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怎么落到拓跋阑手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
韩素娥深吸一口,“既然如此,大人何不直接销毁了它,留着做什么?”
“姑娘别误会,”周之翰说,“之所以留着,是为了当着你的面销毁。”
他说完,拿出一个火折子,递给韩沐言。
韩沐言很快将画点燃。
“那年姑娘问周某,是否将所有的画毁掉,一张不留,周某自以为做全了,其实忘了这张漏网之鱼,”他说,声音渐轻,清亮的眼底映着燃烧的火,“如今,才是真的,一张不留。”
在回到马车前,韩素娥同哥哥商量,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她不想多一个人为此烦心,反正事情也算是解决了。
她笑意不变,同其他好友挥手道别,踏上车厢。
车轱辘缓缓滚动,碾过尘土碎石,留下两道车辙印,逐渐驶离汴京城。
留在原地的众人遥遥目送,长长的车队顺着蜿蜒的道路前行,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不远处,一轮新日从车队消失的地方升起,耀眼的日辉瞬间铺满大地。
“日出了啊。”不知是谁喃喃道。
第161章 岁月静好
车队日夜兼程,跋山涉水,终于在中秋前夕赶至平阳。
大将军的人马早早便在城郊十里外的驿站等候,一看见三人的车队,便上前相迎。
素娥扶着母亲下车,嘉敏只露了一面,向前来接应的副将轻轻颔首,“不必多礼,抓紧进城吧。”
至夜幕降临前,一行人抵达城内。
“大将军呢?”嘉敏问副将。
“大将军前段日子受了伤,昨日伤刚好一些,今日一早便回到军营商讨练兵一事,还未归来,”副将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罪,营中实在是离不开大将军。”
自去年的壶儿关一战后,军中大部分将士就诚心遵从大将军,别提此次平阳战役,大将军虽然右臂不能使剑,却依然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即使后来受了重伤,也坚持在阵前指挥,率领士兵们夺回了城池。要说之前可能还有不服从的,经此一役后,全军从上到下都心服口服。
嘉敏点点头,面上不见丝毫愠怒,“这本就是他的本分,何来怪罪一说。”
见状,副将更是油然起敬,大将军的夫人,也是如此通情达理,以大局为重。
他面上更加热情,将一行人带到韩玮元先前置办的府邸,又领着手下帮忙搬卸行礼,带一行人安顿得差不多,才拱手告辞。
素娥也和母亲哥哥一起指挥下人往屋里抬东西,三人各自分工,倒也迅速,等收拾得差不多时,便听见一道声音从门房传来。
“你们来了!”
三人回头,见韩玮元披着星光踏进门槛,在战场上被风霜和日光洗练过的面庞依旧俊朗,只是下巴长了灰青的胡茬,倒平添几分沉毅。
见三人都没开口,他以为是生气自己没有去相迎,步子微顿,有些赧赧:“我、我不是故意不去接你们的,我也没料到耽搁了。”
韩玮元觑着嘉敏的脸色,“夫人,那个——”
话没说完,被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打断。
“——父亲!”
两道身影奔向他,是韩素娥和韩沐言,两人一左一右地围着他,孺慕地望着他。
素娥仰着小脸,拉着他撒娇,“终于能同父亲团聚了。”
韩沐言则道:“终于可以和父亲一起上阵杀敌了!”
闻言,韩玮元刚扬起的笑意瞬间凝固,抬手一个剥栗敲在儿子头上,“你不能盼点儿好的吗?你老子还想多清闲几天!真以为上战场是那么好玩的啊?!”
嘉敏也走到近前,无奈地看了眼儿子。
“夫人,”看见她走来,韩玮元又绽开笑意,“夫人辛苦了,接下来就让为夫照顾你们吧。”
他说着,拉过妻子的手,一家紧紧地围在一起,一齐相视一笑。
从今往后,一家人再不分离。
风沙从边关扬起,满月下笛声悠扬,红杨树影婆娑。
苦也罢,累也罢,亲人所在之处,便是他们的家。
~
大半年过去,素娥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平阳虽干旱多风,但总体来说还能忍受,何况自从病好之后,她不用在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时常在哥哥的指导下骑马射箭,偶尔还会参与到镇子上百姓组织的蹴鞠中,活动多了,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这大半年时间,一家人做了很多事情。
长公主开设了女书院,请了几位先生授课,一开始没有几个学生,素娥和哥哥挨家挨户敲门,又和先生在闹市集群之地当众授课,读经论史,或是展示技艺,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后来上门的便络绎不绝。
书院里不止教文章骈句,更多的会教算术算经、耕作农学、医治之理等等等等,下到女红刺绣、上到观星测象,什么都有,不局限于过去的女学。
当然,其中也多亏了素娥的提议,她觉得女子不止能学吟诗作赋,更能学经商营谋,女子不该学怎样三从四德,而得学如何自立自强。
除此之外,在韩素娥的提议下,韩玮元大力招揽精通农耕、医术、锻造、炼制等等方面的人才,并且提供钱财供其耗用,前提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收到他们的进展。
每日有事可做,韩素娥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过去了小半年,她又长了一岁。
这年生辰当日,她同哥哥在郊外骑马,只等晚上父亲回府后一家四口一起吃个团聚饭,前些日子军中练兵,父亲又好几日没回家,说好了她生辰当日回去。
年初平阳又下了场雪,郊外的旷野被银白覆盖,策马奔跑在其中,呼吸间是冰凉凛冽的风,沁透心肺的愉悦。
夕阳西斜时,素娥与哥哥并肩策马走在回城的路上,蓬松斗篷下只露出一双手攥紧缰绳,已然很熟练。
她和哥哥走到岔路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有些熟悉。
韩沐言耳朵好,很快辨认出来,眼睛一亮,驱马快行。
“是父亲!”
“等等我,阿兄。”素娥在后面道,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转过岔道,迎面见两人策马而来。
她定睛一看,一个正是父亲,而另一个——
——竟是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素娥胸腔的热意顿时像被凝结,缩成一个炙热的铁球一般,在胸膛里上蹿下跳,撞得她握不住缰绳,她下意识勒住缰绳,停在原地。
几步远的对面,父亲和身旁的人正相谈甚欢,听见动静后一齐抬眼看来。
“父亲!”韩沐言率先开口,看见另一人,短暂诧异之后问道:“……这位是?”
韩玮元的笑意不变,介绍道:“阿言,这是镇北王府二公子,”又对旁边的人道:“这是犬子,韩沐言。”
闻言,韩沐言顿了一瞬,仔细去看那人,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一抹笑。
“鄙人谢景淞,字云舟。”
看着眼前的人,韩沐言心中大憾,素来听闻传言说谢二公子如何丰神俊秀,出尘之姿,原来百闻还是不如一见。
饶是身为男子,他都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举手投足间风范高雅。
他竟呆怔一会儿,才干巴巴开口:“久仰。”
想到妹妹前年遇险一事,韩沐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妹妹,却见对方迟迟落在后面,静静地坐在马上,藏在斗篷中的莹白小脸看不清神情,但一双低垂的眼睛,慌乱扑扇的睫毛暴露了心情。
他很少看见妹妹露出这样羞怯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微妙,又有些酸涩,轻轻开口唤她。
“素娥。”
韩素娥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抬眼见几人都看着自己,抿了抿唇才迟疑上前。
马蹄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突出,素娥不知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她迎着那人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以及父兄意味深长的神情,硬着头皮叫了声父亲。
韩玮元笑吟吟地指着她对身旁道:“这是爱女,韩素娥。”
他心知两人早认识,但还是正儿八经地介绍一番,不过语气有几分戏谑。
“父亲!”素娥蹙起眉头,语气带嗔。
她心里不忿又羞恼,父亲分明就是故意的。
“大将军不必介绍。”一道声音响起。
谢景淞唇边带笑,朗月入怀般,神情坦荡,“我与令爱早就相识。”他扯动缰绳上前两步,月辉和雪光在衣袖上波光粼粼,映衬得颜色如玉,眉目入画。
他看了眼垂眸的姑娘,对方正扯着缰绳在手背上绕圈又松开,反反复复。
“韩姑娘,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一句问询,声音悦耳,似碎玉冷泉,绕过素娥的耳朵。
韩沐言腹诽,什么别来无恙,也不知这谢公子的别来无恙指的是前年一别,还是去年一别。
谢景淞只这一句话,说完,便静静地望着她,耐心等她回复。
素娥眼睫颤了颤,手上蓦然松开缰绳。
“我很好。”
抬头飞快扫他一眼,撞进含笑的清幽双眸,心中砰然一窒。
“你…….谢公子,怎会来此?”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他是为何来到这里,又如何与父亲一起。
“他此行前来,旨在携骁骑军同我平阳白马军进行演练。”
韩玮元替谢景淞答,提起这件事,便颇为感慨。
“素闻骁骑军善战,今日一试,果然不虚骁勇二字。”大将军真心实意地佩服,“镇北王深谋远虑,这样一支骑兵,想必不是一朝练成的。”
他今日在练兵场上观之,骁骑军秩序井然,气势如虹,一声令下便蓄势待发,百人的队伍中个个是好手,骑射砍杀、刀枪剑戟,无不在话下。
要组建这样一支队伍,其中耗费心血,不知何几。
闻言,韩沐言也被转移了注意,他是知道骁骑军的,镇北军中精锐,训练有素,纪律严明,骁勇善战,无论马上骑射,还是近战功夫,皆是全能,因此对上辽军骑兵也从不示弱,立下战功无数。
他亮起了双眼,看这位谢公子也多了几分热络,“不知我能否一观?”
谢景淞颔首,含笑道:“自然可以。”
韩沐言望着他笑容,突然觉得有分莫名的熟悉感,但想了半天,也没在脑海中回忆出半分印象来。
真是奇了怪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与对方不是初次见面。
几人慢慢往城中行去。
一路上,多是大将军问起谢景淞关于练兵布阵的事,后者也不藏私,凡是不涉及军中机密的,知无不言,不卑不亢,颇有风度。
韩沐言偶尔也会插话几句,随着深入的交流,不免对这位谢公子钦佩起来。
走到韩府外时,父子二人同谢景淞聊得愈深,话题转了几转,已经从一开始的排兵布阵、练兵备战,跳到了经义策伦、诗词歌赋、书画鉴赏等等,什么都聊,聊得天南海北。
韩玮元表面是谈天,实为暗中考校,一番下来,挑剔如他,也暗自频频点头。
谢氏这一子,谈吐不俗,广见洽闻,才兼文雅,仪表姿容完美无暇,即便是鸾翔凤集的汴京,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出一个能与这人匹敌的对手。
他侧首不易察觉地瞟了眼女儿,后者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无言地跟在几人后面,看不出心情。
“天色不早,今日正好是素娥生辰,寒舍设了薄酒和小菜,谢小友初来乍到,不如进府一起吃个便饭。”韩玮元邀道。
闻言,谢景淞浅浅一笑,霎时展颜的清绝面容令头顶灯火黯淡失色,他目光划过韩素娥,眸中有星光流动。
“既然大将军相邀,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进府。
嘉敏早早地候在门前,见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笑意便扬了起来,只是待看见第四个人时,不免稍愣。
“夫君,这位是?”
韩玮元咳了一声,又将谢景淞的身份和来意介绍一番,语毕,背着身后几人,朝妻子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谢景淞不卑不亢地上前,同长公主见了礼,从容不迫。
“呃……”嘉敏一时没缓过神来,看到丈夫脸上有些揶揄的笑和儿子挤眉弄眼的作态,才反应过来,飞速瞪了一眼,后挂起一抹客气的笑,好奇又探究地看着来人。
“谢公子,欢迎来府上。”
几人鱼贯步入正厅。
素娥落在后面,慢腾腾跟了上去。
虽是韩素娥生辰,但前厅布置的同往常一样,只不过四个角落的珐琅瓶里插了几株新折的梅花,混着冰雪的清香,幽幽散开在屋内。
屋子里燃了炭火,热意融融,饭菜飘香,因为一家人时常一同用膳,所以未设分席,也不让仆从随侍,一家共用一张方桌,原本是四把椅子,来了客人,嘉敏便令人添了椅子,几人落座,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谢景淞恰好坐在了素娥对首。
眼看他在对面,韩素娥轻轻瞟了眼父母,见二人没有异色,便偷偷松了口气。
方才在路上,韩玮元已经多方考校罢,待到了席间,嘉敏又开始不着痕迹地问了谢景淞许多话,什么年岁几何,府上人丁,家人性情,甚至还问了房中是惯常使唤小厮还是婢女,隐晦中带着明晃晃的衡量。
听得素娥是如坐针毡,一顿饭不食滋味。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母亲此举何意,只不过问谢景淞使唤下人一事,简直就是在□□裸地问他有无通房,意图之明显,令素娥尴尬到想原地遁走。
好在谢景淞脾气好极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面对嘉敏的接连垂询,温声作答,不疾不徐,毫无不耐之色。
好不容易等嘉敏问完,素娥堪堪松了口气,她想盛些汤,便伸手拿起空碗和汤勺,因为那盅鸽子汤离得远,她便微微伸长了胳膊,将汤碗靠近了炖盅,准备舀汤。
没成想,刚靠近一点,对面的人自然而然地将碗接了过去,持起汤勺盛好一碗,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