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结果还是很好的。
待在拂云轩的素娥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她领着沉香二人去正房找母亲,路上遇见从西府赶来的老太太和两个婶婶。
沈氏和吕氏一个左一个右地扶着老太太,见了她,吕氏又热情地一口一个“大姑娘”,恨不得上前挽住素娥的胳膊。
韩素娥不着痕迹后退半步,躲开了吕氏,她可没忘将军府被查封时西府的避之不及,没忘西府暗中偷挖地窖,没忘前世的诬陷之仇。
她现在看西府几人,像拨开了迷雾,清晰一片,目明耳清,前世的诸多疑点得以解开,新仇旧恨一起算上,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皮,素娥冷眼瞧那二婶止不住地念叨“真是苍天有眼保佑大伯打了胜仗”,又看那三婶和那老吕氏一唱一和地夸起父亲,或是虚情假意地装作长舒一口气,感念韩玮元平安无事。
“几位是要去哪儿?”素娥不咸不淡地开口,打断三人的装腔作势。
老太太腰杆一挺,“自然是要去正房等圣旨。”
以往韩玮元打了胜仗,捷报传入京中,很快,宫里便会有一波接一波的赏赐,以犒劳将军府。
素娥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太太,“那我奉劝您还是不要去了,父亲打的是夏人,杀的是夏军。”
“这有什么关系?”
“您可别忘了,那次可是您做主将那个夏人请进了东府来。”她说的,是那次景阑到府上一事,虽然是那堂弟和人搭上的,可这将军府,却是老太太做主让人进的。
“这里是将军府,异族贼人,不配踏入一步。”
素娥冷冷道,说罢不再看几人一眼,转身走进正房。
韩素娥去正房可不是为了等什么朝廷赏赐,而是为了同母亲和兄长一起分享这个令人振奋而欣喜的消息,不过这次朝廷的动静确实也出乎她的意料,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西府那三人被她呛声一通,自然也没有再来,不然恐怕也要嘀咕为何朝廷那边没了音信。
高兴过后,一家人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嘉敏有意开始着人收拾起东西来,只是派了几个心腹去做,没有声张。
韩沐言开始与昔日同窗聚上最后一面,他半句未提要离开的事,只是聚会之时与关系不错的好友多说了些话,多谈了会心,颇有依依不舍之情。
至于韩素娥,她先是去见了江璇芷,对方似有所察觉,所以她也没有刻意隐瞒,只大大方方承认了父亲将要辞官的事。
江璇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隐约觉得天要变了,又感慨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要一去不去返。
素娥淡淡一笑。
从来都没有什么无忧无虑。
“你以后不在京中,我便少了一个朋友,不对。我本来也没几个知交好友。”江璇芷不舍地拉住她,圆圆的眼睛里黯淡不少。
“谁说的,”韩素娥反驳,“我不在京中,便不是你朋友了吗?”
她唇角一弯,打趣,“莫非只有汴京人士才能同你做好友?”
“哎呀,”江璇芷急了,嗔怪,“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素娥抬手制止她欲言又止,“往后咱们要经常互通书信,你说怎么样?”
“那自然要的。”
“我还可以给你寄西北的特产。”
“真的吗?你答应我说话算数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两人就此约好,往后即使见不着面,也不能断了联系。
秋至,平阳一战彻底收尾,之前失守的城池被一一夺回,加固城墙,增派驻军,轻扫余敌,这场来势汹汹的战争,最后以宋军大获全胜告终。
只不过大将军旧疾又添新伤,没有跟随凯旋的部队回到汴京。
中秋前的半个月,朝廷的密旨下发,皇帝虽仍未松口允韩玮元彻底辞官,但准了他驻守边关的想法,转平阳知州,同壶儿关将领,并允家眷前往壶儿关同他相聚。
本来皇帝意欲留韩沐言在京中,但被端着参汤去探望的他的韩皇后三言两语打消了念头。
圣人笑吟吟地道:“陛下想留下阿言?这样也好,本来嘉敏还说,要早点为他定下人家,京中好几户人家都有意许给阿言,谁知他是个不开窍的,闹着要跟着边陲,说想去历练一番,若真让他得逞,他的婚事岂不是又好几年没了着落。”
闻言皇帝微微一顿,“哦?嘉敏有了属意的人家?”
“多么属意的也没有,不过户部尚书家、工部家、楚国公府还有周家等都递过了帖子,”圣人掩唇一笑,眉眼间透露出些许得意,“都是一等好的姑娘家,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好。”
皇帝也跟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既然如此,那也不能拂了阿言的上进之意,依我看,大丈夫何患无妻,还是让孩子好好去历练一番,等有了功名在身再说亲也不迟。”
圣人微微歪头想了想,倏地展颜一笑,“是,陛下考虑的才是长远。”
韩琳晓的心还没放下,又见皇帝话音一转,又侧头问来,“那素娥呢?她身体不好,跟着去西北岂不是受罪,不如让她留在京中,进宫与你作伴如何?”
见状,圣人面色不变,只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您也知道,素娥她身体不好,我本来也想着让她留在京中我来照顾,只是到底比不上在父母身侧,一家人都不在身边,怕时间长了,她思郁成疾,到时候嘉敏和阿元怪罪下来。”
“唔…….”皇帝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最终打消了念头,“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了。”
“陛下,”圣人微微一笑,“臣妾明白您是不舍皇姐和阿元他们,不过——”
“——不是有臣妾还陪着您吗?”
将军府的三人自然不知这场风波,接到消息后,便忙着清点行囊和仆从,做好远行的准备。
因为嘉敏一心想尽快一家人团聚,所以在两日后,前往西北边陲的人马都已经安置妥当,一切准备就绪。
韩玮元已经在平阳置办好了一套宅子,等着一家人过去。
临行之际,还发生了一件让素娥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出发的前一晚,西府的庶出堂妹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托人找到韩素娥身边的沉香,让她帮忙带了句话。
“六姑娘说,前段日子西府挖地道一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让姑娘您小心。”
韩素娥稍诧异,这她当然知道,只是韩佩苧怎么知道?又为何特地来提醒她?
“她说,她也是撞见了二老爷三老爷和一个人讲话才隐约听见的。”
“是谁?”
“六姑娘说那人瞧着眼熟,像是裴府上一个管事,”沉香顿了顿,“她还说,最近四姑娘和裴府的二姑娘走得近,上次裴姑娘还邀她上裴府的千金宴。”
韩佩芊?素娥扬了扬眉,并不意外。
不过六妹妹…….
她想了想,“知道了,你去取些银票找人捎给她,就说谢谢她的提醒。”
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六妹妹鼓起勇气背叛西府来给自己“告密”,这份投桃报李的心还是不错的。
只可惜自己马上要离开了,她帮不了对方什么。
沉香领命去了,没多久又去而复返,手上还拿着先前准备给韩佩苧的银票。
“怎么了?”韩素娥问她。
沉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上银票。
“她没收?”
沉香点点头。
“六姑娘说……说她不需要这些。”
“哦?那她想要什么?”素娥饶有兴致地问。
“她没说想要什么……只是说,感谢长公主请的教书先生,以及姑娘您的相助,又说姑娘您离开汴京,但有些消息应该还是需要的,如果可以,她愿意与姑娘常联系。
素娥没料到会是这个答复,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她……她想做我的耳目?”
沉香点头,“奴婢瞧着是这个意思。”
“她图什么?”
“她说,日后若是清算之时,希望姑娘您对她和五姑娘手下留情。”
“清算之时?”
韩素娥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落在跃动的烛火上,她看了半晌,前世对六妹妹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和五妹妹的下场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清算,是的,她自然会挨个清算,无论是外府的裴氏,还是同族的西府,今生连着前世之仇她都会悉数相报。
沉香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回话,烛台上的蜡泪将要溢出之时,才听见韩素娥开口。
“既然如此,那就如她所愿。”
八月十日一大早,晨光微曦,一行车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程,汴京的宅子仍旧留了部分仆从负责平日的扫洒和看守。
素娥坐在马车上,最后看了眼门府,慢慢放下帘子。
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前世是被迫离开,这次是主动离开。
随行的行囊不算多,嘉敏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只安排了七八辆放行囊的马车,不过护卫安排的不少,因为前车之鉴,做好了防护。
车队行至城郊外,走了没一会儿,在一个小山坡上,远远地站着几道身影。
韩沐言御马而行,第一个瞧见,等近了些看清来人,敲敲妹妹的车厢。
是江璇芷兄妹、魏嘉诚、谢世子,还有周之翰。
这几人也不知是约好的,还是碰巧聚到了一起,竟然都在这里等着他们的车队。
嘉敏打帘看了眼外面,心下会意,点点头允许素娥下车同他们道别。
看着众人,韩素娥最先对江璇芷道:“不是说不用来送吗?”
“那怎么行,”江璇芷摇摇头,发鬓间鹅黄色的绒花跟着摆了摆,“你这一走,好久都见不着了。”她没说一辈子,因为她相信,素娥总会有回来的一天。
素娥含笑,“好吧,其实我也希望再同你见一面。”
听她这样说,江璇芷马上开心起来,眉飞色舞地拉着她又说了会儿话,约好一定保持联系。
“西北的特产,别忘了哦。”
“什么?西北特产?有我的份吗?”一道声音插进来,是魏嘉诚,夏季过去了,他手上仍拿着把折扇,翩翩摇着。
“关你什么事!”江璇芷不满地推开他。
韩素娥笑吟吟地劝开她,“好啦,都有都有。”
旋即向有些醋意的江璇芷眨眨眼,“你的最多。”
另一头,韩沐言也在同江修话别,语毕,看向周之翰。
“周大人,”他拱手施礼,“不知周大人可有什么事?”
他们关系算不上特别熟稔,周之翰来送行,令他有些诧异。
周之翰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开口,“冒昧前来送行,澄泓不会介意吧?”
“那怎会,”韩沐言笑笑,“不过有些惊讶,大理寺公务繁忙,周大人竟然有空前来。”
“说起这个,其实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提醒你们,”周之翰视线一顿,划过不远处那道倩影,“你们前往西北后,还要多加提防,之前那几件事,都是冥宗的人和拓跋阑有计划地针对韩姑娘而进行的,恐怕他们不会彻底死心。”
听了此话,韩沐言不禁皱起眉头,“针对素娥?”
他只听说了那个袁姝是与素娥有些旧怨,不过拓跋阑为什么又针对妹妹而来。
周之翰看着走过来的韩素娥,犹豫了一会儿,看向韩沐言,又望望江修,后者很快会意,礼貌地道了句“告辞”就退到了远处。
等韩素娥走近来站定,周之翰才从随从手上取过一卷画轴,背着众人的方向慢慢展开。
素娥堪堪靠近,见状便好奇探头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便眼睛瞪大。
她倏地转头望着周之翰。
看清画上内容的韩沐言也一把夺过来,迅速地合上,惊怒问周之翰,“这从哪儿来的?!”
而素娥已经怔在原地。
周之翰拿出来的,正是前世害她失了名声的画。
那画但凡每一个见了的人都会夸一句美人,可美则美矣,却是不雅的。
画上人正侧卧在一张贵妃榻上,长睫半掩,眸光潋滟,似醉酒微醺,酡颜泛粉。往下,半透明的衣衫挂在莹润圆肩上,似落未落,如白玉脂的脖颈下,起伏的痕迹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那画上人正是韩素娥。
她冷静下来,周之翰敢把这画拿出来,定不是她所想那般。
果然,周之翰很快解释道:“二位不要误会,这画……不全算是我作。”
“袁姝和拓跋阑的身份暴露后,大理寺很快派人前往二人的住所还有所到之处搜查一番,”他目光落在被韩沐言愤怒揉皱的画卷上,“这画,便是在那个所谓的‘景阑’的一处住所找到的。”
“所幸鄙人的手下发现后,很快就交给了我,没有声张,”周之翰垂眸,继续说了下去,“手下之所以交给我,正是因为上面印有鄙人的印章,被他认了出来。”
“那你还说不是你所作?”韩沐言质问。
闻言,周之翰苦笑一声,“这画,原本只是一幅画毁了的图,我只画了一张脸,中途觉得不妥,便将它弃之一旁,吩咐下人将其销毁。”
“但下人没有听你的命令,而是暗中留下了?”韩素娥淡淡地接话。
周之翰沉默地望她一眼,唇边泛起几分苦涩,“韩姑娘聪慧。”
他又继续,“我后来查清,是那个下人私自留下了这副未完成的画,还偷偷盖上了我的私印,转身卖了出去。”
后来,再见到这幅画时,便变成了这副样子。