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妖非礼勿视。”冷冰冰地男声突然自她脑袋后响起,紧接着,就有一只手沉默地伸出,在她企图张开的小手前,再挡了一层,把她想偷看的念头,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谁说我未成年了,我马上就满三百岁了!”九尾小狐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缀着个高大的青年当跟班,她立刻不满地嚷嚷。
这话一出,旖旎的气息瞬间被击散,宁扶沅已经彻底醒神了,她手指一哆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徒弟,可能也才三百岁……
这这这在妖族里,才刚刚成年吗?
宁扶沅活了三万年,头一次心底,诡异地升起一种负罪感。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嵇无泠眉心乱跳,早在门口两人闯入的瞬间,就收起了尾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解释道:“师尊,我乃半妖,生长是照着人族走的。”
理智重归大脑,宁扶沅才她惊觉自己险些就顺着梦境的预兆行事了,果然极危。
她连连摆手,轻咳一声,皱眉斥责他:“本尊再正直不过,刚刚只是在考验你罢了,切莫胡言乱语!”
“这是入魔第二条法则,魔修皆善欺诈,务必心中无情无欲,以免被骗。”宁扶沅一本正经地冷哼,“本尊很失望,你险些没通过试炼。”
嵇无泠:……
他一双清凌凌的黑瞳,就那样没有情绪地看着她。
雪色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是在说:师尊你随便乱解释,反正我都会信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宁扶沅很不高兴,抱着胳膊丝毫不心虚,“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还不够本尊吸一口就要成干尸了。”
“何以谈双修!”
嵇无泠冷清微笑的面庞,终于有一瞬间的皲裂。
他清楚听见,刚刚被他威胁过的无垢剑在嚣张放肆地哈哈嘲笑。
【噢哟,你好师尊亲口盖章了——你不行,入魔好啊入魔真的好,祝你有生之年当得上魔尊的鼎炉。】
“闭嘴。”嵇无泠给无垢剑施了个禁言术,世界终于安静了。
房间失去门,只有穿堂呼啸的风充斥着整个空间,无端透着诡异的尴尬感。
“那个,”九尾小狐狸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迟疑地打破沉寂,“其实,我们来,是想说,刚刚阿清在门口目睹了一道邪气溜走,是从你们这边逃出去的。”
“阿清说那邪气非比寻常,坊主可知它的来历?”
那叫“阿清”的青年极其眼熟,但宁扶沅平生来只喜欢好看的东西,譬如六界奇珍异宝,譬如面孔漂亮的男女。
这青年剑修其貌不扬,她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提不起兴趣地嗯了一声。
“我故意放走的。”
她说着,随手一挥,就有一只追音蝶自黑暗中滢滢飞来,停驻在她掌心里。
记录的画面,正是那漆黑虚无的邪气。
那邪气十分微弱,只像一道没有生命的风,在坊间城中乱窜,但仔细观察,就会发觉它所到之处,很快就有一道生命悄无声息地泯灭,起先只是草木,然后是阴沟里的鼠,最后是人。
那邪气也随之越来越壮大,直到最后,它闯进一片骨柳林中,停在一井坛祭碑处,往下一跃,彻底消失在坛底沼泽中了。
但那一刹那间,隐约可辨邪气化成了人形,仿佛披了一身斗笠,分明个是成形的邪魔。
宁扶沅收回手,画面立刻成了齑粉。
她舔了舔唇角,赤眸重新亮起来,本来因为不能快乐而产生的戾气,像突然找到了发泄口,瞬间消散了许多。
九尾小狐妖还没从刚刚的画面里醒过神来,她表情凝重,下意识抱着那剑修的胳膊,瑟缩了下:“阿清,好可怕,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道悠悠的嗓音响起:“啊,想吃。”
小九尾狐妖:??
她立刻扭头,却见旁边红衣少女托着下巴,双目晶亮,似格外迫不及待。
呜呜呜坊主好棒,不愧是她要追随的女人!
“入歧,走了,为师带你授课去。”
“等一下!”本来还很怕的小九尾狐妖见自己崇景的人要走,立刻不怕了,兴冲冲地就要跟上,“我也去我也去。”
宁扶沅却像是没听见。
眼见红衣少女就要消散在门口了,九尾狐妖少女急急地拽住她的衣角:“那带上我吧,我可厉害了!”
说着,她瞥了眼一旁苍白的少年,十分骄傲地挺挺胸:“我有九条尾巴,每条都比他的好看,还擅长逃命。”
嵇无泠:?
宁扶沅瞥了眼她身后摇曳的尾巴,突然脚步一顿。
她终于想起这青年是这谁了。
这不是割了小狐狸妖的尾巴,还拐卖她的正道剑修吗?
宁扶沅眯了眯眼,骤然顿住脚步。
“这是个正道剑修?”
九尾小狐妖来寐坊这么久,比谁都清楚这位新坊主,最厌烦正道人士不过。
她忙拽住要拔剑的冷冰块。
“不不不!他跟一般剑修不一样!他心可黑了!”
宁扶沅挑挑眉。
“真的!”小狐狸妖生怕她不信,急急地解释,“其实并非是他拐卖我,而是我观察了好久,亲自找上他的。”
“我跟其他狐族不同,生下来被动技能就是断尾求生,断尾巴于我而言看着血腥,其实根本没感觉,不怎么痛。反正还会长。”
“之前……我进不来野渡城,在门口蹲守好几日,才抓住阿清这个落单的剑修。”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起来凶嘛,所以我才提议让他假扮成拐卖我的,我们俩都混进来了。”
那阿清正要开口,却被小狐妖恶狠狠地瞪一眼:“你闭嘴!”
“坊主你不知道,他演坏人可好了,我觉得,他肯定早就想加入魔界了。”
正道阿清:?我不是我没有。
嵇无泠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听着。
他对妖族和正道都无半点好感。
师尊亦是。
依照师尊的惯例,她会听这么久,只是爱听热闹罢了。
等她听完,就会变脸杀了这两人。
然而下一秒,他却听到师尊轻飘飘地扫了眼那正道剑修,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既然一心想入魔界,那你们跟着吧。”
“啊啊啊!坊主太好了!我们一定不拖后腿。”
嵇无泠一震,眼底划过丝丝复杂。
他垂下眼眸,心底艰涩和欣慰混杂。
这一世,果然跟从前有些不同了。
原来,师尊未曾经历重重背叛,和正道疯狂打压前,其实还存着一丝仁心的吗?
他正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能稍微透露从前在明青宗的事情,为后边东窗事发做铺垫时,却听师尊扭头催促他。
“入歧,快些,师尊要教你为魔道理了。”
他眉心一跳,快步跟上。
宁扶沅压低音量,赤眸闪烁着兴奋:“邪魔最喜正道人士的气息,待会儿就把那剑修丢去当诱饵。”
“这条道理,叫杀遍正道,一个不留。”
嵇无泠眼皮一跳,后脖颈快速腾起一股凉意。
他面无表情地拔除了自己交代身份的危险想法——
天真。
他怎么会以为师尊有心呢?
第十七章
野渡城的热闹与荒诞,向来不分昼夜,按理说,此时该是四坊间坑蒙拐骗,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
但等他们离开寐坊才发现,街陌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的踪迹。
路过斗炼坊和傀儡坊,正门侧门都大敞着,内部却黑洞洞一片,听不到任何丢骰子或打架的动静。
连风声都没有,只有浓稠黑暗和雾气,压迫感十足地迫近。
“你们有没有觉得,血腥味好浓啊?”九尾小狐妖怂怂地放慢脚步,左顾右盼,“那邪魔不会在暗中窥视我们吧?”
野渡城上空堆垛满黑压压的云,完全遮住了月光,再加上浓黑的雾,几乎看不清路。
九尾小狐妖当下就让剑修变了盏灯笼,兴冲冲地跑到前边,把那暗红灯笼递给宁扶沅。
“太黑了,给,坊主大人,你别摔到啦。”
宁扶沅挑挑眉,看着小姑娘一边畏缩着脑袋,一边又拼命昂首挺胸,以彰显自己不怕的表情,轻嗤一声。
她心情不错,刚要伸手接过灯笼,却被人抢先一步,中途截胡。
嵇无泠风轻云淡地捏着灯笼,随手往后一抛,灯笼便回到了后边剑修怀里,险些摔散架。
而后,他仿佛自己并没干过这种缺德事,连头也没回,表情自然地从怀里摸到储物袋,掏出一团光芒流溢的莹白光球。
嵇无泠微微一笑,松开手,光团就到了半空中:“这是雪萤,我从前随意采来照路的,师尊勉强将就一下。”
雪莹?
那不是传说中生长在大荒雪山中,能让断骨重生的稀有精怪吗?灵界有人出到10000灵石一只,你抓了几百只,就拿来照明??
九尾小狐妖顾不得跟他争,只有种暴殄天物的痛惜,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只重重地跺了跺脚:“坊主,败家徒弟要不得的!”
那些雪萤被一层透明的薄薄囊袋拢住,飞不出来,速度也快不了,只能在宁扶沅头顶两尺的位置打转,有趣的紧。
她面色淡漠,像是司空见惯,对那雪莹丝毫不感兴趣。
“走吧,先去骨柳林。”
一路上,好几次,嵇无泠都不经意瞥见,她赤眸悄然掀开,往头顶看一眼,似乎是想伸手,拽一拽囊袋。
但顾及师尊的威严,宁扶沅板着脸,一次都没动手。
嵇无泠强忍着笑,假装没看见,就这样一直到了赌坊前的那片骨柳林前。
他轻咳一声,率先加快脚步:“这骨柳林雾气大,血味重,我先去前边探探路,看看那祭坛在何处。”
宁扶沅的赤眸微闪。
她懒懒掀开眼眸,随口应了,又把小狐妖跟剑修也指使去另一边探路。
然后,等四下彻底无人了,她才一把拽下头顶的囊袋,表情坦然地一边抓揉,听雪莹在其中困兽般“嗡嗡”乱窜,一边就着光往前走。
没走几步,宁扶沅搓萤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她挑挑眉,望着漆黑幽深的骨柳林里,倒吊着无数随风飘荡的人影。
不是白日被她打碎的那批人骨。
换了另一批新的,这些人身上衣服犹在,像刚死了没多久,脖子连同四肢,一起被桀然的骨柳枝条死死捆绑住,血正顺着枝条往下沥。
雪萤煞白的光透射在那些脸上,反衬得眼珠子溜圆。
下一秒,就有尖利的女声从西边传来,响彻整个骨柳林:“鬼——鬼啊啊!”
宁扶沅遗憾地抓了抓怀里的光团,有些不舍地放手,让它重新升上半空。
几乎是雪萤光团刚升起的瞬间,九尾小狐妖就拽着剑修飞快跑来,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脚下生风,结结巴巴地跟宁扶沅汇报:“坊……坊主,好多鬼,不对,是人,我……我知道野渡城消失的人都去哪了!”
宁扶沅揉了揉被吼得发麻的耳朵,指了指对面:“你说的,是那些吗?”
九尾小狐妖愣了愣,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双瞪圆的吊眼。
九尾狐妖:……麻了。
眼见她被吓傻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高大剑修,终于开口了:“不止树上的,我们在西边,还看到了一长队没被吊起的。”
“这些人浑身冒黑烟,像是被蛊惑了,我们怎么都喊不醒,非要排队等着被骨柳树吊上。”
宁扶沅啧了一声,赤眸中闪过一丝不满:“本尊都没一次性吃过这么多。”
“这邪魔,很嚣张啊。”
剑修:?
宁扶沅都懒得多看这相貌平平的人,随手一挥。
下一秒,一把被火焰缠绕的弯刃凭空出现,瞬间自骨柳林间刮过。
看似轻飘飘,刃锋却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每棵树。
但不等树上吊着的人落地,本来劈断的树,又从地底往上生长出,几乎是瞬间恢复了原状。
哟,还死不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
想到自己闭关后,魔宫那些没人照顾就死了一片的幽命花,她心头愈发不满。
这邪魔,难怪要提及幽命花,居然敢挑衅她。
“这些树乃邪物,根系在地下的沼泽里,不拔除根系,骨柳林便死不了。”独自一人摸黑去找邪魔消失祭坛的嵇无泠,很快回来。
他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带着丝奇怪的情绪。
宁扶沅看他一眼:“祭坛找到了?”
“找到了,祭坛下边就是沼泽,沼泽里全是骨柳树的根系,和……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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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位于骨柳林深处,赌坊后边的荒地里。
击碎坛盖,立刻就有腥臭的黑烟,争先恐后地往外溢出。
下边如同一口井,井径窄而深邃,仿佛一直通到地下的鬼界去了。
嵇无泠掐了个生焰诀,把一截点燃的枯枝往下边丢去,随着枯枝的明火从井中滚下,黑烟有瞬间的消散,隐隐可见井底确如他所说,是咕噜冒烟的沼泽和堆砌的人骨。
九尾小狐妖看了眼就脚底发软:“那邪魔就在下边沼泽里?我们小声点,别把它惊动……”
了。
九尾小狐妖话音未落,就觉得脚底一空,她茫然地低下头,望见漆黑深邃的洞,和无数跟她对视的骷髅头。
接踵而至的,是震天撼地的剧烈轰炸声。
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井口,被宁扶沅一掌轰开,生生拓宽了好几丈,以至于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通通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