筹签,轻易暴露在她一双赤眸下,宁扶沅只需要根据他手里的点数,稍微计算,就能赢了他。
第一轮结束,宁扶沅毫无意外地赢了。
身后立刻传来那百事晓的欢呼:“坊主太厉害了!撕碎他的三魂七魄!”
宁扶沅这几天以来郁结于心的情绪,在对上徒弟紧抿的唇角时,瞬间舒坦了。
她慵懒地靠在庄主座位上,心底冷哼——
就这,也想从本尊手上救人。
只在那赌坊小厮,拿着灵器上来,要抽走嵇无泠的一丝力魄时,她莫名有些不快。
宁扶沅皱了皱眉,很快扫走这种情绪,继续下一轮。
抽走力魄,嵇无泠很快站立不稳,倚桌而立,垂下眼眸,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下一轮很快结束,百事晓袅袅的笑声愈发夸张:“坊主实乃深藏不露,就是要这样。”
“闭嘴!”宁扶沅不快地回首拂袖,将人远远扫开。
这一局,抽了嵇无泠的天枢魄,天枢主管魂魄平衡,魂魄失横,他脸色瞬间惨白,涔涔汗意从额头而下。
宁扶沅看过去的时候,他仰头冲她微微一笑,黑眸里似有亮光。
她怔了怔,心底的舒畅感,突然少了许多。
宁扶沅收回视线,冷声催促:“愣着干嘛,下一轮!”
接下来,宁扶沅一连又赢了三轮,嵇无泠七魄少了五魄,在输下去,恐怕连三魂都要失了。
那百事晓却诡异地红着眼睛,神情愈发兴奋,不断在身后撺掇:“最后一局!最后一局!杀了他!杀!”
宁扶沅居然莫名被那声音蛊惑,眼前缓缓浮现似曾相识的血雾,怂恿她杀人见血。
她很快回神,望着对面如过了水一般,不断战栗,连表情都因为失去中枢魄而麻木的少年。
他一袭白衣上,已经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面色隐隐反泛着淤青,那是魂魄离体时,剧烈痛苦所导致的。
宁扶沅突然索然无趣。
再输一局,他就要被抽走一魂,魂体缺失,必定不能长命。
她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丝茫然,不太理解心脏传出的钝痛和不忍是什么。
没人察觉她的情绪,小厮已经兴奋地高唱“第六轮。”
宁扶沅摸过骨签,下意识不想去看。
她眨了眨眼睛,异常干涩,居然不想用那双赤眸的透射能力了。
嵇无泠手指几乎止不住在颤栗。
他伸手要去摸骨签,却被人握住指尖。
宁扶沅很快收手,没看他的表情,只嘱咐小厮:“给我根布带。”
她拿布带缠住赤目,在脑后系紧,闭上双目。
也就无人得知,在她闭眼的瞬间,那本来还扶桌而立的少年,重新站直,身形笔挺,望向对面热血上头的百事晓。
黑目冰凉,似有寒意迸射,他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
再见。
第十四章
那百事晓眯了眯狭长的凤眼,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故意拉长语调:“坊主,他瞪我呢,好可怕,您可千万别把我输出去啊。”
宁扶沅没搭理他,摩挲着薄薄的束眼带,声音淡淡:“入歧,还要继续吗?”
再继续,一旦输了赌局,魂魄全失,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继续。”嵇无泠微微一笑,收回对百事晓的冷意。
他用指腹缓缓抹去嘴角的血,望向师尊的眼底,却很宁静。
“好得很。”宁扶沅面色骤冷,隔空把小厮手里的骨筹桶拉过来,摔在桌面上。
隔着一层特制缎带,宁扶沅并不能看清骨筹上的字迹。
她摸出第一根骨筹,淡漠地想,既然他如此想赢,以救下那群无知者,就让他赢吧。
大不了,她再亲自将他手刃,扔去饲养幽命花。
但出乎宁扶沅意料的是,这局放水,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小徒弟似乎是倒霉透顶了,不管她怎么放水,他丢出的骨筹数,总能比她大。
偏偏身后那名为百事晓的蠢货,还一无所知地继续欢呼:“上上上!坊主技术精湛!干他!”
宁扶沅太阳穴突突地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小徒弟——
莫非,他真不是散播流言的人,也并不想赢,而是一心求败?
终于,第六轮即将结束。宁扶沅的手上只剩寥寥无几的骨筹,且全是大点数。
她扬了扬唇角,率先丢出一枚最大点数的,直接越过了21点。
在周围不解的议论声里,宁扶沅懒洋洋地托着下巴。
“第六轮,傀儡坊胜!”
明明这一轮输了,宁扶沅心底却莫名畅快。
身后很快传来百事晓凄厉的惨叫——
“啊~痛~呜呜坊主,但在……在下为您献身,死而无憾。”
那妖娆的尖叫声在赌场上空全方位萦绕回旋,嵇无泠心底的躁郁迅速腾起,他“蹭”地抽出垢垢剑掷过去。
剑刃斩断百事晓的发丝,擦着他嘴没入地面,让他的哭诉不得不戛然而止。
垢垢剑很快回来,嵇无泠手中缓缓地擦剑,双眼却一转不转地凝视着他,似有浅薄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轮里,类似的场景接连上演,宁扶沅终于慢慢回过味来了,自己这个小徒弟,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骨筹赌法向来胜率不超过46%,但他却稳赢了接下来的五局。
想起他前五轮连败的惨样,宁扶沅几乎压不住心底的火,跟她演戏?
很有挑战感是吗?
第九轮结束,那百事晓再次回来时,已经是遍体鳞伤,伏在她脚边,声音虚弱又断断续续——
“坊主,若我死于此地,是命中该如此,您切勿愧疚,只恳求您,将我的尸骨,变成传说中永不凋零的幽命花,长伴您左右……”
嵇无泠握刃的手陡然收紧,他垂下眼眸,视线长久落在那人紧攥着宁扶沅衣摆的手指上。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砍。
正要动作时,宁扶沅已经不耐烦地一脚把人踹远了些:“死不了。”
她重新抬起头,舔了舔尖牙,愉悦地微笑,很好,还剩最后一轮。
赢得很开心是吧,等这局结束,本尊定要你有来无回。
果然,这最后一轮,他又故技重施,总是不慎大她一两点,宁扶沅却不愿玩这种小把戏了。
她故意留了小点数的骨筹在后,先把大的丢完,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时,场上局势几乎一边倒。
隔着空气,都能察觉到傀儡坊那边的轻松气氛。
宁扶沅垂了垂眼眸,微微一笑,开始丢小骨筹。
差距一点点拉小,一点点向二十一点逼近。
等手里只剩下两根骨筹时,宁扶沅却故意迟迟不出骨筹,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宁扶沅算了算,嵇无泠手上,还剩“壹”点和“拾”点,而两人目前的点数,分别是十八和十六。
她先扔了个“肆”点,料定他会先扔“壹”。
宁扶沅都准备随便丢了手上最后一根骨筹,就等出门就收拾人了,却听见清脆的骨筹落地声,间杂他的淡笑:“十点,抱歉,我技不如人。”
“姬夫人方胜!傀儡坊败!”小厮高唱,“速速将此人拉下去,收走全部魂魄!”
宁扶沅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快速扯下眼上的布带看过去——
他反手盖在桌上,迟迟没出的那根骨筹,分明就是“壹点数”。
她实在想不通小徒弟的脑袋构造,等赌坊人拖拽着要将他拉下去,抽去魂魄,血肉喂进骨柳林时,宁扶沅一掌拍飞了众人,走到他面前,掐住他下颌骨。
“不是很想赢吗?”
嵇无泠颤了颤指尖,似想去抓她的衣袖,却最终只是隐忍地收回带血的手指,低低一笑:“不想。”
他仰起头,脸色苍白,眼神却认真:“师尊高估入歧了。”
“我心中早无大义仁善。惟愿做师尊一人的徒弟而已。”
那双黑眸澄澈清亮,让她恍惚间,想起从前在灵界最高峰顶,仰头看到的冷清星河。
宁扶沅消去伪装,露出赤红的双目,冷漠地吐出几个字:“不怕为师杀了那些人?”
他沉默片刻:“我救人,集结他们,也只是希望多些人,如我这般崇爱师尊。”
宁扶沅眼底划过一丝茫然,她抬手,轻轻抚住失稳的心脏,刚要继续逼问何为“崇爱”,浑身是血的少年,却已经支撑不住,闭着眼睛朝她倒过来,轻轻砸在她肩上。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他冰冷僵硬的身躯,蹙了蹙眉。
师尊的怀里炽热滚烫,隐隐散发着幽命花的冷香,他拼着最后一丝意识,也不舍得抽身离开。
嵇无泠很快说服自己——
反正他晕过去了。
晕了后所做之事,怎能算枉顾尊卑?
他双目深深埋在她肩窝里,大着胆子,放任自己的手,自她背后紧紧攥住她的发梢,无意识地喃喃:“师尊。”
少年散乱的乌发与苍白的肌肤相错落,有些未干涸的血,还顺着她衣襟,悄然没入她肌肤里,连血都是凉的。
仿佛下一秒,呼吸就要随魂魄散尽。
让宁扶沅联想起,初初从赌坊中救下他时的模样。
她缓缓收拢手臂,朝周围环顾,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剑修无渡身上:“你,过来。”
“坊主?你要坏赌坊规矩救他?”百事晓已经被归还三魂七魄,不知何时凑过来,狭长的眼底满是不赞同。
“此人表里不一,心机叵测,切不可再留着。”
宁扶沅没有搭理他,而是懒懒地掀开眼皮,一双赤瞳毫不遮掩地直视吴渡:“想入魔界是吧?去,把赌坊小厮杀了,将他抽走的五魄取回来。”
“啊?我……我??”吴渡颤巍巍地开口,但对上宁扶沅冰凉的眼神,不知为何,只觉得头皮发麻,被蛊惑了似的,迟疑地举起剑。
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一个炼气期的小剑修,居然把金丹期的赌场小厮给杀了!
吴渡双手双腿都在打颤,宁扶沅嫌弃地撇过他,对着角落里惊疑不定的其他人拔高音量:“还愣着做什么,砸了赌坊,声音砸得够清脆的,来寐坊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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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把三魂六魄给小徒弟安好后,宁扶沅垂下眼眸,正要离开,一只荧光点点的追音蝶,却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
她这才想起,十五日之期到了,留在言星身上的那只追踪用的蝶,确实该回来报道了。
宁扶沅勾手,追音蝶散开,飘渺的画面立刻在房间内投射出——
一开始,是言星离开魔宫后的画面。
几乎是宁扶沅一离开,她马上领着一行面无表情,行若僵尸的人,往深渊的浓雾中匆匆走去。
追音蝶乃深渊产物,并不能下深渊,一下就被深渊吞并,作用全失。
因而它只能从言星发髻间坠下,停滞在深渊入口的地方,到处徘徊。
画面只保存了言星入深渊前,最后一句话——
“所谓修道不过妄念,待我归来,这世上只会剩魔界。”
接下来的七日,言星都没再出现过,一直到第八天,入深渊的侍从之一,某个跌跌撞撞,眼神溃散的男子,从黑雾中跑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仿佛有什么在追他。
紧接着,他突然尖叫一声,头颅被掀翻,滚入深渊里。
他的身后,缓缓浮现言星冷漠的影子。
她浑身冒着黑气,破烂的手臂青筋绽开,似有戾气翻滚。
去时几十人的队伍,回来时,就只剩下言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