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听了,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还要装作不知情,“既然如此,怎么还是挖偏了。”
“底下人做事不靠谱,恐怕是错了几寸导致的,”沈氏说,“确实对不住张夫人,我们定会将那挖错的地方填回去。”
她说着,朝吕氏使了眼色,后者马上附和,“是是,殿下放心。”
嘉敏微微撇过头,“看来你们找的这些工人不太行,连地都能挖偏,万一错挖了易崩陷的地方,岂不是会酿成大祸。”
“来人,”她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干脆地下令,“遣几个师傅下西府的地道好好探看一番,若是有什么隐患立即处理妥善。”
随着她话落,手下领命而去,沈张二人也慌了慌,险站不住脚跟,伸手便要拦,“不可、不可。”
“怎么?”嘉敏冷冷瞧她们。
张氏幸灾乐祸地说:“不过是检查有无隐患,你们怕什么?”说罢洋洋得意地瞪了眼吕氏。
她的话也令沈氏顾虑了几分,当下有了判断。
“既然如此,那便让人检查一番。”她咬牙道,退开几步。
反正还没挖到东府那边,嘉敏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嘉敏轻点下颌,手下便鱼贯涌进西府。
查了半个时辰,便有人上来回禀,西府只挖了两条地道,一条靠近北边,一条靠近东边。
嘉敏心知靠近的东边的是想做什么,但此刻也装作不知,在沈吕二人的惴惴下,以安全为借口,亲自指派了监工的人去盯着西府挖地窖。到最后,也算是轻描淡写地打发了这件事。
沈氏敢让她查,是因为确实只挖了两条地道,不过即使躲过了嘉敏的质问,但挖地窖一事却被摆到明面上去,不仅东府的人知晓。拿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连左邻右舍也有所耳闻,故而,这地窖一事不能再按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
且不论西府那几人如何跳脚,韩二爷和韩三爷如何懊恼地指责妻子露陷,韩素娥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一世,无论如何,那地窖私藏兵械的谋逆罪名,是不能再被轻易扣到父亲头上了。
第159章 无忧草
随着这件事的揭露,韩玮元和嘉敏也深刻地了解了这京中平静的湖面下深藏的暗涌漩涡,四面八方的不怀好意,正悄然冒头,初现端倪,不难想象,假以时日下去,将会有多少明枪或是暗箭,纷纷招呼到将军府头上。
是以,韩玮元退居边关的信念便愈发坚定了。
正面扛不过,韬光养晦,便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辞官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去年他再三请旨,皇帝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半点不谈准允,虽然确认他废了一条胳膊,却也迟迟没有收回兵权。
韩玮元愁眉不展,又因为“有病在身”,也不得向往常般去军营练兵,只好在府上憋闷着,偶尔背耳目在无人处耍枪练武。
素娥倒是不急,确定了父母的心意后,她沉下心来,静静等待时机。
很快,到夏初时,一封边关急报突然传来,去年才被大将军打退的夏人,屡教不改般、不死心地又集结了大批人马,向着宋境进犯。
而这次与上次不同的是,夏人竟然还联合了辽人气势汹汹地来犯,河东路的马平县,已然被辽人攻破。
镇北王谢不鸣已率军前往河东支援,夺回了马平,谁承想,辽夏声东击西,夏军直奔平阳三县而去,不过三日,便攻破两城,唯有一城仍在坚守。
边关告急,自然又要派人去前方指挥,只是合适的人选没了着落,韩玮元称病在家,废了右臂的他不能再担任将领一职。
皇帝想来想去,在金銮殿上来回踱了十几遍,在纠结中以及众多臣谏下,最后还是派人去请了韩玮元。
大将军即使失了右臂,声名却是不曾变弱,夏人向来对韩玮元惧怕,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即使韩玮元不能亲自上阵,哪怕是坐在后方指挥统筹,于边关将士来说,也是一剂定心丸,对夏人而言,更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足以令他们士气大减。
赵荣帧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点。
他派人去请韩玮元,传话于他,若是此次能击退夏军,便允他就此留守在边关。
这实在不是出自他所愿,而是再三斟酌后的决定,他想起前阵子韩府的事,眼里晦暗莫测。
旨意很快传了下去,韩玮元接受了这一决定,虽负伤在身,却很快披甲佩剑,策马率领十五万大军前往平阳。
将军府门前,嘉敏亲手为夫君扣上盔甲上的最后一颗搭扣,眉目凝重肃穆,她抬眸深深凝望韩玮元的脸庞。
“将军战必胜,攻必取。”
韩玮元回她一个微笑,伸手捉住她腕,温柔摩挲一番,“我会的。”
他会无往不胜,所向披靡。
而他们也会很快相聚。
夫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素娥和韩沐言待父母说完了话,才一一走上前,向父亲道别。
“父亲战必胜!”
“父亲战必胜!”
素娥想着前世的节点,这次夏人和辽人联合来犯,是前世也曾出现过的,当时父亲因为赈灾一事被贬,前去边陲的人仍然有他,但是主将却是父亲曾经手下的一名副将,那人虽算骁勇,但有些刚愎自用,轻敌易信,面对狡诈的夏人时不顾父亲意见,一意孤行追杀逃兵,结果落入夏辽圈套,中了埋伏,导致十万大军覆灭。
平阳溃破后,它身后七座城池也逐一沦陷在夏辽铁骑之下,西北腹地尽失,百姓流离失所。
不过这次,主将依然是父亲,而且在她的暗中提醒下,镇北王比前世要早早地带兵前去马平,牵制住了辽人。
一切皆有所不同。
韩玮元前去边陲,但将军府剩下三人还要留在京中。
就在几日后,素娥又跟着母亲进宫探望姑姑,听说圣人近日吃斋念佛,为了前往前线的兄长祈福。
进了仁明殿,果然便见韩琳晓手上拈着一串佛珠,唇边带笑,眸光温和。
她看着气色反倒以往好多了,膝上趴着一只狸奴,雪白的皮毛像缎子一般,被人梳得光滑柔顺,有意思的是,这狸奴身上还穿了件短褂,像是特意为它缝制的。
狸奴黄澄澄的猫眼让素娥想起了年年,会心一笑,她伸手摸了摸,“它还怕冷吗?怎么还穿了件褂子。”
韩琳晓微微翘起唇角,耐心地解释起来,“它上次贪玩,和别的狸奴打架时不慎伤到了腹部,宫人给它上了伤药,哪晓得这畜生傻愣愣地不懂,一直舔舐,没得法子,便让人缝了这么个褂子,穿在它身上,算是让它不能再舔了。”
素娥手指轻轻抚过那看着有些滑稽的短褂,眸里闪过若有所思,她看了眼姑姑,和对方含笑的眼神对上。
嘉敏同韩琳晓提起韩玮元前往边关一事,语气中满是担忧,韩琳晓温声劝解,“阿兄心里有数,况且有佛祖护佑,有万民祈福,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嘉敏也祈祷,“只不过,还有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有些难以启齿。
嘉敏满是歉意,不敢去看卿云那永远都那么善解人意的眸,身为公主的她向来说一不二,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难得在这次有了一丝歉疚和犹豫。
“若此战胜利,我……我们会……”
韩琳晓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苍白的指尖滑过一颗冰凉佛珠,面上仍然是平静淡笑着的。
她缓缓扭头,透过漏窗看向院中的一株枇杷树,今春的一场新雨浇灌下,去年枯败的枝条不知何时抽出新芽,只冒了个尖头,那嫩芽了无声息地汲取了水分,正暗自蓄力,等待着蓬勃迸发的那一日。
“我早就知道,嫂嫂不必多虑,更不用担心我,”她唇边噙笑,那笑意随着话语愈深,“我会照顾自己,只是辛苦了嫂嫂和阿兄,将军府的将来全靠你们。”
她当然知道,那些翻涌在京城的诡谲与算计,无时无刻不在逼近将军府,只有收敛光芒,韬光晦迹,才能重获生机。
“前路莫测,崎岖难行,惟愿安好。”
将军府在,她便在,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嘉敏想了一肚子的话,被韩琳晓三言两语化解,她满腔愧疚与不安,被韩琳晓包容和理解。
圣人缓缓眨了眨眼睫,凝神看向侄女。
“素娥,”她隐约听嘉敏提起过关于她的事,“上次你及笄,我没能亲自出宫为你贺生辰。”
圣人爱怜地看着这个侄女,多么美丽的面庞,富有生机与朝气,她的眼里流淌着光芒,充满着勇敢和坚定,像一株迎着晨曦与朝露的兰,一切都那么美好。
韩琳晓抬手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簪子,“真好啊,皎皎,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
而她却已经老去。
素娥握住姑姑的手,“姑姑一点也不老,还是皎皎从小喜欢的姑姑。”
听了她的话,圣人温柔笑了笑,没有反驳,而是看着她,认真地,“素娥,人总会变的,但我希望你,永远都快乐无忧,平安顺遂。”
“无论你在哪里,将要走向哪里,姑姑都祝你,来路无悔,前程似锦。”
漫长的两个月一天天地过去了,本该充满希望与振奋的春季,却因为这场战争,让整个汴京气氛低迷,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下。
人人翘首以盼的捷报不曾传来,士兵伤亡、军械损耗、粮草不足等前线告急的消息却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已经有谣言开始出现,说大将军带领的一支精锐深入夏地后,落入圈套,被夏兵全数歼灭,尸首无存。
人心惶惶的时候,出现这种流言,无疑于是雪上加霜,在百姓心中,大将军是无往不利的战神,如果连他都遭遇不测,那还有谁能挡住夏辽的铁骑。
一旦永兴军路沦陷,首当其冲的就是京西北,夏人和辽人,很快便能打到汴京来。
竟有百姓开始收拾细软往南逃去。
流言传到朝廷上,赵荣帧当下动了肝火,雷霆大怒,下令让人去查流言的源头。
不论外面流言如何传播,将军府的三人向往常一样生活,丝毫不受影响。
府中无事,韩素娥已经把生辰时收到的那一匣子书册看了大半,她最喜欢那本写有王莽岭的,爱不释手地翻阅了一遍又一遍。
春樱悄然在枝头绽放时,她收到了一封密信,是谢景淞派人送来的,信中只说了些家常的话,他近日读到的有趣的书,路过那间她曾住过的郊院时看到美丽的花,无意中尝到的美食等等。
“不知送你的那些游记你看了多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最喜欢上郡的风貌,塞上风光独特,黄土丘陵,沟壑蜿蜒,又有风沙草滩,一望无际。当地有种美食,以薄皮旋成饼,翻烙烘烤,酥脆可口,父王麾下将士尤喜此食,故军中随行炊夫学会了做法……”
素娥翻来覆去将信看了几遍,最后又从信筒里倒出的一株无忧草。
她捏着那株无忧草,看了半晌,轻轻扬唇一笑。
想必谢景淞也听闻了那些传言,无声地向她报平安。
她盯着那段关于上郡的文字,心想他这算是在给自己透露军情么。
可以料到的是,谢景淞应该也去了河东一带,以御辽军,十有八九就是便是边陲上郡,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同自己的父亲遇上。
素娥将信折好,小心翼翼地同那匣子书册放在一起。
她躺在摇椅上,侧眸静静地望着窗外那株早樱,在心里祈祷一切顺利。
第160章 离京
又是一年端午,两年前龙舟赛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今年如约举办了龙舟赛,只是不再盛况如前。
汴京笼罩在战争的低迷气氛中,前线战事胶着,又有传闻大将军生死难测,这场仗不知能不能撑下去,上了年纪的人家依稀还能记得,几十年前辽人铁骑踏碎中原的土地时,是多么的令人胆战心惊。
南泠印社里,一个白胡子老翁正握着把折扇,说起这一段暗无天日的往事。
“辽人生性凶残,无恶不作,燕云十六州沦陷后,那里的百姓都沦为奴隶,过得连牲畜都不如,凡是反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认识的一个人就因为触怒了一个辽贵族,被挖目剖心……”
周围众人闻言露出惊骇神情。
一个年纪稍轻的人犹豫着“可、可这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有镇北王和大将军,事情必定不会那么糟糕。”
老翁用一副“你还年轻”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这次夏辽联合进犯我朝,声势浩大,兵力强盛,难说——”
“报——捷报——捷报——”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声音,打断了老翁的唉声叹气,伴随着的是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有力而铿锵,砰嗵砰嗵,一下又一下,似敲击在众人胸腔。
“捷报——”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众人忙一窝蜂冲到窗边,争先恐后地扒在窗沿往外看。
那报信的信使策马狂奔,一路扬起不少青尘,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和高高扬起的一面战旗,旗帜飞扬翻卷,朝着皇城去了。
老翁最先反应过来,胡子抖了抖,竟手舞足蹈地狂笑,“捷报!是捷报!仗打赢了!辽人和夏人被赶走了!”
战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汴京的大街小巷,胜利的喜悦席卷了全京。
将军府最先收到消息的是嘉敏,她在前厅听着回禀,面上平静如常,可当传信的人走后,她在白芷的搀扶下,才缓缓坐回位上,袖子下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消息说,宋军大获全胜,大将军带领一支精锐深入敌腹,假意中计,实则将计就计,与镇北军里应外合,一举击溃了辽夏联军。
只不过有些令人担忧的是,大将军因为右臂无法使剑,所以上阵时有些不敌,受了些伤,先前受伤的右臂这次是彻底抬不起来了,情况不容乐观。
嘉敏深深呼出一口气,几个月以来,压在她心头,让她心神不宁,日夜难安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对于第二点消息,她方才面上装作忧虑至极,但心里多半猜到,这是丈夫为了做戏营造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