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昏迷时,宫中大乱了一场,到处兵荒马乱,是以其他人都无暇顾及,那扫洒婢趁夜又趁乱,将毒药悄悄藏在仁明宫,以诬陷圣人。
而第二日裴相便带禁军进宫搜查,仁明宫的宫人都未反应过来,更没提前发现那包毒药,自然被查了出来。
那位祸水东引的才人,不是别人,正是雅乐的母妃杨才人。
据大理寺审问,杨才人一直对圣人怀恨在心,认为是她是导致自己女儿和亲的罪魁祸首,便想借此机会陷害圣人。
查清事实后,仁明殿很快解除了封禁。
只不过,圣人三日未出宫。
三日后,她身着皇后冠服出现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指着裴华痛骂他才是真正的凶手,他联合裴贵妃给官家下毒,还将此事栽赃在她的头上。
她还绑来了裴贵妃身边一个贴身宫人作为人证,那宫人竟然真的承认了确有此事,甚至拿出了毒药为证。
人证物证俱在,圣人要求赵湛下令捉拿裴相和裴贵妃,给朝中一个交代。
顿时,朝堂一片哗然,混乱不堪。
裴华,也就是裴相,被指认后,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他先是辩解一番,断言这个宫人定是受到了指使才作伪证。
可韩皇后却冷冷一笑,说了一句话。
“可别忘了那毒药来的不容易,除了西夏,别处绝无仅有!裴华,我就问你,三年前你儿子与伪装成景家公子的拓跋阑来往甚密,究竟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又是掀起一阵哗然,众人心中惊涛骇浪。
三年前,裴府频频出入的那个景阑,后来被证实为西夏皇子拓跋阑,引狼入室的裴府自然没少被人诟病,但裴相自有说辞,那拓跋阑自小隐蔽身份,蛰伏十几年,一般人确实难以将他和夏人奸细联系打一处去。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毕竟当时被糊弄过去的人家不只裴府,诘问裴府,也是诘问他们自己,大家彼此彼此。
可此时皇后再提此事,让官家病倒不醒的慢性毒药,竟然出自西夏,这么巧合的事,不免就让众人开始考虑其中的关联。
见堂上众人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更有甚至,开始高呼请大皇子彻查此事,至少要先解了裴相手中兵权,见状,裴相便神色一冷,一声令下召禁军进殿,将朝堂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冷冷看着韩皇后,步步紧逼,口中斥责对方妖言惑众,买通宫人蓄意陷害,又抨击其十几年无所出,致使宫中无嫡出皇子,早该被废。
他说完,便要令禁军将韩皇后拿下,紧要关头,赵湛制止了裴相,只下旨让韩皇后去护国寺为官家祈福,对裴相一事又只字不提。
见他避重就轻,有意偏袒,韩皇后痛斥一声,愤然离去,而朝臣无不犹疑,既拿不准韩皇后的话,又对裴相公然带兵进殿感到惊惧。
但除了几个脾气硬的,竟无人敢反对,便不了了之。
众人皆以为,此事传去平阳,大将军必定会替其妹声讨,但出乎意料的是,韩府没有传来一丝动静,就像是不知此事一般。
汴京,是夜,护国寺。
韩琳晓着一身寡淡的素服,跪坐在佛堂中央,她双手合十,双眸紧阖,口中念念诵读经文。
一炷香后,她才停下来,睁开眼看着眼前高大庄严的佛祖金像。
“出来吧。”韩琳晓淡声道,她早就听见身后有人。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见她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似是知道自己是谁,便率先开口。
“这么晚了,母后还在替父皇祈诵经文吗?”
一声嗤笑响起,回荡在这偌大空旷的佛堂。
“是呀,我在替他祈福,祝他早日奔赴黄泉,得以解脱,不必再受这人间疾苦。”韩琳晓轻轻道,语气柔和,出口之言却沁着幽凉。
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连句伪装的话都懒得说了,赵湛怔忪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夜深露重,母后注意身体。”
“你大半夜从宫中偷偷溜出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些?”韩琳晓终于慢慢转过身,看着对面的人。
她垂了垂眼,缓缓一笑,“躲过裴华的眼线,应当不容易吧?”
赵湛望着她的神色,沉默半晌。
“母后不恨我吗?”
他包庇裴相,下令将她圈禁在护国寺,按道理来说,她应该对自己痛恨至极。
可面对自己,她却没有半分厌恶之色,轻蔑,鄙夷,憎恨,统统都没有。
闻言,韩琳晓眉毛一挑,“恨你?”
“你真以为你有能耐坐上那个位子吗?”
她想到什么,低声喃喃,“不过也是个被利用的可怜虫罢了。”
听见这话,赵湛眉头一皱,直觉不对。
“您什么意思?”
“你啊……”
韩琳晓微微弯唇,神情很是和蔼,甚至有些慈爱。
她没有回答赵湛的疑问,而是开始说起看似豪不相干的话来。
“你小时候,便是个心软的孩子。”
她神情恍惚,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季。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季,比现在冷多了,那年降了很大的雪,以至于城里冻死了无数人,还压坏了无数顷田地。
没有收成,百姓自然过不下去,就连宫中都开始缩减用例,极是艰难。
有日难得出了太阳,晒化了积压在宫檐上的厚雪,她难得与嬗溪踱步出宫门,走在结了冰的蓬莱池边,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枯丛中,水池边,不知在坐什么。
她与嬗溪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用手放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她觉得好奇便问他在做什么,年幼的赵湛睁着双清澈的眼睛,告诉她,有条鱼被冻在了冰下,他正将冰面捂化,这样那条鱼就得救了。
韩琳晓顺着他的话望去,结了冰的池水,果然冻住了一条红鲤,艳丽的颜色的在白茫空旷的冰面上,格外显眼。
她看着他通红的手,还有早已湿透的鞋底,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告诉他那条鲤鱼早就被冻死,而是让嬗溪去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去哪儿了。
后来,她令人将赵湛带回仁明宫,煮了碗驱寒汤看着他饮下,才送回他自己的寝殿。
当晚,嬗溪回来,向她禀报。
“大殿下是从裴贵妃的宫中请安出来的,他身边的公公半路把他撇下,自己擅自偷溜至宫门,买通了守卫,向家里人送了些银钱。”
韩琳晓问她:“他身边的下人,怎会有钱财送给家里人?”
“自然是从殿下身上昧来的。”
短短几句话,足以可见,赵湛的处境是多么不好。
明明是长子,明明有个受宠的母妃,却连身边的人都敢怠慢轻视,哄骗愚弄。
那时嬗溪还年轻,知晓些风言风语,不由得议论了两句:“贵妃娘娘对大皇子素来严苛,倒是新出生的六皇子,被贵妃娘娘捧在手心里,生怕有一点不好。”
韩琳晓只记得自己当时听了那话后十分不解。
都是自己的亲子,为何会厚此薄彼?天底下当真有这样偏心的母亲吗?
若是……若是她有赵湛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必定会视若珍宝,悉心教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落得个连宫人都能敷衍应付的处境。
韩琳晓从回忆中回神,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成年的庶子。
成熟,内敛,沉稳。良善。
她哪里不知道,赵湛下令让她来护国寺,不过是变相保护她,只为了那一声母后。
多好的孩子,只可惜啊,只可惜。
“赵湛,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疼惜自己的孩子。”
她轻轻道,怜悯地,慈悲地,却如一记惊雷,敲击在赵湛的耳中,震得他几欲趔趄。
他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天,久到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斜了又斜,他才反应过来,倏地咧开毫无血色的嘴,自嘲般地笑了下。
“果然,您早就知道了。”
第163章 局势
丑时半,嬗溪踏进佛堂时,见圣人只身一人,仍跪坐在佛像前,烛火已经燃尽了,只剩惨淡的月光打在她身上,清冷一片。
殿门微斜,放佛有人来过,但不留下一点痕迹。
察觉到她来,圣人慢慢起身,转向她。
“他发现了。”
他?谁?嬗溪一愣,复而反应过来,神色一变。
“娘娘?!”她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韩琳晓却镇静地站在原地,慢慢抬起手臂指了指角落燃着的炭火炉。
炉子已经熄灭,嬗溪快步跑过去,只瞧见一堆被燃烧的痕迹。
丝线绣的布被烧的焦黑,看不出本貌。
嬗溪心中一松,随即又迟疑,“那只猫……?”
“放到郊外了。”韩琳晓说,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轻笑。
他还是像幼时那般心软,明知该做的彻底,却连只畜生都舍不得杀。
闻言,嬗溪彻底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可是,殿下是怎么发现的?”
“他一直很聪明。”圣人轻声道。
聪明到发现她给赵荣帧的羹汤里下了毒药,聪明到发现她养的那只猫身上穿着的衣裳夹层里藏有毒药。
韩琳晓微微仰头,看着佛像,呼出一口雾气,似叹息,似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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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六月最是炎热之季,但平阳的夏日却来得迟,素娥收到江璇芷从汴京寄来的信件,看见落款的日期时,才恍觉又过了小半年。
汴京的事态从去年开始,就朝着一个她不曾料想但又有迹可循的趋势蔓延着。
一开始,官家昏迷后姑姑的宫中被查出了毒药,后来又证实是为人陷害,再接着姑姑当庭朝裴相发难,逼得裴相露出了爪牙,金銮殿上竟召来禁军,大有一副无人敢奈何他的狂妄,但赵湛又适时阻止事态发展下去,做主将姑姑送去护国寺,名为祈福,实则软禁了起来,好在将军府的眼线一直注意着,见姑姑倒没有什么安危,反倒是出了宫后少了些是非,便暂且放心下来。
自那日之后,汴京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这几个月来,赵湛一直实行监国,代理朝政,而御医那里,也一直束手无策,据闻其间官家倒是醒过两回,但目光涣散,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正因如此,储君一事也迟迟未落定,朝中争论不休。
有说应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又有说应将最年幼的七皇子送去圣人膝下抚养以作嫡子立为储君的,到底是立嫡还是立长,一时拿不准。
按理说,此事应当征询圣人的意见,然而圣人被囚护国寺,朝中臣子接触不到,自然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她膝下并无嫡出皇子。
如此一来,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便高了起来,日渐热烈。
但裴相的态度又捉摸不定起来,连裴贵妃也透露出不愿大儿为储的意思,这兄妹二人的想法让众臣看不明白,不知除了大皇子,还有谁可堪重任。
正当拥立大皇子的众臣准备上书时,京中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来,说大皇子年过及冠,不曾定亲,府中也无侍妾,贴身服侍的只有宦官,从无女婢近身,兴许是……有那方面的隐疾,又或者,龙阳之好。
这流言也不知谁放出去的,一时间在朝臣中传扬,不出几日,连江璇芷这样的闺中女眷都有所耳闻了。
流言发酵后,有臣子上书建议赵湛若有不适便及时召太医医治,若无不适尽早娶妻纳妾,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其言语直白,不亚于直接在问赵湛到底有没有问题。
本以为赵湛会动怒,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看了折子后只淡淡一笑,搁置一旁,既不否定,也不承认,众人原本以为他会身体力行证明自己没有问题,结果赵湛依旧不召婢妾,孑然一身,连做做样子都没有。
这看在他人眼里,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于是,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渐渐弱了下去。
“听说,裴贵妃宣了一群太医去瞧她那大儿子,几乎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叫上了,但被赵湛拒之门外,”嘉敏收到京中眼线传回的消息,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有问题。”
“我记得他——”嘉敏看了眼女儿,眉头轻皱,话音一转,“你近日可有收到沧州的来信。”
从沧州来信的只有柳淑燕,她自三年前便随祖母回沧州养病了,此时嘉敏这样问,素娥自然知晓母亲的意思,摇了摇头。
“只是大半年前来信时,说赵湛同裴贵妃间的关系愈发差了,同裴相也是,毫无情分可言。”
“哼,既然如此,裴贵妃还这么关心他做什么。”嘉敏冷哼一声。
闻言,素娥愣了愣,隐隐像是抓住了什么,稍纵即逝。
“是啊,裴贵妃并不喜欢赵湛,她这番大动干戈,若是——”
“若是她并不是真关心呢……”
嘉敏也反应过来,与女儿对视一眼。
“母亲,你说,裴氏到底属意立谁为储?”韩素娥若有所思地问,她不相信裴相真的毫不关心,或者没有拥立自己人的想法。
“自然想要信得过的人。”
“他信不过赵湛,还会信得过谁?”虽是问句,但韩素娥已经只道了答案。
裴相在朝中树敌不少,尤其是裴贵妃在后宫也素来跋扈,得罪了不少皇子妃子,立哪一个皇子,都不如立她自己儿子来得稳当。
哪怕这个儿子不学无术,不堪重任。
可赵羡,真的能被推到那个位置上吗?
韩素娥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收到汴京的消息,说官家于一日清醒了半晌,本以为好转,但其实只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又昏了过去。
当时并无太医在旁,只有裴贵妃和几个宫婢伺候在侧,短暂地听官家说了几句话,还未来得及召太医进殿,就见官家又阖上了眼,
后来赶来的大臣便听裴贵妃道,官家短短交代的几句话,便是立赵羡为太子,让她将此旨意转交给诸位,裴贵妃还令当时一同在场的宫婢作证,官家确实说出传位于六皇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