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满地伸出戒尺,敲了敲他的额头。
“嵇无泠,给本尊抬起头来。”
“相貌如此好看的小郎君,日日缩着脖子是怎么回事。”
那一刹那,他被迫抬起头,望见少女侬丽的面庞,笼在滢滢的亮光里,摄人心魄的眉眼无比清晰。
嵇无泠瞳孔微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漏空了一瞬。
她凑近他,赤红的双眸微微眯起。
幽冷的淡香也随着她轻摇的衣袖,缓缓靠拢,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罩住,挠得他心脏一点点发颤。
嵇无泠悄无声息地攥紧自己的指尖,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位魔尊的样子。
自然也看清楚了,那双清透赤眸里,倒映着自己渺小而完整的影子。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长得很好看。
亦是第一次,那个“为自己而活”的模糊念头,映在了他心脏底。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嵇无泠当时并未按照情蛊的提示,做出相应的表情。
只是睁着一双茫然漆黑的双目,呆愣地望着少女昳丽的脸。
他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温暖,虽然那时还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直到丹田处,情蛊撕扯的痛意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又面无表情,很可能暴露了,他掌心里起了涔涔的汗意。
刚想扯着唇角,微微一笑,匆匆掩饰过去,不想下一秒,一只发凉的掌心,却轻轻搭在他头顶上。
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又揉了揉。
“听不懂?”
她蹙了蹙眉,表情倒是也没有多少苦恼。
“你刚入魔道,听不懂也正常。”
红衣少女挑挑唇角,心情不错的样子,抬手从长廊的檐角,摘下一只光芒流转的粉皮灯笼,塞入他怀中。
“庖屋里的蒸糖糕应该好了,你自去找找吧。”
“对了,你怕黑,记得带着灯笼。放心,有为师在,不管魔侍还是奇穷,都不敢做什么。”
嵇无泠抱着怀里粉皮的灯笼,傻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师尊鲜红的裙摆次第扫过长廊,千万盏灯笼将她的背影裁剪成一个绮丽缥缈的梦境。
嵇无泠抚了抚丹田处,彼时情蛊第一次发动,牵扯出的强烈剧痛,他表情困惑又痛苦。
他抱着怀里的灯笼,蜷缩在柱下,却觉得通体温暖。
其实起初,魔宫是没有灯笼这种东西存在的。
魔界位于神陨之地,魔宫又矗立在世界尽头望墟渊。
这里永无日光,只有漫漫无穷尽的黑暗。
魔尊生于此地,自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那些傀儡做的魔侍,就更不提了。
嵇无泠初初到时,因为这里从不点灯,吃了几次幽命花戏弄人的暗亏。
他都暗自忍过去了,只想着有朝一日踏破魔界,第一件事,便是掀了这些嗜血的花。
直到某日,他被扔出去历练归来,踩着粗粝漆黑的石头,一路听着深渊底呼啸的阴冷煞风。
好容易爬上悬崖,竟然看到整座魔宫都浸在粉滢滢的亮光里,那红衣少女便立在宫门下,把玩着一盏粉皮的灯笼。
她抬眸看他,脸上表情似是很不耐烦,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见他还傻愣愣地立着,扭头皱眉,将灯笼扔给他,拽着他的袖子往里扯。
“杀几个邪魔这么久,蠢死了。”
握着他手腕的指尖,并不温暖,但他却觉得安定。
他悄悄反手攥住她的手指,跟着她慢吞吞地走,故意放慢脚步,引得师尊不得不频频回头瞪他。
他就在情蛊的指引下,微微一笑。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就开始生出一种隐秘的祈盼。
希望师尊能多回头看看他,希望这偌大的魔宫里,永永远远只有他和师尊两人,便是不报恩,便是要拿他时不时喂幽命花,也是可以的。
……
嵇无泠从纷飞杂乱的思绪里骤然回神,望着师尊毫无从前记忆的脸,沉默地一笑。
却并不知晓已经有点点的水渍溢出,将他一双黑瞳浸润得透亮。
他浑身僵立,嗓音低哑地开口:“师尊,没有用说笑吗?”
宁扶沅还维持着那个抱臂似笑非笑的姿势,声音淡漠。
“不是得你所愿了?怎么,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师尊无情无心,如何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因为他受伤,突然改了主意。
嵇无泠自然知晓师尊此举,可能有所谋划。
但他并不在乎。
这样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都险些忘了,自己执着于飞升,要去上界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模样。
久到他用以命祭坛,借扶桑树溯回后,险些找不到回魔宫的路。
久到,他都没曾想过,会还有这样一日。
哪怕是假的,便是片刻的欢愉,他也高兴。
宁扶沅刚要开口,就听那逆徒抢先一步回答:“高兴。”
他面上的惊愕与不可置信一点点退下去,嘴角的弧度如何也压不住。
看上去是真的高兴。
宁扶沅眯了眯眼,想着那已经长入他四肢百骸,甚至与他经脉融为一体的情蛊,在心底冷嗤。
装得还挺像一回事。
“希望你这高兴,维持的久些。”
不想再看这副虚假的表情,宁扶沅转身便要走,不想刚转身,身前却落下一大片阴影。
嵇无泠几乎是闪身到了她面前。
他看着宁扶沅,轻声开口:“师尊,我在秘境里,突破金丹期,已入元婴了。”
宁扶沅早在给他治疗时,便发现了:“本尊知晓了。”
他却还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还有何事?”
嵇无泠轻咳一声:“我已筑成金丹,师尊不必再忧心双修时,我会暴毙而亡。”
“我随时都能吞食炼化邪魔丹。”
宁扶沅看他得寸进尺,气极反笑:“本尊今日并无修炼的打算。”
他沉默片刻:“那,明日呢?”
“也无。”
“后日也可以……”
宁扶沅忍无可忍:“嵇无泠!滚开。”
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那般冷漠冰凉,嵇无泠嘴角微弯,不再拦着。
他遥遥缀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穿过幽命花间,笔直朝宫门外走去。
宁扶沅身影在魔宫门口停住,看他一副高兴得找不到北的样子,强忍着心底的怒意:“你在这儿等着,本尊有要事办。”
“你要守规矩些,别想因此得寸进尺。”
他点点头,居然真的不再多问:“好。”
宁扶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含笑的清哑嗓音。
“师尊。”
“今日吉利,我们吃蒸糖糕好不好。”
“我管你。”
宁扶沅身影快速消失成一缕黑烟,只隐约听见那逆徒极力压抑的雀跃声。
“好,那我做好了,等师尊回来。”
她心底莫名划过一丝奇异的钝涩。
但要事更紧,宁扶沅并未多想。
**
无声传达那奇穷,盯着嵇无泠后,宁扶沅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魔界主城区,一座偏僻的院子里。
那祥瑞兽化作的红毛小姑娘正蹲在院子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摆弄一具骨架。
旁边的乐遥遥抱着胳膊,看上去有些紧张。
“怎么样,可以吗?”
祥瑞兽跳起来,有些为难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我先说好。他死了太久,若一魂都找不到,重塑出来后,多半会神志不清。”
乐遥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却了,失魂落魄地“啊”了一声。
“那也没关系。”
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有办法找回那一魂,先别急。”
“魔尊大人!”见到宁扶沅,乐遥遥双眼一亮,“你那徒弟醒了?”
“嗯。”宁扶沅不大想提及嵇无泠,随口拎住想溜走的祥瑞兽,“那扶桑树老头呢?”
出来秘境,祥瑞兽的通身神力被压制了许多,不得不依靠于宁扶沅,想到这里,它就气闷。
“你还好意思提,你先些把整个秘境都炸了,要不是扶桑树还记得一些秘法,保住了方寸之地,我们就要没了!”
宁扶沅神情不耐,盯准祥瑞兽脖子上多出来的一枚吊坠,随手扯下。
“那扶桑树保留的方寸之地,就在这里边了?”
不等她动手,给雌性扶桑树“浇完水”的老头已经跳了出来。
“别急别急!”
宁扶沅看到那几日不见,又老了许多的老头,眯了眯眼:“你给我的那页纸,到底怎么回事?”
“咳,那是神造之物,我怎么知晓。”老头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我研读了上万年,也无事发生,偏偏到了你手里,就起了作用,可能这便是机缘吧。”
按那页纸的说法,宁扶沅如今经历和已经经历的这一切,不过是某位无聊的神,根据自己那入轮回的经验有感,随手写出来的话本子。
宁扶沅却并不怎么信。
唯有一事,她需要确定——
宁扶沅拖着那扶桑树老头到了角落里,伸出手腕,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什么修为都没了,看病的本事总还在吧?”
“这倒是,还在的。”
宁扶沅垂下赤眸,神色莫辩:“曾有人告知本尊,说本尊体内被人悄无声息种了一失传的蛊毒,你看看是什么毒。”
那扶桑树老头没有怀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长须,圈住宁扶沅的手腕。
它毕竟是神树,现世医修的老祖,不过辨别了几息,就表情凝重地下了结论。
“确实中了蛊毒。此毒……”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压低音量,“此毒早在数万年前就失传了。”
“这蛊毒本是一位擅炼药的上神,无意中造出的,由蛊虫驱动,引入体内。”
“蛊毒无形无息,并无解药。中毒后看似无症状,但其实有一特征,便是一中此毒,其他毒都无效了。
“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蛊毒便彻底融入中蛊者经脉内,使得其暴戾嗜血,六亲不认。先是啃食无辜之人,再啃食亲友者,最后连自己的躯体都要吞食掉。中了此毒——就是上神之躯,也无可挽救。”
扶桑树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宁扶沅:“魔尊大人身边可是遇到了身怀蛊虫的?怎会被下了这种毒?”
宁扶沅赤眸里早已是一片冰封。
话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相信那一页纸中,透露出的内容。
梦里,她最后身中剧毒,疼痛难耐,变得暴戾癫狂,几乎杀光了身边的一切活物。
乃至那些伪君子们有机可乘,杀她以证道。
她眼底似盛开着血色的花,嘴角轻勾,像笑了一下:“情蛊,可算能驱动这剧毒的蛊虫?”
扶桑树心头一跳,已经猜到了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嗯。
“这,按理说所以蛊虫都可以。我就不太清楚此道了。”
“如何确认?”
“只要把那情蛊引出来,给我查看即可。”这个倒是能说,扶桑树老头盯着宁扶沅戾气四溢的视线,缓缓开口,“凡是蛊虫,入丹田便在经脉里快速穿行,因此最粗暴的方法,就是杀人斩经脉即可引出蛊虫。而情蛊与其他蛊毒不同,可通过……咳,双修引出。”
话音未落,那红衣少女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宁扶沅当然不是找人双修去了。
她心下烦躁,只想找个发泄口,但这魔界主城里,并无任何可杀的邪魔。
且一想起梦中自己疯狂滥杀,致使魔界生灵涂炭的模样,宁扶沅对于杀戮的兴趣,也荡然无存了。
她站在城中某座塔楼的最高处,眺望这喧闹繁荣的主城,又望向那遥远飘荡着黑雾中,隐约散发流溢亮光的魔宫。
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一道漆黑的影子,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宁扶沅身后。
“尊上,事情都查清楚了。同你说的确实无异,那嵇无泠就是……”
“行了。”宁扶沅垂眸看了看指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鱼危啊,你再去灵界一趟。”
“这次就散播点消息,说本尊身中上古剧毒,不久将亡,提醒他们——”
宁扶沅赤眸闪烁,轻轻笑了下:“抓紧机会。”
**
嵇无泠并不知晓那一页天书的存在。
他正泡在魔宫从未开启的庖房里,掐了生火诀,将一屉笼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糖糕放上去。
许是心下不静,待那一屉笼糖糕蒸上去,他便时不时要回头,往外边幽深宁静的长廊望过去,似想要生生看出个人影来。
可惜直到锅里的水煮干了,竹篾编的蒸笼白烟冒了又冒,那个人也没出现。
而案台上,早已放满了冷掉又被他用法术温着的雪白糖糕。
那奇穷盯人都要盯困了,偏偏又被氤氲的香甜味引诱着,它怎么都睡不着。
至此,终于忍无可忍,想趁他转头,偷偷化形,拖一枚糖糕吞了。
不想下一秒,那盯着火苗的青年却突然立了起来。
奇穷吓得立刻笔直身子,不敢让着庖房的形状歪得太过分。
却见那青年缓步走道廊下,趁四下无人,施了个千里传音诀。
奇穷想着自己的任务,顿时来了精神。
下一秒,它便听见那剑修清凌凌的嗓音响起。
“江白鱼,是我。”
“呜呜呜,小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