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瞬息间,拉弯了他的脊梁,似要将他包裹成球。
他猝不及防,双足因为过度的拉扯力而弯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跪倒下去。
宁扶沅眉心一跳,下意识扶住他,却被飞身而至的鱼危打断,把她朝后拉了好几里。
“师尊,这小子图谋不轨呢!”
“那些埋伏在各大小城里,意图破坏阵法的人,我都拿下了,”鱼危顿了顿,望向嵇无泠,眼神冰凉又暗藏嘲讽,“他们交代,之所以会知道魔界各处的防卫阵眼,正是这小子!送去了地图!”
这下,却轮到宁扶沅不信了。
可惜她还未张口,就被打断了。
嵇无泠跪坐在地,扯了扯唇角,定定望着宁扶沅的双目。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原来师尊赠我吉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笑,漆黑如墨的双瞳,似染了血红:“原来师尊,自一开始,就未曾想过,要真同我结为道侣。”
宁扶沅莫名心虚,第一次生出一种慌乱无措的情绪,她轻咳一声,过去拉他起来,帮他解开束缚:“为师只是……”
他按住她的手,闭了闭眼,长睫轻颤,哂笑着换了个称谓:“师尊啊。我以为,自今日后,能叫你一声阿沅了。”
而非违背伦理,冷冰冰的一声“师尊”。
望着他一脸隐忍委屈的模样,宁扶沅的理直气壮更短了,侧过头不看他,小声嘟囔一声:“行行行,本尊允了你,没人的时候,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可以了?”
下一秒,宁扶沅解开束缚的指尖突然一僵。
她敏锐察觉到,有一道剑气自背后突然袭来。
她并未转身,只等那剑逼近时,反手攥住剑刃,正要随手折断,却在认出那把眼熟的垢垢剑时,骤然阔大双目。
嵇无泠却已经彻底挣脱了身上的束缚,抖了抖一袭单薄的素白里衣。
他站起来,俯身,自宁扶沅的身后轻轻抱住她,探过去抓住她的手腕,背过来,双手手腕扣在一起,再往怀里带了带。
宁扶沅眯了眯眼,并未转过身:“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他的身躯并不似宁扶沅记忆里的那般滚烫灼热,冷得跟块冰似的。
嗓音也冰凉得毫无温度。
“师尊真好骗啊,还是活了三万年的魔尊呢。”
“我不过杀几个正道的,就能证明我心思纯正了?”
“师尊如何不想想——”
“玄天宗乃现今正道最大的宗门,我杀了他们的师祖和掌门,岂不是,整个宗门都要改弦易辙了?”
“如今玄天宗内,可没比我修为更高的了。”
宁扶沅呼吸一乱,急促地要转身,却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挣不开他。
明明在刚过金丹期的逆徒,气息竟远在金丹期之上,且那股纯阳之气并不似往日那般纯净,混沌得厉害。
一切都透着股诡异。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那本上古遗卷里,最后一行字——
“那嵇无泠杀魔尊以证道,乃后飞升上界。”
像是要验证宁扶沅的猜测,嵇无泠下巴搭在她肩头,埋在她乌发间,轻叹一声,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量开口。
“蛊毒不由情蛊所引入,便不能由其他蛊虫引入吗?譬藏在空哨里之类的。”
宁扶沅周身煞气几乎要溢出来,脑海里乱做一团,陡然拔高音量:“嵇无泠,你找死!”
他嗅着宁扶沅身上熟悉的幽命花香,浑不在意。
甚至去亲她簇红新衣下,漂亮的背脊,引起她轻颤时,他便低低的笑,漆黑的瞳眸里,却是她看不见的晦暗艰涩。
“师尊自出生便力量超越此界一切生灵,早为天道所不容。”
“若我杀了师尊以证道——飞升上界,是不是指日可待?”
第五十四章 (二合一)
宁扶沅垂眸听着,眼底的赤红聚成一片,唇边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本尊只是中了蛊毒,还没死呢。”
她低笑一声,掌心陡然收紧,反手夺了无垢剑。
剑尖指着他眉心,他苍白的脸上还沾着血,漆黑的双眸却似含着莫名的笑,看得她火气丛生。
他无害冷清的模样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同那梦里杀师证道的人重叠在一起,再清晰不过。
宁扶沅赤目骤冷,剑光翻转,擦着他乌发间的脖颈而过。
宁扶沅扔了剑:“鱼危,把人压起来关了!”
鱼危怔了怔,刚要追问关去哪儿,却见魔尊大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
自那日大婚后,魔尊大人就消失了。
魔界三个护法,一个言星死了,另一个玄雀还在昏迷不醒,鱼危不得不独自一人扛起跟正道谈判和清理门户的重任。
至于魔尊大人——
大家都习惯她不管事儿,只在需要打架护卫魔界时出现了。
毕竟魔尊大人作为他们魔界能使小儿夜啼的“活招牌”,日常不知所踪才是正常的,像之前那样到处乱逛,倒显得令人不安。
没人觉得魔尊大人会为那小小的正道细作而伤神。
亲手经办此事的鱼危,就更不会觉得了。
因此,当那日他前往魔殿内拿完布阵的镇石,正要离开,却猝不及防被魔尊大人逮住追问时,他险些没反应过来。
宁扶沅还穿着那一袭灼目的绯红婚服,连鬓角的金缕花钿,都还是嵇无泠非要给她贴的那副。
只是她不知往何处去了,裙摆和衣袖上,都沾了好些土,却跟没看见似的,没曾搭理。
鱼危被晃了晃神,匆匆垂下视线,心底却蔓生起一丝古怪。
“尊上,您回来了。”
“他呢?”
鱼危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宁扶沅正往魔宫里走,闻言,拧眉掠过鱼危,轻嗤一声:“还能是谁,我不是让你把人关起来吗?”
“您是说,嵇无泠?”鱼危的眼神愈发古怪,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把玄红的长剑。
“不是您吩咐的,把人丢去万魔窟,令他生死不能吗?他倒是去了,连您赠与他的这把剑,都老老实实还回来了……”
眼瞧着宁扶沅周身的煞气愈发浓郁,鱼危终于闭嘴了,小心翼翼地开口:“嵇无泠说是师尊亲自吩咐的,莫非师尊没有传信?”
宁扶沅怔了怔,眼底划过一丝茫然。
心口莫名一空,带着被妖魔撕扯碾碎的奇怪剧痛。
万魔窟啊。
那是深渊底,一个封印了所有上古邪魔的秘境。
其中的邪魔乃孕育于天地初生时,强大不可折。
比那玄天宗在深渊秘境里养出来的,不知厉害了多少。
一入万魔窟,无论人鬼妖,皆作邪魔,再无出来之日。
宁扶沅指尖颤了颤,微微一笑。
话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口信是嵇无泠伪造的——他杀不了魔尊证道,不愿受辱,便给自己选了这样一个结局。
宁扶沅抚了抚衣袍上沾染的土渍,风轻云淡地漠然开口:“万魔窟就万魔窟把,挺好。”
“去寻些邪魔回来,都放入我寝殿里。”
“啊?”宁扶沅思绪日常跳跃,鱼危好半天才跟上,意识到她言下之意,是要进食邪魔修炼了,犹豫开口,“可师尊您身上的蛊毒还没解开,被反噬了怎么办……”
宁扶沅抬起头,赤目如浸着血,漫不经心地夺过他怀里的垢垢剑:“本尊饿了,少管本尊。”
鱼危还是不想去,那扶桑树当时说那什么失传的蛊毒,有多厉害时,他可是在场的。
师尊这样岂不是饮鸩止渴吗?
可怜他一个小护法,实在不敢多言,望着师尊的背影,只抱怨那小子为何要是个细作了。
宁扶沅一个人回了冰冷的寝殿。
这里的布置依旧如万福节时,红菱披挂,芍药怒放。
喜庆得很。
看着便碍眼。
她拂袖扫去所有东西,慵懒地高座上一躺,往日好好的石座,今日却如何都觉着硌人。
宁扶沅蹙了蹙眉,又往床榻上躺,没有蓬松温暖的狐尾提前预热着,连床榻都莫名冰冷而不爽。
冷寂漆黑里,她懒得调用法术,只一味想摆脱心底那种奇怪的钝痛感——最好,陷入从前那样,不需动脑,只贪图杀戮的虚妄快乐里。
这种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宁扶沅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
有道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抱怨:“师尊护惜些自己的性命好吗?若实在想吞食邪魔,不若由我吞食吸纳了,再转给师尊。”
……
“我都甘为鼎炉了,师尊堂堂魔尊,答应的事情,怎能反悔?”
“师尊,邪魔丹不可多食,要反噬,便由入歧反噬好了……”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盯着殷红飘摇的床幕,自言自语般。
“你管不着本尊了。”
顿了顿,定定盯着半半的床上的红围帘:“哦,还有一处,怎漏下了。”
扯了那刺眼的帷幕扔出去,又计算着鱼危的邪魔快送到了,她从腰间掏出一小瓶的邪魔丹,把玩着冰凉的瓶身,最终吃了一颗。
宁扶沅闭上眼睛,开始等待邪魔丹发挥作用,牵引起她体内的蛊毒发作。
她会双目泛起猩红,像蒙上一层血雾。
那样,待她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颠倒,只剩下血色弥漫了。
然后她就能沉溺于这种无边杀戮的热闹里。
再无人敢阻拦她。
很好——
可惜许久过去了,这一次,宁扶沅却并没有滋生出一丝半毫,被杀欲支配的暴躁感。
殿门外传来鱼危的小声呼喊:“师尊,您要的邪魔捉来了,我直接放进来?”
宁扶沅睁开双眼,视野里还是清晰一片。
脑海中也无半点朦胧躁郁。
这样不合时宜的清醒,却显得可怕起来。
不该这样。
莫非是这失传的蛊毒,放了太久,药效变化了?
还是她体内有了耐药性,这邪魔丹凝结的修为不够,牵扯不出蛊毒作用了?
她怔怔地想,莫名有些不安。
不知想到什么,宁扶沅快速站立起来,开门夺走鱼危收在瓶中的邪魔。
“师尊……”
“把扶桑树找来!”
她砸了那收容瓶,将密密麻麻的邪魔放出来,挤满了空旷的寝殿。
宁扶沅面无表情,提不起半点捉弄邪魔,再看它们畏惧匍匐的兴致。
“一起上吧。”
她闭着眼睛,徒手撕了面前的所有邪魔,没有迟疑地一口通通吞下。
这一次总够了吧?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了。
宁扶沅非但清明无比,甚至还有种隐隐要突破停滞万年化神期大关的错觉,连好久未入过的神识海,都没了从前那种凝滞感。
她睁着澄澈的赤目,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怎会这样?
扶桑树很快急匆匆地赶来了,还给她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说是他那失踪多年的“另一半雌树”找回来了,不知被谁扔进了院子的井底,今天才长出来。
那白须老头缠了一脖子的绿藤,高兴嚷嚷着跑过来,丝毫没留意到宁扶沅的情绪。
宁扶沅要他看体内的蛊毒,他也不摆架子地看了,然后整棵树震在了原地。
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没了?怎么会没了?!”
鱼危还莫名其妙呢:“什么没了?”
“蛊毒啊……”扶桑树老头正奇怪呢,宁扶沅的红衣闪过,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
万魔窟深处,漫布着无穷无尽的黑雾。
青年仍着那袭单薄的素白里衣。
他曲腿蜷在一处狭窄逼仄的石窟缝里,轻颤着指尖,艰难地从储物囊里摸出一枚屏息丹咽下。
屏息丹暂时掩盖住他身上的血气,令他勉强躲过外边悛巡的邪魔。
嵇无泠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黑血,轻轻闭上双目。
无烬海仍在他神识里疯狂作祟,不甘地怒吼:“你以为这样就能毁了我,救你那师尊吗?休想!”
“我同那魔尊本为一体,即使你将我从她体内剥离,只要我死,她也必亡。”
“不如这样,我告诉你如何出这万魔窟,等出去后我会助你,让你应有尽有,如何?”
嵇无泠背靠冰凉的石壁,神情淡然:“何需毁了你,只要我不死,你也出不去。”
“你什么意思?你要以身把我封印在此地?笑话,这里遍地邪魔,迟早把你撕成碎片。”
“只要你一死,我想去哪就去哪!”
见嵇无泠只是扯了扯唇角,并不理会,无烬海终于急了。
“你不会是真爱上扶沅那女人了吧?她生来无心,只喜杀戮,根本不懂情爱为何物。她杀你的时候,可一点都没犹豫。”
“哈?你不会有受虐倾向吧?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始至终可对你都不怎么样!”
嵇无泠终于睁开漆黑的双目,盯着面前凸起的奇形石块,漠然开口:“师尊是否有心,轮不到你这样的东西来定论。”
无烬海被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得大叫:“你以为我说笑?你可知那魔尊为何会诞生于世?”
嵇无泠心念一动,面上却依旧是无动于衷的麻木表情。
无烬海却等不及了,得意地嗤笑:“自众神失踪后,此境界本就灵气稀薄,天道式微。又怎会自寻死路,主动孕育出她这样战无不胜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